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計們累了一天了,晚上在榮寶齋的前廳搭好了鋪,手腳麻利地爬上去,不久就都沉沉地睡去了。半夜里,云生起來小解,發(fā)現(xiàn)王仁山還在翻來覆去地折騰,他悄聲問道:“仁山哥,你哪兒不舒服嗎?”
王仁山搖搖頭:“沒有,藍(lán)瑛那幅畫……我老覺得心里不踏實,萬一貝子爺走了眼呢?”
“你看出來哪兒不對了嗎?”
“也沒有,就是有一種感覺,心里不踏實。”
云生拉上被子:“仁山哥,睡吧,貝子爺都掌過眼了,你就別瞎琢磨了。”
不一會兒,云生就打起了呼嚕,可王仁山依舊是睡意全無。第二天晚上,張喜兒正在北屋里埋頭記賬,王仁山站在門口:“掌柜的……”他欲言又止。
張喜兒抬起頭:“仁山,有事兒?”
王仁山走進(jìn)屋里,他猶豫著:“掌柜的,藍(lán)瑛那畫……我能再瞧瞧嗎?”
“你還心里打鼓啊?”
“這畫可不是小數(shù)兒,萬一貝子爺看走了眼,咱可就賠大發(fā)啦。”
張喜兒沉思了片刻:“你要是還不踏實,咱就多擱幾天,先不答應(yīng)賣主兒。”
“我也是這意思,掌柜的,我能……再看看嗎?”
張喜兒站起身,打開靠著東墻的柜子,取出了卷軸遞給他:“這大晚上的,你也瞧不真照啊。”
“白天都瞧過多少遍了,掌柜的,賣這幅畫的人一直沒說畫的來歷,咱們手頭兒又沒有藍(lán)瑛的真跡作對比,我聽說過好多做假畫的事兒,心里頭老不踏實。”
“愿意瞧就瞧吧。”張喜兒說著,遞上一把鑰匙,“你到東屋去,別礙著云生他們睡覺。”
“謝謝掌柜的!”王仁山拿起卷軸兒奔東屋去了。又是一個不眠之夜,早上,張喜兒來到后院,王仁山兩眼通紅地從東屋里出來,他把卷軸遞給張喜兒:“掌柜的,我琢磨了一宿。”
張喜兒十分驚訝:“啊,你一宿沒睡?”
“我想跟您請個假。”
“請假干嗎呀?”張喜兒莫名其妙。
“我去找個人,掌柜的,您再拖些日子,在我回來之前,這畫先別給錢。”
“你真覺著含糊?”
“越瞧心里越?jīng)]底兒。”
張喜兒想了想:“那……你打算走多少日子?”
“說不準(zhǔn),我盡量快去快回。”
王仁山走后沒多久,張幼林還在服喪期間,一天中午,宋栓急匆匆地來到榮寶齋,張喜兒迎上去,焦急地問:“怎么樣了?”
“老掌柜的……今兒早上過去了。”
張喜兒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過去啦?什么意思啊?”
“莊掌柜的……今兒早上過世了。”宋栓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張喜兒恍然大悟,他跌坐在椅子上,聲淚俱下:“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消息很快就通報給了張幼林,張幼林在悲痛之余,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使得不僅是琉璃廠,乃至京城的大字號里一時都議論紛紛。
陳福慶嘴里叼著烏木桿的旱煙袋踱進(jìn)了慧遠(yuǎn)閣,宋懷仁正在收拾柜臺,他搭訕著:“大伙計,您聽說了嗎?榮寶齋在京城可是拔頭份了!”
“怎么了?”陳福慶坐下,心想,這個宋懷仁,又大驚小怪的。
宋懷仁湊過去:“他們那老掌柜的莊虎臣不是死了嗎,榮寶齋的東家放出話來了,老掌柜的家人十年之內(nèi),薪水照拿!”
“人都死了,薪水還照拿?”陳福慶滿臉的驚訝。
“這都不算,還有更邪乎的呢,十年之內(nèi),不但薪水照拿,紅利還照分呢!”
陳福慶顯得不大相信:“榮寶齋的東家真是這么說的?”
“大街小巷都傳開了。”宋懷仁給陳福慶沏上茶,“瞧人家這氣魄,莊虎臣這輩子也值了……”
宋懷仁還在艷羨不已,陳福慶的臉已經(jīng)陰沉下來:“得,別瞧著人家眼兒熱了,咱是慧遠(yuǎn)閣,不是榮寶齋。”
世上真有這等好事兒嗎?宋懷仁的話讓陳福慶心里癢癢的。過了幾天,張喜兒從慧遠(yuǎn)閣的門口經(jīng)過,陳福慶從里面出來叫住他:“喲,張掌柜的,進(jìn)來坐會兒?”
“改日吧,我得趕緊回去。”
“瞧瞧,榮寶齋的人,心氣兒就是不一樣,活著的時候拼命招呼,死了還能照得好處。”陳福慶陰陽怪氣的。
張喜兒詫異地看著他:“陳大伙計,您說什么呢?”
陳福慶趕緊作揖:“對不住,一不留神就說走嘴了,我可沒有方您的意思,我這是夠不著樹上的柿子,瞧著眼饞哪。”
“我們老掌柜給東家擔(dān)了多大的事兒啊,咱這么說吧,沒有老掌柜的,也就沒有榮寶齋的今天,要我看,給什么都不多。”
“那是,那是。”陳福慶往張喜兒的身邊兒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往后,榮寶齋折騰成什么樣兒,可就全瞧您的了。”
張喜兒趕緊擺手:“我可沒老掌柜的那身本事,眼下是一時找不到能人,什么時候找到了,我就讓位了。”
“有這事兒?”陳福慶顯出驚訝的表情。
“不是金剛鉆兒,攬不起那瓷器活兒,咱有多大能耐,心里頭門清。”
“我說張掌柜的,您可別小瞧了自個兒……”
小學(xué)徒從鋪子里出來:“大伙計,后頭有人找您。”
“得,忙著吧,回見。”張喜兒抽身走了。
陳福慶看著張喜兒的背影,一臉的不屑:“敢情是臨時墊背的呀,哼,那還死賣什么力氣呀?”
陳福慶到后院接待客人去了,宋懷仁踱出慧遠(yuǎn)閣,他在臺階上停留了片刻,就向榮寶齋走去。
張喜兒回到榮寶齋,李默云已經(jīng)恭候他多時了。李默云皺著眉頭:“張掌柜的,您倒是要,還是不要?那畫的本主兒說了,讓您給句痛快話兒。”
張喜兒還沒來得及搭腔,宋懷仁邁進(jìn)了門檻:“你們說妥了嗎?張掌柜的要是犯含糊,我現(xiàn)在就接過去,李先生,馬上給您開現(xiàn)銀。”
張喜兒的臉立刻就拉下來了:“哎,我說小宋,榮寶齋和慧遠(yuǎn)閣斜對門,咱們都在一條街上混飯吃,你怎么能戧我的買賣呢?李先生可是先找的我。”
“您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嗎?還不許我問問?”
“我說不要了嗎?”
兩人戧戧起來,李默云趕緊起身打圓場:“二位,二位,和氣生財,別為這點小事兒傷了和氣。”他看著張喜兒:“既然張掌柜的還要再想想,那我就再寬限幾日,默云這就告辭了。”
張喜兒把李默云送到門口:“您慢走。”
宋懷仁也跟出來,他拱拱手:“張掌柜的,我快人快語,有不周到的地方請您多擔(dān)待,我給您賠不是了。”
“這倒也用不著。”張喜兒淡淡地說道。
“李先生那畫您要是決定不要了,可千萬想著我。”宋懷仁顯得十分地誠懇。
宋懷仁走后,張喜兒一直眉頭緊鎖,云生湊過來:“掌柜的,我看這畫沒什么大問題,貝子爺不是都掌過眼了嗎?您就留下吧。”
張喜兒嘆了口氣:“唉,這個仁山,怎么還不回來呀。”
王仁山離開琉璃廠未敢耽擱,他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天津,在天津賣古玩字畫的幾條街上串了兩天,會了幾個朋友,摸到些底細(xì)后,就直奔了素有“京津走廊”之稱的武清縣。
到達(dá)武清縣城時已經(jīng)是傍晚了,王仁山在一個小雜貨鋪的門前站住,向里面張望著,雜貨鋪的主人趙寬信走出來,上下打量著他:“呦,這不是仁山嗎?人五人六的混出來了啊。”
王仁山親熱地拍著他的肩膀:“趙大哥,你還忙乎這小鋪哪?”
“不忙乎它忙乎啥呀?”
“咱們有好幾年沒見了吧?走,我請你好好喝兩盅兒。”
“好啊!”趙寬信眉開眼笑。
兩人在一家飯鋪里豪飲了一番,王仁山不住地給趙寬信斟酒,趙寬信七碗酒下肚之后,舌頭就不大靈便了:“仁山啊,這事兒,你可找……找對人了。”
“你門兒清?”
“我那本……本家兄弟……”趙寬信掰著指頭數(shù),“老大、老二、老三,全……全干這個。”
王仁山聽罷,精神為之一振。第二天一大早,趙寬信就帶著王仁山去趙家村找他的本家兄弟趙廣信。此時正是嚴(yán)冬季節(jié),寒風(fēng)刺骨,他們瑟縮著穿行在田埂上,王仁山裝作有一搭無一搭地問道:“趙大哥,你怎么沒跟著學(xué)學(xué)做假畫的手藝啊?”
趙寬信搖搖頭:“俺沒那耐性,整天關(guān)在屋里一點兒一點兒地吭哧,還不如俺開個鋪子自在呢,好歹能里外亂竄哪。”
“倒也是,您不是這路人,那年我從琉璃廠出來,聽人說你們這兒有做假畫的,我來找過,可沒找著。”
“那你怎么不跟我說呀?”
“我那陣子正走背字兒呢,連口吃的都快混不上了,認(rèn)你這大哥的時候,已經(jīng)沒那份閑心了。”王仁山又回到了正題,“趙大哥,你那本家哥哥的手藝,是打哪兒學(xué)來的?”
“我大爺是行醫(yī)的,治肺癆有一手絕活兒,當(dāng)年他治過一個病人。”
“那病人會做假畫?”
“那病人早先家里有錢,也有不少好東西,他本人也會畫兩筆,還有點兒名氣。”
王仁山狐疑起來:“那怎么到這窮鄉(xiāng)僻壤,找你大爺看病來啦?”
“他到這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窮光蛋了,連藥錢都交不起,為了報答我大爺?shù)木让鳎炎黾佼嫷氖炙嚱探o了我家老二,就算抵了藥錢,還甭說,老二還真迷上行了。”
“這下你大爺可發(fā)財了。”
趙寬信的嘴一撇:“發(fā)什么財呀,臨到了,我大爺把那病人轟走了。”
“這干嗎呀?”
“我大爺原本指望把行醫(yī)的手藝傳給老二,沒承想,讓那病人戧行了。”
“他不是仨兒子嗎?”
“嗨,除了老二,那倆都是廢物,老大凈給人拿錯藥,老三呢,一給病人扎針,手就哆嗦。”
“嘿,瞧這哥倆,行醫(yī)學(xué)不了,做假畫就成啦?”
“當(dāng)年那病人也沒教他們,瞧著做假畫能掙幾個錢兒,都是后來跟老二學(xué)的。”趙寬信湊近了王仁山,“當(dāng)年那病人說過,老二做假畫是個天才……”
說著話兒,兩人來到了趙廣信家門口,趙寬信敲敲門,里面?zhèn)鞒鲆粋€女人的聲音:“誰呀?”
“二嫂,是我,開門吧。”
二嫂把大門打開,她警覺地打量著王仁山,趙寬信拍拍王仁山的肩膀:“這是我兄弟,我給二哥拉買賣來了。”
聽到“拉買賣”仨字兒,二嫂僵硬的臉?biāo)沙谙聛恚岄_了路:“他在東屋里忙著呢。”
趙寬信帶著王仁山來到東屋,只見趙廣信正在聚精會神地臨摹一幅舊畫,他沒有理會來人,繼續(xù)屏住呼吸,把一塊山石畫完。
王仁山的眼睛四處巡視著,突然,他在墻上掛著的眾多畫作當(dāng)中發(fā)現(xiàn)了藍(lán)瑛的那幅《山水圖》,他的心不覺一顫。
趙廣信畫完最后一筆,站起身來,趙寬信給他介紹:“老二,這是我認(rèn)的兄弟,叫王仁山,放心!人可靠。”
趙廣信招呼王仁山坐下,王仁山指著藍(lán)瑛的《山水圖》:“二哥,我能拿下來看看嗎?”
趙廣信過去把畫從墻上取下來遞給王仁山,王仁山仔細(xì)地看著,趙寬信湊上去:“兄弟,你瞧上這個啦?”
王仁山不動聲色:“二哥,您這手藝不錯啊。”
“嗨,我就愛瞎琢磨這個。”趙廣信挺謙虛。
王仁山抬起頭:“二哥,我不是您這行兒里的人,要是問得不是地方兒,您可別見怪。”
“不打緊的。”
王仁山用手輕輕地觸摸著畫:“這紙不會是當(dāng)年的吧?”
“當(dāng)年的東西上哪兒淘換去啊,原作用的是四川生宣。”
“有意思,您這做舊的手藝真是絕了,怎么做的?用的是什么呀?”
“這個容易。”趙廣信從案子上抽出一張宣紙,“在上頭刷一層白礬水,晾干了,再刷上一層隔夜的濃茶水。”
王仁山點頭:“噢,這么一來,看上去就像舊的了。”他端詳了一會兒,又問:“這筆法……您怎么處理?”
“這個有訣竅,藍(lán)瑛的細(xì)條一波三折,跟使的筆有關(guān),他使的是狼毫瘦型筆,后來我悟出來,這種筆含墨量少,下筆速度得快,不能拖泥帶水,這樣畫出的線條才像藍(lán)瑛本人的,蒼苦有力。”趙廣信指著畫:“你瞧,還有明顯的露鋒用筆。”
“二哥,您真是把藍(lán)瑛琢磨透了!”王仁山發(fā)出由衷的感嘆。
“不是我琢磨透了,我那師父,祖上和藍(lán)瑛家有點關(guān)系,知道底兒。不瞞你說,我是專吃藍(lán)瑛,要是仿別人的畫,我可一點兒把握也沒有。”
趙寬信瞥了趙廣信一眼,嗔怪起來:“二哥,你把做假的招兒都說出去,不怕別人偷學(xué)了去?”
趙廣信笑道:“哪兒那么容易啊!這么說吧,我就是全告訴你,你不是那塊料,一輩子也仿不出來。”
王仁山附和著:“那倒是真的。”他又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問:“二哥,您見過原作嗎?”
“這畫的原作,是我?guī)煾讣覀鞯摹!?
“還在嗎?”
“早沒了,師父臨死前把它燒了,是我親手點的火。”
聽到這話,王仁山心里踏實了。趙寬信顯得很心疼:“干嗎毀了呢?”
“唉,師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值錢的東西就剩這一件了,舍不得賣,臨死跟他一塊兒去了。”
“可惜了,二哥,我見過一幅和這個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王仁山依舊是不動聲色。
“那應(yīng)該是……”
趙廣信的話剛說到一半,他的女人端著茶盤撩開門簾進(jìn)來:“先生,您喝碗熱茶。”
王仁山接過茶碗,道了謝,對趙廣信:“您接著說。”
“要是和這個幾乎是一模一樣,那就應(yīng)該是他拿走的那幅。”
“他是誰?”
趙廣信剛要回答,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趙廣信不作聲了。
王仁山不便再追問下去,他轉(zhuǎn)了話題:“這幅我能要嗎?”
趙廣信點頭:“可以,不過還差道工序。”
“您這道工序得用多少天?”王仁山皺起了眉頭。
“你等著,一會兒就完。”趙廣信接過王仁山手里的畫,出門來到院子里。
他把放在墻角的一個鐵架子往外挪了挪,將畫擱在鐵架子上,又拿起旁邊的一個粗瓷盆,里面放了些柴火,點燃,放到鐵架子底下。
王仁山站在院子里,仔細(xì)地看著。不一會兒,趙廣信滅了柴火,把畫拿起來。
果然,畫面上出現(xiàn)了自然老化的效果,這就和在榮寶齋的那幅相差無幾了。
付過銀子,王仁山帶著畫日夜兼程趕回了榮寶齋。
已經(jīng)將近午夜,張喜兒還在榮寶齋后院的北屋里整理賬簿。這回要不是仁山,鋪子的損失就大了,他這個掌柜的是不能再干下去了,與其等著東家辭退,不如自個兒主動辭職,他要連夜清理好賬目,明天一早就去找東家。突然,張喜兒隱約聽到了由遠(yuǎn)而近的馬蹄聲。
一匹快馬風(fēng)馳電掣,在榮寶齋的門前停下,一名少校軍官跳下馬來,急速地敲響了榮寶齋的大門。
新來的學(xué)徒趙三龍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打開門:“先生,您找誰?”
“我找莊掌柜的。”
“莊掌柜的?”趙三龍一時愣住了,他滿臉狐疑地打量著來人,“莊掌柜的已經(jīng)過世了,我們現(xiàn)在的掌柜姓張。”
“你說什么?莊掌柜的過世了?”軍官也是一愣。
張喜兒趕過來:“長官,您有什么事兒?”
“你是……張喜兒?”
“您是……呦,三郎?怎么是您呀?”張喜兒大吃一驚。他隱約記得以前聽莊虎臣念叨過,三郎卷走了額爾慶尼的大部分家產(chǎn)和他的七姨太逃跑了,如今,怎么鳥槍換炮又殺回來了?
三郎帶著七姨太逃到了奉天省的遼沈道,突然之間從奴才變成了爺,腰包里有了可供揮霍的大筆銀圓,枕邊長伴如花似玉的女人,三郎自然是找不著北了,他吆三喝四地盡情享樂了一番,可沒過多久,他就自動放棄了這種花天酒地的日子,哪怕是倒找錢,三郎也死活不過了——這還得從七姨太的死說起。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三郎陪著七姨太聽?wèi)蚧貋恚肼飞想婇W雷鳴,傾盆的暴雨一股腦地砸下來,兩人慌忙跳下敞篷馬車,奔向路邊的一棵老槐樹下去避雨,七姨太跑在前邊,先于三郎兩步到了樹下,就在一瞬間,一個響雷在她頭頂上炸開了,三郎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讓他一輩子都心驚膽戰(zhàn)的場面:渾身濕漉漉的七姨太突然被雷電照亮,一團(tuán)耀眼的火光閃過之后,如花似玉的七姨太就變成了一堆黑黢黢的焦炭……
三郎本來不大相信因果報應(yīng)之類的說法,可七姨太就是一個明證,而且她的陰魂不散,整夜纏著三郎做噩夢,搞得三郎惶惶不可終日,連上吊的心都有了。卷走主子的家產(chǎn)是七姨太的主意,他是脅從,這不,七姨太先遭了報應(yīng),下面就該輪到……可也不能等死不是?三郎左思右想,反正都是個死,不如干脆來點兒刺激的,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尚未花掉的銀圓寄回老家孝敬年邁的父母,自個兒上山投奔在遼沈道一帶大名鼎鼎的匪首杜老五,入他的綹子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當(dāng)。
按照當(dāng)?shù)氐拿耧L(fēng),當(dāng)土匪不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當(dāng)?shù)剡€有這樣的諺語:男人不當(dāng)胡子算不得好漢。不但無業(yè)游民上山為匪,很多士紳富戶也都通匪,否則自家難保,更有桀驁者為土匪通風(fēng)報信、打掩護(hù),一起坐地分贓。匪首杜老五得知原紫禁城內(nèi)務(wù)府總管的貼身侍衛(wèi)前來投奔,不禁喜出望外。在他看來,三郎就是皇上身邊的人,杜老五一下子覺得自己的身價抬高了許多,遂把三郎留在了身邊。杜老五雖然是個粗人,但他志向高遠(yuǎn),占山為王并不是他的終極目的。
一天,杜老五手下四梁八柱中的一位弟兄從保定探家回來,這位弟兄與當(dāng)時任北洋警衛(wèi)軍第一旅旅長的馮玉祥是遠(yuǎn)房親戚,無意中說起馮玉祥要率部到陜西一帶追剿白朗匪幫,杜老五認(rèn)為機會來了,他率領(lǐng)著一千人馬浩浩蕩蕩地離開老巢,經(jīng)過長途跋涉,在陜西靈寶投奔了馮玉祥,并為馮玉祥此次剿匪立下了汗馬功勞。此后,杜老五隨馮玉祥轉(zhuǎn)戰(zhàn)南北,屢建戰(zhàn)功,不久前,經(jīng)馮玉祥斡旋,杜老五即將出任北京城防警備司令,此時,三郎已經(jīng)是杜老五的少校副官了。
三郎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我們司令急著要送禮,聽說榮寶齋賣名人字畫,特意讓我先進(jìn)京找莊掌柜的聯(lián)系。”
“您請進(jìn)來吧。”
張喜兒把三郎讓進(jìn)后院東屋,聽罷他的要求,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但嘴上還是應(yīng)承下來:“三先生,您是老熟人了,我們盡量按照您的要求辦。”
第二天,張喜兒來到張家,張幼林好言安慰了一番,做出了一個讓張喜兒深感意外的安排:他還繼續(xù)當(dāng)掌柜,提拔王仁山當(dāng)二掌柜的,在大事上,兩個人商量著來。張喜兒的眼圈立刻就紅了:“可是,差點兒出了大婁子,我這心里頭……”
張幼林把他的話截住:“倒騰古玩、字畫,哪有不走眼的?再說了,連貝子爺都走了眼,怎么能怨你呢?”
張喜兒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滾落下來:“東家,您的寬宏大量我張喜兒心領(lǐng)了,不過,我還是那句話,我有多大能耐,我自個兒心里清楚,您什么時候找到合適的人,我立馬兒就讓位,可我不愿意離開榮寶齋,您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給您看庫房都行。”
“瞧瞧,又扯遠(yuǎn)了吧?這事兒就這么定了。”張幼林遞過手帕,“李默云的底細(xì)打聽清楚了嗎?”
張喜兒接過來擦了擦眼淚:“還沒有,他在琉璃廠不常露面兒,只和幾個人有聯(lián)系,聽說和陳福慶的關(guān)系不錯,為這個我還請陳福慶吃過一頓飯,可陳福慶在飯桌上凈打哈哈,實話是一句都沒有。”
張幼林思忖著:“我總覺得,這畫像是人家給咱下的套兒。”
張喜兒一驚:“您的意思是……貝子爺也跟著一塊兒蒙咱們?”
張幼林搖頭:“不至于,這個做假畫的人的確是個高手,也難怪貝子爺看走眼,我是覺得,榮寶齋周圍有一群人在盯著我們,這些人藏在暗處,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機會,我們簡直是防不勝防啊。”
“是啊,我連睡覺都睜著一只眼。”張喜兒感嘆著。
回到鋪子,張喜兒在榮寶齋門口遇見了《京報》的社長邵飄萍,他手里拿著一篇新聞稿,正對身邊的年輕記者交代:“這幾個地方改一下就可以發(fā)稿了,你先回去,我在榮寶齋買點東西。”
張喜兒迎上去:“邵先生,您剛忙完吧?”
邵飄萍轉(zhuǎn)過身來:“張掌柜,我今天是特意過來,上回您給我推薦的那種毛筆,非常好用,這次我要帶五十支,送給報社的同事。”
“您請進(jìn)吧。”
進(jìn)了鋪子,張喜兒招呼邵飄萍坐下,倒上茶,然后從一個大筆筒里抓出一把毛筆,“嘩啦”一聲放在柜臺的玻璃板上,用手掌一捻,只見所有的毛筆都向一個方向滾動……
邵飄萍笑道:“榮寶齋的筆果然是名不虛傳,別小看‘滾筆’這兩下子,若不是每支筆的筆管都又直又圓,斷不會出現(xiàn)這種效果。實話對您說,為尋好筆,我跑遍了京城所有的南紙店,這么說吧,幾乎沒有讓我滿意的,唯獨榮寶齋的筆,我挑不出毛病來。”
“邵先生,您過獎了,就沖您這句話,我們也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趙三龍捆著毛筆,張喜兒在邵飄萍身旁坐下:“我這兒還有新印出來的仿古器物詩箋,您不來兩沓兒?”
“我先看看。”
云生拿來詩箋,邵飄萍翻看著,此時,一個身穿西裝、腆著肚子、滿臉橫肉的中年胖子走進(jìn)來,他身后還跟著一個侍從。
云生迎上去:“先生,您用點兒什么?”
侍從搶上一步介紹:“這位是國會議員張乃光先生。”
云生抱拳:“幸會,幸會。”
張乃光瞥了一眼邵飄萍,粗聲大嗓地嚷嚷著:“聽說榮寶齋賣名人字畫,把值錢的都給我拿出來。”
“您這邊請。”
張乃光隨云生走到懸掛著名人字畫的西墻邊,他粗暴地用手扒拉墻上的字畫,云生站在旁邊皺皺眉頭,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這個,這個,這幾張,我都要了。”
云生詫異地看著張乃光,小心翼翼地說道:“先生,這不成啊。”
張乃光的眼睛一瞪:“怎么不成?”
云生指著溥心畬的一幅青綠山水:“這個已經(jīng)有主兒了。”
“有主兒的怎么還掛在這兒?”張乃光顯然很不滿。
“剛裱完,還沒干透呢。”
張乃光看了一會兒,又轉(zhuǎn)回來:“嘿!我還就瞧上這張了,溥——心——嗯?這字兒我怎么沒見過?你說,多少錢吧。”
王仁山從鋪子后門進(jìn)來,他緊走幾步來到張乃光面前,賠著笑臉:“這位先生,您給多少錢也不能賣,您瞧瞧,這兒題著款兒呢。”
“題款兒怎么了?換上我的名兒不就得了?”
王仁山很為難:“那哪兒成啊,這個……我跟客人沒法兒交代呀。”
“客人?什么狗屁客人?小子,你知道我是誰嗎?”張乃光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
“您……”王仁山靈機一動,依舊賠著笑臉,“您是位爺。”
張乃光的臉緊繃著:“這么說吧,我到這兒來買畫是看得起你們榮寶齋,別不識抬舉,老子就是不給錢,今天這畫也照拿,你信不信?”王仁山點頭哈腰:“那是,我信,我信……”
鋪子里的氣氛緊張起來,邵飄萍站起身,緩步走過來,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您是張乃光先生吧?我正要到府上拜訪呢,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邵飄萍伸出手去和張乃光握手。
張乃光顯得很尷尬:“你是……”
“《京報》社長邵飄萍。”
張乃光的侍從趕緊趴在他的耳邊耳語了兩句,張乃光恍然大悟:“噢,邵大記者,久仰,久仰。”
“您什么時候有時間啊?”
“我這些日子忙得很,過一段兒再說吧。”張乃光推辭著。
“忙得很還有閑心逛琉璃廠?”
“哪兒是逛啊,方方面面的都得送禮,我是奔著榮寶齋的名人字畫,直來直去。”張乃光想趕緊脫身,他四處張望著,“掌柜的呢?”
張喜兒走上前:“我就是。”
張乃光指著剛才選好的幾幅:“這幾張,都給我包上。”
“快!手腳麻利點兒。”張乃光的侍從在旁邊催促著。
王仁山指著溥心畬的那幅:“您看,這張就免了吧?”
張乃光翻了翻眼睛,礙著邵飄萍的面子不便發(fā)作,但又不甘心,于是甩出兩句話:“過些日子我還來,你們呢,多預(yù)備點兒活人畫的,別凈弄死人的充數(shù),送人晦氣!”
在場的人都聽得目瞪口呆,張乃光毫不理會,他對邵飄萍拱拱手:“邵大記者,失陪了,改日,我請邵先生吃飯,還指望邵先生筆下留情喲。”說完,和侍從匆匆離去。
張喜兒看著張乃光的背影悄聲問:“邵先生,這位是什么人呀?穿著西裝,還帶著護(hù)兵。”
邵飄萍壓抑著心中的怒火,憤憤地答道:“國會議員,誰知道是怎么當(dāng)上的,這人以前是吳佩孚手下的一個師長,還當(dāng)過鎮(zhèn)守使,脫了軍裝換上西裝,怎么也擺脫不了丘八的蠻橫之氣。”
張喜兒雙手作揖:“邵先生,多虧了您幫忙兒,要不然今兒個還不定怎么收場呢,太謝謝您了!”
邵飄萍搖搖頭:“張掌柜不必客氣。”
伊萬在北京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前些日子,他的一位朋友來信邀他們?nèi)胰ッ绹瑱?quán)衡再三,伊萬決定赴美。
啟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張幼林到前門火車站為他們送行。在站臺上,伊萬和張幼林緊緊地?fù)肀е麆忧榈卣f道:“感謝你對我們?nèi)业膸椭袡C會,歡迎你到美國來旅行。”
“路上多多保重!”
伊萬帶著孩子們先上了車,秋月的手里拿著一個精美的長方形盒子,她默默地看著張幼林,言語未出,已是淚流滿面。
“秋月姐,我真不愿意你們走。”張幼林掏出手帕遞給秋月。
秋月接過來擦著眼淚:“其實,我和伊萬都不愿意走,可是沒辦法,他在北京找不到稱心的工作,我們也不能老靠你接濟(jì)呀,美國的這個職位對伊萬來說很難得,男人嘛,不能賦閑太久,否則會失去自信。”停頓了片刻,秋月把盒子遞給了張幼林。
張幼林接過來,試探著問:“這是要我轉(zhuǎn)給楊大人?”
秋月?lián)u搖頭,目光中閃過一絲憂傷:“這世上已經(jīng)沒有楊大人了,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秋月回到京城后,曾四處打探過楊憲基的下落,然而,楊憲基行跡縹緲,直到走都沒能得到他的消息。
“我覺得挺好的,在人生有限的幾十年當(dāng)中,起伏錯落,他能在佛門找到自己的歸宿,樂在其中,比咱們這些俗人強多了。”張幼林寬慰著秋月。
“幼林,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回來,世事多變,答應(yīng)我,你要愛護(hù)自己。”秋月淚眼蒙眬。
“秋月姐,我答應(yīng)你。”今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張幼林緊緊地?fù)肀Я饲镌隆?
火車緩緩開出了站臺,張幼林的眼睛里也是滿含著淚水,他再一次和秋月?lián)]手告別。
火車遠(yuǎn)去了,張幼林打開盒子,里面是《柳鵒圖》和秋月留給他的一封信。
幼林: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孩子和伊萬,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這次要不是你幫助我們渡過了難關(guān),很難想象我們一家人會怎樣生活下去,我從內(nèi)心深處感謝你!《柳鵒圖》是鄭家和張家三代人交往的見證,今天,我把它鄭重地送給你,是我心意的一種表達(dá),我相信你會物盡其用!在遙遠(yuǎn)的美洲,我會思念你,直到永遠(yuǎn)……
讀著信,張幼林不禁潸然淚下。
這次告別,也是張幼林和秋月的永別,此后,她再也沒能回到曾經(jīng)使她留下過無數(shù)美好與辛酸往事的京城,1945年2月8日,秋月在紐約的家中溘然長逝。
張喜兒神情沮喪地夾著一卷字畫走進(jìn)榮寶齋后院的北屋,王仁山正在和云生一起核對賬目,他疑惑地問:“掌柜的,怎么又拿回來了?”
張喜兒放下字畫,長嘆了一口氣:“唉!這些當(dāng)兵的是滿不懂,根本不識貨,三郎把我引見給杜司令,杜司令展開字畫一看就火了,說怎么拿一堆爛紙打發(fā)他,還要收那么多錢,榮寶齋還想開不想開了?”
“那您怎么辦了?”云生給張喜兒端過茶來。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我這不是又拿回來了嗎?正好大伙兒都在,咱們得商量商量。”
“既然杜司令不懂,咱就對付他,瞎斂幾幅得了。”
張喜兒趕緊擺手:“可不能瞎湊合,一是砸榮寶齋的牌子,二是萬一收禮的人懂呢?這不是后患無窮嗎?再說了,三郎先生又是咱的老熟人,更不能怠慢。”
王仁山思忖著:“掌柜的,我倒有個主意,北京城里這些文人、會畫畫的,跟榮寶齋多少都有點兒瓜葛,咱不如找?guī)孜辉谑忻鎯荷厦纸械庙懙模埶麄儙兔簩扅c兒、畫點兒,先應(yīng)了這個急,這也說得過去,杜司令不是要名人字畫嗎?咱給他的是活著的名人的字畫,價錢肯定便宜。”
張喜兒想了想:“這主意不錯。”
“我還有個建議,咱們就手兒給現(xiàn)在的名人們開個柜臺,事先定好潤格:堂幅幾尺多少錢,屏幅怎么算,冊頁怎么收……”
云生不解地問:“定潤格干嗎呀?”
“請他們在咱鋪子里賣畫啊,這風(fēng)頭你們還看不出來?這陣子名人字畫走得多好呀,今兒來個三郎先生,明兒個保不齊就來個李先生、王先生什么的,要是都識貨,恐怕咱還真淘換不到那么多好東西。”
張喜兒一拍大腿:“對呀,咱們的客人里肯定也少不了附庸風(fēng)雅的,到時候就會有人來預(yù)訂,您想要誰的畫,通過榮寶齋就能給他搞到,畫家們也能落倆錢兒花。”
王仁山微微一笑:“我就是這意思。”
“二掌柜的,你的腦袋瓜兒還真成!”云生贊嘆著。
“想到了就趕緊招呼,別耽誤,仁山,你把手里的事兒先放一放,咱們好好合計合計……”張喜兒的話音未落,趙三龍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掌柜的,不好了,您快瞧瞧去吧!”
幾個人趕忙站起身,去了前廳。
榮寶齋的前廳里,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鼻梁上架著一副水晶墨鏡的人正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后門,張喜兒愣了一下,快步迎上去:“先生,您需要點兒什么?”
來人上下打量著張喜兒,鄙夷地問道:“你是誰呀?”
張喜兒覺出勢頭不對,一時有些語塞:“我……我是這家鋪子的掌柜的,請問先生……”
“哦,想起來了,當(dāng)年莊掌柜的主事兒時,你還是小伙計吧?我好像見過你。”
“您……是榮寶齋的老顧客了,恕我眼拙,您是……”
那人猛地摘下墨鏡:“睜開眼睛看看,還認(rèn)得大爺嗎?”
“您是……左爺?”張喜兒一下子驚呆了。
左爺陰冷地笑了:“沒錯兒,正是左爺,大爺我又回來啦。”
“您老快請進(jìn)。”王仁山賠著笑臉把左爺讓進(jìn)了鋪子。
左爺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張喜兒站在他旁邊。王仁山忙著送上茶來,左爺端起茶碗,細(xì)細(xì)地品著茶,瞟了張喜兒一眼:“你們莊掌柜的呢?”
張喜兒欠了欠身子:“老掌柜的已經(jīng)去世了。”
“哦,他早該死了,那少東家張幼林呢?”
“他還好,還好……”
左爺放下茶碗:“莊掌柜的已經(jīng)走了,我和他的舊賬也算一筆勾銷了,可張幼林還活著,聽說還活得挺滋潤,這我就得和他說道說道了,我們之間還有筆老賬沒結(jié)呢。”
張喜兒皺了皺眉頭:“左爺,都過去多少年了?就是有天大的過節(jié)兒也該了啦。這么著,今兒個我做東,咱們在豐澤園擺一桌,您和我們東家一起敘敘舊,順便把以前的過節(jié)兒給了了,今后呢,大家都是朋友,您看得起榮寶齋呢,沒事就過來坐坐,喝杯茶……”
左爺陰陽怪氣地:“喲,你是想給我和張幼林說說和?這就有點兒意思了,你是誰呀?你有這個面子嗎?”
張喜兒強硬起來:“左爺,我知道我沒面子,可我只想勸您一句,常言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
左爺猛地一拍桌子:“放屁!我和張幼林之間的過節(jié)兒,輪得上你來說話嗎?找去!馬上把張幼林給我找來!找不來人,我今天砸了你的鋪子!”
一直在邊上察言觀色的王仁山走上前,不軟不硬地說道:“先生,您這么說就不對了,這兒是個講王法的地方,天下事大不過一個‘理’字,您有理可以講理,怎么能上來就要砸我們鋪子呢?”
“嘿!哪兒蹦出個小兔崽子來,敢跟左爺這么說話,你是活膩了吧?”左爺狠狠地瞪著王仁山。
“仁山,你少說兩句,趕快去送貨……”張喜兒遞了個眼色,他怕王仁山惹事,想把他支走。
王仁山并不理會:“掌柜的,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越怕他越來勁,我就不信,他敢把咱鋪子砸了,還沒王法了?”
左爺站起來挽袖子:“小兔崽子,今兒個我讓你知道知道,馬王爺是幾只眼,都他媽給我閃開點兒,省得濺一身血,小子,爺爺陪你玩玩。”
王仁山好言相勸:“這位爺,您這歲數(shù)得有六十多了吧?千萬別動手動腳,老胳膊老腿兒的閃著可不是鬧著玩的。”
左爺抬手要打王仁山,王仁山輕輕一推,左爺仰面跌倒在地上,張喜兒嚇壞了,他連忙彎腰去攙扶:“左爺,左爺,對不起,對不起,他年輕,您別和他一般見識……”
左爺甩開張喜兒的手,干脆不起來了,他躺在地上打起滾來.大聲號叫著:“殺人啦!榮寶齋的伙計殺人啦!救命啊,有人要殺人啊……”左爺殺豬一般的號叫聲引來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他們把榮寶齋的門口擠得水泄不通。
宋栓出來給眾人作著揖:“各位叔叔大爺,大媽大嫂,都散散吧,別堵在門口,影響我們做生意,請散散,請散散……”
此時,琉璃廠一條街的治安巡警侯長海分開人群走進(jìn)來,他大聲質(zhì)問:“怎么回事兒?誰殺人啦?”
宋栓賠著笑臉:“喲,侯警官,有日子沒見著您啦,您近來可好?”
侯警官揮揮手:“少跟我扯淡,我問誰殺人了。”
“沒人殺人,就是有個人在我們鋪子里鬧事兒,鬧得我們沒法兒做生意,侯警官,您可得管管。”
“鬧事兒?怕是你們招人家了吧,要不然人家好好的上你們這兒鬧什么?”
宋栓苦著臉:“哎喲,我們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我們敢招誰啊?”
“走走走,進(jìn)去看看!”侯警官大踏步地走進(jìn)了榮寶齋。
左爺還賴在地上不起來,他一見到侯警官,立刻來了精神:“哎喲,榮寶齋的伙計打人啦!殺人啦!我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他們欺負(fù)我呀,把我打得動不了啊,警官大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哇……”
侯警官過去看了看左爺:“瞧瞧,還說沒事兒?我再晚到一會兒,非出人命不可。”
“侯警官,您這么說可就冤枉我們了,我們可沒招誰沒惹誰啊,是這位爺自個兒……”
張喜兒還沒說完,侯警官就打斷了他:“噢,你的意思是沒人碰他,是他自個兒故意往地上磕,這可能嗎?”
左爺指指王仁山:“警官大人,就是這小子打的我,反正我現(xiàn)在是動不了啦,他們榮寶齋得負(fù)責(zé)啊,您是青天大老爺,求您給我做主啊!”
“侯警官,剛才是他要打我,我總不能就讓他打吧?我輕輕推了他一下,他就躺在地上不起來,這分明是耍賴訛人嘛。”王仁山申辯著。
侯警官的眼睛一瞪:“推一下?就他這個歲數(shù)經(jīng)得住你推嗎?現(xiàn)在人是動不了了,你們榮寶齋不是有錢嗎?該怎么賠你們自己商量個數(shù)兒。”
沉默了片刻,王仁山掏出兩塊銀圓放在桌子上:“好吧,我賠,左先生,你拿好,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后在榮寶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你聽明白了嗎?”
左爺撇撇嘴:“兩塊錢,你打發(fā)要飯的哪?用兩塊錢就把這事兒給了啦?門也沒有!”
“不要?那就一塊也沒有了,你請便!”王仁山把兩塊錢又裝回兜里。
侯警官急了:“嗨!你這是怎么說話呢?還挺各,打了人你還有理啦?怎么著,不成跟我到局里走一趟……”
張喜兒趕緊打圓場:“別價,別價,侯警官您別生氣,他年輕氣盛,您多包涵,錢的事兒,您說個數(shù)兒,我給。”
侯警官看著左爺:“錢的事兒你別問我,當(dāng)事人說了算。”
話音未落,左爺又大呼小叫起來:“哎喲,我這骨頭可能是折啦,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么說吧,警官大人,沒五十塊錢這事兒完不了,他榮寶齋要是不給,我就住這兒不走啦!”
“五十塊,怎么樣,你們愿意給嗎?”
張喜兒一聽臉兒都綠了:“五十塊?侯警官,這也太多了吧?要錢要得有點兒離譜,咱再商量商量?”
王仁山突然爆發(fā)了,他撥開張喜兒,站到左爺面前,厲聲呵斥:“訛人是不是?還沒王法啦?不給,一個子兒也不給,你怎么著吧!”
侯警官不屑地瞟了一眼王仁山:“嗬,還真有橫的,找不自在是不是?小子,你就不怕我抓你蹲號子去?”
“侯警官,我也看出來了,您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幫姓左的出頭兒,這五十塊錢里有您多少啊?”
王仁山的話擊中了要害,侯警官的臉立刻就漲紅了:“你胡說八道,我是秉公執(zhí)法,你說這話可要負(fù)責(zé)任!”
“侯警官,我看你這個人很不聰明,我們這鋪子能立在琉璃廠二百多年,自有我們的根基,要是沒點兒道行,我們也不敢在琉璃廠混,明說吧,不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嗎?這好說,榮寶齋拿出個幾千袁大頭還傷不了筋骨,嘿嘿!既然有人能出錢收買一個小小的警察,那我花個千把塊大洋和警察局局長交個朋友也不是什么難事兒吧?”
“你……你什么意思,我聽出來了,你這是威脅。”侯警官的口氣不那么強硬了。
王仁山搖頭:“不敢,我一草民,哪兒敢威脅警察呀。我是說,要是我愿意,我能和警察局局長交上朋友,這話有什么不對嗎?”
侯警官仔細(xì)打量著王仁山:“你是什么人?在榮寶齋做什么?”
“鄙人王仁山,榮寶齋的二掌柜的,侯警官,有什么事兒您言語,我能做主。”
“嗨!原來是王掌柜的,對不住,對不住,我還以為您是個小伙計呢,我說呢,這主兒怎么這么橫,鬧了半天是王掌柜的,失敬!失敬!”侯警官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
“那這事兒怎么辦?”
“好說,好說,是點兒小誤會嘛,這樣吧,這老家伙也不容易,你打發(fā)他一塊錢得了。”
王仁山瞟了一眼左爺:“這合適嗎?這姓左的干嗎?”
“沒事兒,沒事兒,我做主,就這么定了。”侯警官大包大攬。
“這可不成,一塊錢我不干,警官大人……”
左爺還要再扯下去,侯警官翻臉了:“他媽的,給臉不要臉,一塊錢就不少了,你還想怎么著?給我滾!”
左爺見勢不妙,撿起王仁山扔在地上的一塊錢,倉皇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