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黃葉自枝頭飄下,在申小甲和那道人影之間旋了幾圈,輕輕落在地上某條如虬龍般的樹根上。
然后,那片黃葉莫名碎裂成渣。
說是莫名,但萬事萬物都有由頭。飄落的黃葉當然不會無故碎裂,是被那道人影身上散發的氣息摧毀的。
那人的語氣是凌厲的,臉上的表情是凌厲的,所以周身的氣勢也是凌厲的。
申小甲低頭看了看那些黃葉殘渣,又看了看那人的面頰,忽然笑道,「姬姬,原來是你?。∧愕拇蠊u呢?」
來人自然不叫姬姬,這是申小甲出于某種惡趣味給對方取的外號,方便稱呼,叫起來也更親切些。
盡管給人取外號是一件不太禮貌的事情,但同輩好友之間就是靠著這種不禮貌的紐帶拉扯著。
果然,那人在聽見申小甲叫出自己的外號后,身上凌厲的氣勢陡然散去,漲紅了臉道,「本大俠叫姬無群,你認錯人了!」
申小甲上前一步,攀著少年的肩膀,嬉笑道,「你剛才不是還讓我歸還欠你的東西嗎,怎么這會兒又不認識了?」
姬無群拍開申小甲搭在自己肩頭的右手,佯怒道,「死開點!別勾肩搭背的,我跟你很熟嗎?不要臉的臭屁甲殼蟲,快把我師父夫家的撐船竿還來!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趕緊還我一只玲瓏雞!」
臭屁甲殼蟲是姬無群給申小甲取的外號,撐船竿當然不是一把撐船的竹竿,而是那把藏在黑色撐船竿里的霜江劍。
申小甲沒有在意對方的冷淡,眉毛一挑,驚奇道,「喲!八哥什么時候成了你師父的夫家?」
「他們前兩天剛拜的堂,肚子都有貨了,不成親怎么能行……」姬無群答了一句,忽地反應過來,又板著臉道,「別想扯開話題,趕緊麻利地把東西交出來!」
申小甲嘿嘿笑道,「居然是奉子成婚!這才一個月不見,八哥就讓姥姥懷上了,挺有效率的啊……不對,八哥不是全身筋脈盡斷了嗎,怎么辦到的?」
姬無群撅了撅嘴,「天醫星杜仲已經給他治好了,雖然不能再做殺手,但生活還是勉強能自理……再說了,生孩子這種事又不是非要他動?!?z.br>
申小甲長長地哦了一聲,表情怪異道,「姥姥就是姥姥,果然厲害!」
姬無群朝地上輕啐一口,伸出右手道,「廢話真多,又被你小子帶偏了……快把東西拿出來,我好早些回去交差!」
「霜江劍不是八哥送給我的嗎?」申小甲眨了眨眼睛道,「這東西送出手了,還能再要回去?」
「誰說是送給你的,只是暫借而已!」
「我媳婦說的,那天我悠悠醒來,她便眼含熱淚地講述了八哥的英勇事跡,讓我感動了好一陣子?!?
「她就是個謊話精,當時我們是想著把劍借給你,也算添了一分力,全了**不離十的情誼。」
「是嗎?或許是我媳婦聽錯了,或許是你們突然反悔,這種事情還是要三方坐在一起才能當面掰扯清楚。不太湊巧的是,我媳婦兒回娘家了,恐怕得要有些日子才能回來,你且等著吧,待她回來后,我會通知你的,咱們再詳細討論?!?
「呸!我看你就是想賴著不還,你們這對賊公婆都是屬貔貅的,只進不出!」
「吶,說歸說,鬧歸鬧,別拿媳婦開玩笑,不然我就生氣了??!」
「生氣?我好害怕啊,你生氣了又能怎么著,就憑你那點三腳貓功夫,還想跟我動手不成?」
「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惡補了許多東西?!?
「看出來了,雙下巴非常明顯,確實吃了很多好東西……但底子太差,吃得再多又怎么樣,還不是弱雞一只!」
「老虎不發威,你還真當我是病貓啊,今天小爺必須要給露一兩手,讓你開開眼!」
「來來來,正好本大俠最近手癢,這就陪你耍耍!」
就在兩人都擼起袖子,準備大干一架的時候,聞人不語輕咳一聲,面無表情道,「你們不會以為這附近真的一個巡守護衛都沒有吧?」
小芝白了申小甲和姬無群一眼,嘟著嘴道,「若是真的招來了護衛,到時候我只能大義滅親,讓你們兩個變成太監長留宮中了,畢竟我還是個未嫁人的公主,名聲很重要。」
申小甲愣了一下,他很清楚小芝絕對是能說到做到的,只覺得胯下涼颼颼的,干笑兩聲,立即轉移話題道,「天快亮了,還是先辦正事要緊……」緩步來到大樹下,扶著樹洞邊緣,一腳跨進洞內,回頭望向其余三人,「你們說我要是從這樹洞跳下去,會不會在另外一個樹洞里鉆出來?」
其余三人有些無語地撇撇嘴,俱是沒有接話,也沒有跟著跳下樹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秘空間,真正的好朋友懂得什么時候該停下,不去窺探對方的私隱,給彼此留足空間。
樹洞不是超級瑪麗里的水管,申小甲當然不可能從這個樹洞跳下去,然后再從另一個樹洞鉆出來。
磨盤大小的樹洞只是一個天然形成的避風港,是很多年前妹妹申小雪的日記本,洞壁內刻畫著無數個火柴棍般的小人,有的笑,有的哭,有的成群結隊,有的孤孤零零。
申小甲縮著身子,借著洞口的微光細細觀瞧這些獨特的日記,嘴角慢慢浮起一絲笑容,眼前似乎浮現出很多年前的那些畫面。
一個皮膚雪白的小女孩,坐在樹洞下面,拿著樹枝畫著一個又一個小圓圈。一個圓圈代表著自己被母親拋棄的一天,一個圓圈代表著自己住進這個大籠子里的一天。
她不知道畫了多少個圓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畫圓圈,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四周經過的護衛,院子里的宮女太監都知道這個小女孩的身份,看著她的時候,眼中都帶著憐惜和厭惡的神情,沒有一個人上前陪她說話。
直到某一天,有位女子牽著個小男孩,從遠方來到了京都,來到了這棵大青樹下,站在了這個皮膚雪白的小女孩面前。
小女孩雖然十分專注地畫著圓圈,但還是注意到了那位女子,因為女子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女子的面容格外好看,這世上很難有人能忽略女子的存在。
于是,小女孩抬了抬頭,然后看見了女子牽著的那個小男孩,頓時妒火中燒,又垂下了腦袋。
流著鼻涕的小男孩蹲在小女孩身邊,好奇地問道,「你在畫什么?」
小女孩不耐煩地看了小男孩一眼,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圓圈?!?
小男孩輕輕地噢了一聲,接著也從地上撿起了一根樹枝,陪著小女孩一起畫圈。
兩個孩子畫了許久,然后旁邊終于有個太監看不過去,提醒那位女子,這個小女孩雖然是朱家的人,但她的母親是個瘋子,不要讓申家的小少爺跟小女孩走得太近。
那位女子微微一笑,笑而不語。
小男孩聽見太監的話,卻是皺起了眉頭,也不站起身來,瞪了那名太監一眼,冷著臉道,「老張,這是我妹妹!」
這句話很簡短,只有七個字,可其中卻蘊含著很多信息,語氣也很老成,完全不像是小男孩這個年齡能說出來的。
那名太監咧著嘴笑了笑,折服于自家少主的寬闊心胸,退到一旁,滿心歡喜地幻想著這座皇宮什么時候能換個主人。
女子眼神溫柔地看了兩個小孩很長時間,然后對太監說道,「他以后會常來,很多時候會是一個人,多照顧些。」
太監誠惶誠恐地應諾一聲,也不問為什么少主可以自己一個人溜進皇宮,認真地想了想,咬牙道,「我該有個兒子!這樹洞也該更深一些!」
兩句莫名其妙的話,常人很難理解,但女子卻是聽懂了其中的意思,微微點了點頭。
從此,靈瑤宮大青樹下多了一個流著鼻涕的小男孩,陪著小女孩一起畫圈,說了許多話。
后來他們擔心有些悄悄話被立場奇怪的大人們聽見,便鉆進了樹洞里,把想說的話刻在洞壁上。
春來秋往,樹洞內爬滿了歪歪扭扭的火柴人,大青樹成了兩個小孩之間溝通的特殊書信。
即便后來小女孩搬去了其他宮殿,還是會時常鉆進樹洞里,給那個愛流鼻涕的小男孩留下些悄悄話。
申小甲瀏覽了一遍樹洞內壁上的悄悄話,也瞧見了樹洞下的那塊青石板,幽幽一嘆,神情凝重地退出了樹洞,然后在樹下看見了另外一個女孩。
那女孩也蹲在樹下,拿著樹枝,畫著一個又一個的圓圈。
申小甲捏了捏眉心,蹲在女孩身邊,歪著腦袋道,「你在畫什么?」
「圓圈?!古⒋浇俏⒙N,頭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你進去過了?」申小甲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四下望了望,發現聞人不語和姬無群竟躲到寢殿里喝酒吃肉去了,砸吧了一下嘴巴,也撿起了一根樹枝,悠悠地畫著圓圈。
「樹洞里面也是圓圈?」
「不是,里面是火柴棍,畫得很丑……既然你沒進去過,為什么要在這里畫圈?」
「我盯著那樹洞上的年輪看了很久,然后就想畫圈。」
「別畫了,你又不是我妹妹?!?
「誰稀罕做你妹妹……我爹可是大慶的戰神,這京都有一大半都是他親手打下來的,你不會不知道吧?」
「噢,聽說過,不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那老爹在白馬關大戰時跑得比兔子還快,我一時沒想起來。」
「白馬關太小了……這京都很大,皇宮更是極盡豪華?!古⒑鋈恍α似饋?,「但我還沒被爺爺撿到的時候,其實是住在狗窩里的,因為那會兒我不會說話,我爹只是戰神,還不是皇帝,我娘是個丫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申小甲點了點頭,輕笑道,「嗯,戰神女兒住狗窩嘛,這種類型的我以前看過許多。」
「不!你沒明白!」女孩抬起頭,露出小芝那張稚嫩清純的面龐,眼中閃著淚光道,「申小甲,中秋節很快就要到了……我爺爺很快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