人和人之間最親近的距離就是一個轉(zhuǎn)身的距離。
所以沈琦從門檻上站起來一個轉(zhuǎn)身就看見了沈榮，又悻悻地保持著一個轉(zhuǎn)身的距離跟在沈榮屁股后面，陪著師堰和龐慶在自家的院子里閑逛，挑逗著籠子里的黑鳥，嘀嘀咕咕地罵著窮酸。
龐慶和師堰的距離也是一個轉(zhuǎn)身，興致缺缺地如影隨形，時不時地回頭瞄一眼遠(yuǎn)遠(yuǎn)跟在身后的瘸腿老管家，想著該尋一個什么樣的由頭轉(zhuǎn)身再跟老管家打一場。
老管家卻不能跟前面的幾人保持一個轉(zhuǎn)身的距離，一瘸一拐走得不快不慢，既離著沈家父子不遠(yuǎn)，又離著師堰和龐慶不近，這個距離很適合一巴掌拍死前面的幾個人，但他并沒有這樣做，因為他知道自己拍不死那幾個人，引得那幾人轉(zhuǎn)身之后，只會讓自己轉(zhuǎn)生。
幾個人穿廊過橋，各懷鬼胎地來到池塘邊上，百無聊賴卻又裝作怡然自得地朝著池子里拋灑魚食。
師堰在扔完第一百四十三顆魚食之后，聞了聞自己的手，心里泛起一陣弄弄厭惡，隨手將剩余的魚食全部撒進(jìn)池塘里，滿面春風(fēng)地遙指不遠(yuǎn)處一群忙活著切割青石磚的下人，驚奇道，“那不是煙雨樓的地磚嗎，怎么跑到大人府里來了？”
“我用白玉磚換來的，”沈榮和煦地笑了笑，淡淡道，“省得煙雨樓的人費力清洗……”
師堰悄悄地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呵呵笑道，“大人高明啊，表面上是煙雨樓占了便宜，青石磚換成了價格昂貴的白玉磚，實則大人您才是真正的贏家，詩鬼一夏的八十八首詩文原稿，還是在煙雨樓詩會眾目睽睽之下親手寫下的，可謂是獨一無二，若是拿去京都雅集坊拍賣，一首便是萬兩黃金，八十八首詩文，便是八十八萬兩黃金……大人，你發(fā)了一筆不小的橫財吶！”
“不值一提，”沈榮擺擺手道，“區(qū)區(qū)八十八萬兩黃金而已，也就是我沈家在月城產(chǎn)業(yè)半天的收益……回頭等他們忙活完，我讓人挑揀幾幅好看的裱起來送與棋癡賢弟帶回京都，寶劍贈英雄，名詩送詩人，好東西就應(yīng)該送給懂得欣賞的人嘛！”
“其實我對詩文的興趣不是很大，令公子詩狂兄弟應(yīng)該會更喜歡才對……”師堰面色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轉(zhuǎn)移話題道，“城主大人，小弟多嘴問一句，他們乒乒乓乓地在干嘛呢？”
“沒什么，”沈榮又抓了一把魚食，一顆顆地拋進(jìn)池塘里，不緊不慢道，“我在為那位詩鬼大才子準(zhǔn)備一份的薄禮，名字叫斷章取義。”
師堰微瞇起雙眼，盯著那一摞摞堆起來的青石磚，嘴角斜斜向上道，“這份禮可不薄啊，甚至可以說有些厚重，詩鬼兄弟怕是受不起咯……”
“他受不起也得受，想要推辭……除非當(dāng)場把那些字吃下去！”沈榮扔完魚食，眼神寵溺地摸了摸一旁傻呵呵逗弄黑鳥的沈琦腦袋，輕嘆道，“敢欺壓我的兒子，他就該有吃不了兜著走的覺悟！這幾塊青石磚只是開胃小菜，我還準(zhǔn)備了兩份大禮，明日一并贈與他，給他個驚喜！”
師堰輕輕地“噢”了一聲，一臉欣喜道，“那小弟可就拭目以待了……”
“賢弟必定不會失望……”沈榮拍了拍手，側(cè)臉看向師堰，正色道，“只是倘若明日愚兄真的大功告成，不知賢弟答應(yīng)的事情能否兌現(xiàn)？”
“大人，這一地您盡可放心，”師堰挺起胸膛，自信滿滿道，“只要事情辦成了，答應(yīng)給城主大人的東西一樣都不會少，就算您信不過我的能力，也該相信小弟恩師的本事。”
“那是自然，魏老清譽滿天下，定是言必行，行必果的……”沈榮沉吟片刻，似乎下了很大決心一般，直視著師堰的眼睛，鄭重道，“既然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今日我便再給賢弟看一樣?xùn)|西，以表誠意！請隨我來……”
師堰和龐慶對視一眼，速即滿臉警惕地跟在沈榮身后，朝著池塘右側(cè)走去。
沈榮蹲下身子，伸手摸進(jìn)池塘邊沿的草叢中，用力一扭，只聽轟隆一聲巨響，池塘右側(cè)某處地面緩緩裂開，現(xiàn)出一條黑黝黝的石階密道，站起身來，扭頭看向不知何時也跟過來的沈琦和老管家，面無表情道，“你們倆就留在此處，不許任何人靠近，明白嗎？”
老管家低眉順眼地應(yīng)諾一聲，退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
沈琦聞言一怔，隨即轉(zhuǎn)身離去，撅著嘴，一臉不滿道，“什么嘛……又不帶我一起玩，那我還留在這里干什么，好不如回屋子里玩鳥呢！”
沈榮滿臉慍怒地看著沈琦的背影，終是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長長地吐出一口悶氣，站在密道門口，對師堰和龐慶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和顏悅色道，“二位請吧……”
師堰對龐慶使了一個眼色，溫和地笑道，“還是我一個人下去吧，大人您藏得這般深，肯定不是什么尋常之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沈榮眼底閃過一絲輕蔑，哈哈笑道，“賢弟不愧是善謀者，當(dāng)真體貼啊！也好，那便你我攜手同游，一覽這池下風(fēng)景吧！”
“榮幸之至……大人頭前帶路，小弟緊隨其后。”
“跟緊咯，泥濘路滑，人心復(fù)雜，這條道可不好走！”
“我的步子倒是很穩(wěn)當(dāng)，不擔(dān)心路滑與否，只不過這里也太黑了吧……”
“恐懼的底色便是黑色，我前日離開時刻意讓人又將四面上下都鋪上了一層黑色幕布，加強一下氛圍感……”申小甲眉毛一挑，朝著左右兩側(cè)監(jiān)牢努努嘴，“這里的囚犯都是生活完全沒有希望的，所以眼睛里連一絲光亮也沒有，前面就好多了，那些人還有希望，所以等下咱們的路就會光明一點點，暫且忍耐下吧。”
“在這種環(huán)境下呆得久了，是個人就會崩潰……”江捕頭嘖嘖贊嘆兩聲，“你小子哪來的這么多奇思妙想，我聽說你還有一個什么人魔的稱號，每天要吃三百顆人心？”
申小甲靦腆地笑了笑，用嘴型說了句“豬仔的”，干咳一聲，輕聲道，“大人在此間說話盡量輕一些，對于咱們來說是正常音量的聲響，但對這些長時間生活在黑暗寂靜里的囚犯來說卻是炸雷一般，悠著點，別把那些膽小如鼠的再給嚇?biāo)懒恕！?
“有趣有趣……等我回到京都也參照你的法子炮制一些嘴硬的死鴨子，想來必會有奇效。對了，你前日到此有沒有問出點什么來？”
“沒有……前日我根本就沒有問話，只是拉著那名在祭典上崴腳的壯漢喝了一碗酒，又把祭典的大祭司單獨關(guān)押到一間牢房里……”
“不應(yīng)該是把那名壯漢單獨關(guān)押嗎？”
“大人，想讓一個人快速地崩潰，除了未知的恐懼，還有的便是躲不掉的猜忌……”申小甲搖了搖頭，伸出右手撩開面前的黑色簾布，一腳從黑暗踏入光明，嘴角上揚，邪魅一笑，“大人且在一旁看著，咱們今日就可以收獲崩潰的果實了！”
江捕頭借著簾布撩開后的微光朝兩邊監(jiān)牢望了一眼，登時后背一陣發(fā)涼，不禁對申小甲生出幾分懼意。
黑布隆冬的囚牢里，幾十名囚犯一排排分站兩旁，皆是表情呆滯地扶著牢房的圍欄，雙眼空洞無物，在微光透過來的一剎，所有人機械地扭動脖子看向江捕頭，蒼白的臉上的泛起絲絲異樣潮紅，雙手探出，抓握成爪，發(fā)出聲聲歇斯底里的嘶吼。
江捕頭狂咽了一下口水，快速鉆進(jìn)簾子之后，緊跟在申小甲身后，面色有些難看道，“你把人逼成這樣，是不是有些太過了……”
“大人，你錯了……”申小甲癟了癟嘴道，“那些人都已經(jīng)不能算是人了，所以即便是使用再殘忍的手段都不過分……月城這些年來，因為大老爺不怎么管事，其實并沒有辦多少案子，自然牢房里也就沒有關(guān)押多少囚犯。”
“那他們是哪來的？”
“現(xiàn)在這囚牢里的無非兩種人……一種是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不下去的人，一種是在外面的世界讓別人生活不下去的人。黑暗里的是后者，他們是我和麻子等人在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里從月城各個腌臜之處抓來的，有欺凌良婦的，有拐賣孩童的，還有殺人放火的……白天有人給他們撐腰，但是晚上那些大人物們都閉上了眼睛，青天也就該出現(xiàn)了。”
“小甲兄弟當(dāng)真是用心良苦啊……那些在外面活不下的人又是怎么進(jìn)來的？”
“他們都是自己走進(jìn)來的，被人欺負(fù)得沒活路了，連飯都吃不起，只好尋個由頭鬧點小事，用自由換取活下去的機會。不過，他們這些人也不是毫無用處，在這些年里，我培養(yǎng)了好些賺錢的能手，現(xiàn)今在月城的各處產(chǎn)業(yè)里混得風(fēng)生水起，煙雨樓里那個出言譏笑沈琦的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啊，這些人我把他們安置在有光的地方，希望能慢慢照亮他們灰暗的人生，算是一種別樣的浪漫吧！”
江捕頭直勾勾地盯著申小甲，恍惚間似乎看見那道立在京都御書房的身影，眼神中滿是崇敬。
申小甲將江捕頭的神情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個得意的笑容，清了清嗓子，昂首道，“心懷蒼生悲天下，世上無我這般人吶……好了，咱們還是先采摘果實，否則時間太久放爛了就不好咯！”
“先審哪一個？”
“自然是被人排擠猜忌的那個，再不把他提出來，那漢子就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