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的重要目的是求取政治上的成果，而不是軍事上的成功。
——特奧多爾·蒙森
狂風驟雨中，身著筆挺深紅軍裝的將軍們騎著馬漫步在鵝卵石鋪陳的倫敦街頭。街道邊的煤油燈被雨水打的晃晃悠悠的，雨水如密集的箭矢，無情地砸在他們胸前的徽章和大衣上的銅紐扣，發(fā)出輕響，仿佛在訴說著他們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個風雨交加的日子。
還記得上一次在戰(zhàn)場上經(jīng)歷這樣的暴雨天，那個地方，叫做滑鐵盧。
盡管雨水浸透了他們的制服，貼在身上顯露出威嚴的身軀線條，但每個人的姿態(tài)依舊穩(wěn)健有力，就好像絲毫不受惡劣天氣的影響。
眾人一路沉默無言，在這種時刻，將軍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們都在等待著走在所有人最前方的家伙發(fā)話，那個帶領他們擊敗拿破侖和法蘭西第一帝國的老家伙。
威靈頓公爵就像是感受到了下屬的愿望，他一手牽著韁繩，頭也不回的開口道。
“眾位閣下，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是我必須得說，我本想組織一次成功的后衛(wèi)行動，但是今晚發(fā)生在倫敦的事態(tài)，已經(jīng)說明了我們的失敗。在過去的一周當中，我連續(xù)不斷的撤退之后撤到后方的一個小山丘，試圖建立一個托利黨的政府，一個能夠維持秩序，維護國家穩(wěn)定的政府，并推出一個更為溫和的改革法案。但是……”
安格爾西侯爵等人聽到這話，禁不住愣道：“閣下，您……您的意思是說，您其實并不反對改革？”
威靈頓公爵挺直腰桿，微微搖頭：“不，我從來都是議會改革的最堅定反對者。但是，如果他們一定要這么做，我愿意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不過現(xiàn)在，這些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因為各位托利黨政治精英們在這場關于議會改革風波的后衛(wèi)行動中所表現(xiàn)出的舉措，已經(jīng)無法滿足我對他們的期望。
在經(jīng)歷了如此長時間的抵抗之后，他們還在堅持自身的一貫性，而這種小市民身上才會出現(xiàn)的奇怪弱點阻礙了他們幫助溫和版改革法案獲得通過的可能性。但與此同時，他們也不愿意站出來成為堅定的改革反對派。
昨天晚上，我讓阿巴斯諾特夫人邀請他們一起來到卡爾頓俱樂部共進晚餐。隔天，我又召見了更多的人，但是你們明白，在目前的危機中，如果一些人認為事不關己，想把自己高高的掛起，那別人就很難違背他們的意志，把他們摘下來。
在經(jīng)過一周的努力工作后，我很遺憾的向大家宣布，事到如今，愿意加入內(nèi)閣任職的只有兩個人，而這兩個人今天也在這里，他們分別是忠誠、可靠、永遠值得信賴的軍需官喬治·默里少將，以及頭腦冷靜、善于分析的一流參謀亨利·哈丁少將。”
威靈頓公爵說到這里，眾人忍不住將目光拋向身旁的這兩位同僚。
只見他們微微垂下腦袋，低聲應道：“閣下，您已經(jīng)為新一屆政府的誕生盡了最大努力，組閣失敗的罪過并不在您。”
威靈頓公爵并沒有回應下屬的安慰，而是繼續(xù)陳述道：“就像諸位看到的那樣，在經(jīng)過讓人透不過氣的一周之后，我們的突圍已經(jīng)宣告失敗。我很抱歉的對大家說，我沒能打破輝格黨人在上議院的封鎖，而現(xiàn)在，這場長期的圍困差不多也要結(jié)束了。
你們知道我的性格，也知道我的脾氣和指揮風格。我這一輩子大部分情況下打的都是以寡敵眾的戰(zhàn)役，因為經(jīng)不起損失，所以我通常寧愿吞下一場損失輕微的小敗，也不愿贏得一場傷亡過萬的勝利。而這一次的戰(zhàn)爭，如果我們堅持取勝，損失的將會是全體不列顛的國民。
就在今天晚上，第一個犧牲者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位杰出的青年，他本能再活個幾十年，本能繼續(xù)為國王陛下和這個國家奉獻自己，然而就在剛才，他倒在了一場發(fā)生于倫敦塔附近的暴亂。在充滿敵意的社會環(huán)境和憤怒下院的雙重包圍之下，我們已經(jīng)沒有太多回旋的余地。
在這種情況下，我準備犧牲身為一個保皇黨人的原則。因為我并不是在為某一部分人效力，而是在為國王效力，派系斗爭如今已大大損害國家利益。我知道黨內(nèi)有很多人指責我在天主教解放問題上表現(xiàn)的反復，但這就是我一切行為的基礎。由于我吃了國王的鹽，那么無論前方有多么危急和兇險，我都不會拒絕。”
將軍們聞言，都忍不住低下了頭，他們的情緒看起來很低落。
忽然，有人問道：“閣下，您的意思是說，您打算勸說國王陛下同意在上院大量增加輝格黨人的席位嗎？”
“不。”威靈頓公爵道：“我堅決反對讓陛下做出這樣違心的行為，但與此同時，我也不會改變自身對議會改革的反對立場。只不過，我的反對意見將不會出現(xiàn)在上院。”
說到這里，威靈頓公爵的馬忽然停步：“我將會缺席明天在上院舉行的議會改革投票，而我也希望，所有忠誠于這個國家的人，都能像我這么做。”
將軍們聞言，一抿嘴唇，他們嘆了口氣，旋即朗聲回復道：“請上帝見證，您的愿望將會實現(xiàn)。”
……
《威靈頓公爵撤回了對議會改革法案的反對意見》
《老鼻子向他的部屬下令：集體向后轉(zhuǎn)！》
《威斯敏斯特宮的上院在議會改革投票時，出現(xiàn)了半數(shù)以上的空座》
《英格蘭和威爾士人民代表修正案于6月6日上午正式通過上院投票》
《人口不足2000人的56個衰敗選區(qū)被取締，人口在2000到4000人之間的32個城市削減至一個議席，六十五個席位增補給郡選區(qū)，二十二個新興工業(yè)城市新增2個議席》
《在改革通過后，不列顛的選民人數(shù)將從改革前478000人激增至814000人》
《改革法案的通過意味著全國16%的成年男子都將獲得選舉權(quán)》
《這注定將成為一個不平凡的夏季，輝格黨將拿破侖都不曾取得的勝利獻給了不列顛人民》
《據(jù)信，在昨晚倫敦各地爆發(fā)的騷亂中，共有數(shù)百人受傷，數(shù)十人死于踩踏、斗毆等暴力事件》
《這固然是一樁不幸，但值得慶幸的是，我們用不懈的奮斗達成了最終目的》
《蘇格蘭場在維護秩序的過程中損失慘重，許多正直的警官因此或是掛了彩或是犧牲了性命》
《我們鼓勵民眾爭取自由，但我們也要譴責在街頭暴力事件中動用了可恥手段的暴徒》
《在昨晚發(fā)生的種種不幸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人民公敵亞瑟·黑斯廷斯已得到了其應有的報應》
《據(jù)信，這位心思縝密的陰險天主教徒在被子彈貫穿心臟前，曾向警隊下令，朝無辜的示威群眾開火》
《面對記者的詢問，蘇格蘭場對黑斯廷斯警監(jiān)的情況不予置評》
《最后一點，我們非常高興的通知大家，今天倫敦的天氣是，多云轉(zhuǎn)晴》
……
倫敦，威斯敏斯特，邊沁的居所外，青年們的歡呼聲一浪壓過一浪。
天空中到處飛舞的都是被他們?nèi)悠鸬拿弊印?
此時此刻，他們每個人都想這份喜悅與那位廣受敬愛的老人共同分享。
他們想要沖到邊沁的身邊，告訴他，他為之奮斗一生的目標——議會改革，在今日終于得到了實現(xiàn)。
但令他們掃興的是，邊沁先生的管家安德魯告訴他們，老先生由于體況欠佳所以已經(jīng)去到鄉(xiāng)下空氣好的地方療養(yǎng)了。
而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有一位流淌著高貴波拿巴血統(tǒng)的青年已經(jīng)繞到了后門，并在管家安德魯?shù)膸ьI下，來到了邊沁的書房門前。
這并不是路易第一次來這里，只不過比起上一次，他的身邊好像少了點什么。
路易推開房門，望著靠在躺椅上的邊沁，欲言又止。
這位老人的臉上浮現(xiàn)著一股不健康的紅暈，他看起來精神不錯，甚至還有力氣抬手向路易打了聲招呼。
但是，這并不代表他的身體就真的沒有問題，瘦骨嶙峋的手臂、嘴角瘦削的凹了下去，窗口刮過一陣風，將罩在他身上的白襯衫籠起，他的身體已經(jīng)支撐不起這件寬廣的大衣。
所有人都明白，但又都隱瞞自己，他們不想看清，此時的邊沁其實是在燃燒他最后的生命力。
安德魯駐足門前，遲疑著要不要進去，但最后，他還是遵守了與邊沁的約定，直直的站在了那里。
邊沁則認出了路易，他開口道：“是你？我好像見過你，你是亞瑟的秘書？那個來自法蘭西的小伙子？”
路易克制的邁著步子走到了那個亞瑟曾經(jīng)站立的位置，摘下帽子見禮道：“很高興見到您，邊沁先生，大革命政府認可的法蘭西榮譽公民。”
邊沁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笑：“如果這句話是從一個英國人的口中說出，那么多半是在諷刺我。但是鑒于你的法蘭西血統(tǒng)，我知道你應該是在用你所能想到的最高級的詞匯來贊美我。感謝伱，年輕人。如果我們認識的能再早一些，我或許會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不過現(xiàn)在，還是讓亞瑟來吧，他需要履行他對我的承諾。”
路易聽到這話，不由陷入了一陣沉默。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在思考該如何同老人開口。
“邊沁先生，亞瑟已經(jīng)履行了他的承諾，您應該聽到了歡呼聲，這幫家伙還有力氣歡呼，議會改革也已經(jīng)通過。他深刻領會了功利主義原則，倫敦大學出了個好學生。他用對您個人的失信，換取了對這個社會最大限度的幸福。”
說到這里，路易只感覺自己的喉嚨發(fā)梗，喉結(jié)聳動：“我記得您在報紙上說過，大自然將人類置于兩位至高無上的主宰之下，痛苦與快樂。而亞瑟的痛苦，此時已經(jīng)化作了整個不列顛的快樂。”
邊沁聽到這話，眼睛微微睜大，老人仿佛明白了什么。
他看起來并不驚訝，只是覺得遺憾扼腕。
老人抬起頭望向窗外的陽光，微微點頭道：“你說的對，亞瑟這小伙子向來學的很不錯。他肯定還記得我和他說過的那句話：太想伸手摘取星星的人常常忘記腳下的鮮花，而道德的最高原則就是使幸福最大化。能夠承受痛苦的人，通常會承受的比常人更多，但我沒想到，倒在花瓶里的水已經(jīng)多到足以將他本身淹沒。”
路易俯下腦袋，深呼吸道：“邊沁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多說無益了。我相信，如果亞瑟還在的話，那他現(xiàn)在唯一的心愿就是，您能把身體養(yǎng)好，您還能活著。”
邊沁望著窗臺的玻璃，似乎從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有多久了？”
“就在今天早上。”路易抿了抿嘴唇：“幾個小時之前，整個不列顛歡呼雀躍的時候，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邊沁微微搖了搖頭，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疲憊：“雖然這么說很失禮，但是，小伙子，你能去樓下替我倒杯水嗎？”
路易點了點頭，他也有些想要出去透透氣，這個房間讓他感到壓抑，壓抑到他快要瘋了。
邊沁望著路易退出房間輕輕帶上門，他的視線很快就轉(zhuǎn)向了另一頭，那個透著明媚陽光的窗口，倚靠著一位渾身血紅的魔鬼，他就靠在那里啃著蘋果。
邊沁會心一笑道：“你是來帶我走的嗎？我這樣的不信者，終究是要下地獄的嗎？”
“地獄？那里早就人滿為患了。”阿加雷斯扔掉蘋果核，一聲嗤笑道：“我都進不去的地方，你難道還想插隊嗎？”
邊沁觀察著眼前這個奇妙的生物，只以為這不過是他死前萌生的幻覺，他開懷笑道：“聽你這么說，如今就連魔鬼也搬去天堂住了嗎？”
“魔鬼？魔鬼全都在人間行走呢。”
阿加雷斯踱著步子來到邊沁的身前，俯下身子端詳著這個老頭：“話說回來，你表現(xiàn)的很鎮(zhèn)定呢。尋常人見到我，要么就是被嚇得失心瘋，要么就是被嚇得跪在地上祈求。在我見到的那么多人當中，你是第三奇怪的。”
邊沁笑著問道：“那么，我能有榮幸得知排在第一第二位的分別是誰嗎？”
阿加雷斯搭著邊沁的肩膀道。
“一個是所羅門王，他對于你來說太久遠了。不過另一個家伙，你認識他，亞瑟·黑斯廷斯，你們倫敦大學的好學生。老頭，沒想到吧，你們的好學生居然是魔鬼的契約者，一個十惡不赦的人間惡魔。
不過話說回來，我把他送去你們那兒培養(yǎng)，也是你們十輩子才修來的福分。不過很遺憾，他現(xiàn)在死了，死的像一只卑微的蟲子，被人一腳踩進泥里，死后也不得翻身。
你們?nèi)祟惪偸沁@樣，對于一個失寵的死人，把一切罪過都歸到他的頭上，簡直再合適不過。真是一個可悲的種族，而這也是我瞧不起你們這幫家伙的原因，總是祈求呵護，求而不得時，又強裝剛強、有原則。你們真的很卑劣，與此同時，也非常的懦弱。”
邊沁靜靜的聆聽著紅魔鬼的冷嘲熱諷，他的心里既沒有什么憤怒，也沒有什么喜樂，他只是笑著說：“既然如此，你為什么會找上我？我已經(jīng)是一個將死之人了，難道說，你是想取走我的靈魂？”
“你很聰明，至少比外面歡呼的那群蠢蛋聰明。”
阿加雷斯在房間里踱著步子：“不過你還是錯了，老頭，我對普通的靈魂不感興趣。雖然你的靈魂比一般人是要偉大上那么一點，但我希望得到更加高尚與純潔的。我們做筆交易，我給你五年的壽命，來換取你身上仍未兌現(xiàn)的一筆承諾。”
“承諾？”邊沁恍然道：“你說的是亞瑟？”
“沒錯。”
阿加雷斯譏笑道：“五年的壽命，你這回可是賺大了。你只要點頭把那東西交給我，立馬就可以活蹦亂跳的滾下床了，去接受外面那幫蠢貨沒腦子的歡呼，繼續(xù)充當你的意見領袖。改革法案通過后，你本就高漲的聲望將會愈加隆重。你不是法學領域的泰斗嗎？或許他們可以趁機選你去做大法官，上院的議長，做你一輩子都沒觸碰過的那些職務。而這一切的代價，不過是把一個學生的承諾交給我。學生嘛，這種東西你向來很多。”
邊沁聞言，并沒有立馬答應阿加雷斯，而是反問道：“我的學生很多，你的契約者想必也不少。可是，為什么你偏偏就想要這一個？而你，又打算拿他做什么？”
阿加雷斯兩手一攤，諷刺式的笑道：“抱歉，老頭，回答問題并不在我們的交易范疇。你可以選擇拒絕，但我向你保證，你如果拒絕，就永遠不會有下一次了。”
“我拒絕。”幾乎是在紅魔鬼閉嘴的那一刻，邊沁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
阿加雷斯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火星四處翻涌，火焰在他的周身點燃，就像是想要一把火毀滅這座塞滿了書的小屋。
然而，這樣的反應卻嚇不倒邊沁，對于一個將死之人來說，他早就已經(jīng)無所畏懼了。
阿加雷斯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眼睛：“為什么？我需要一個理由。”
“這應該問你自己。”
邊沁面不改色，他的笑容就像是太陽：“我熱愛我的學生，就像是魔鬼熱愛他的契約者。一個細小的、瞬息即逝的期望可以經(jīng)常地從純自然的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出來。而一個強烈而持久的期望，則只能來自于法律或者法則。他已經(jīng)承接了太多的水，所以，我又怎么敢不替他分擔一點呢？魔鬼先生，您知道的，我是一個功利主義者。”
阿加雷斯望了他一眼，并沒有多說什么，而是驀地打了個響指。
他的身影正在空氣中隨著火焰逐漸消散：“人們常說，只有知道了書的結(jié)尾，才能真正懂得書的開頭。而我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把他送去倫敦大學。早知如此，我當初就應該送他去劍橋，或者牛津的。”
邊沁望著阿加雷斯逐漸消散的身影，笑著問道：“如果你真的把他送去牛津或是劍橋，你就不會那么想要拿到他的承諾了。原諒我，魔鬼先生。最后一個問題，亞瑟，你的契約者，他的命運最終會怎么樣呢？”
阿加雷斯的身軀已經(jīng)消沒，空蕩蕩的書房里，唯有他的嗓音回響。
“他將在心臟停搏后的第三日復活。”
咔噠。
書房的大門推開。
砰的一聲，水杯碎裂，溫熱的水流在地板上肆意流淌。
“邊……邊沁先生……”
杰里米·邊沁，這位溫文爾雅的老先生，不列顛法學領域的泰斗，倫敦大學的精神之父，這一次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禮貌的同每一位問好的朋友打招呼。
而是靜靜的斜靠在躺椅上，雙臂無力的下垂。他回報以即將到來新世紀的，是一個心滿意足的燦爛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