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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知青們得知他們的口糧被村支書常貴私下截留時,都氣炸了,大伙都嚷著要收拾他,錢志民干脆地說:“打這老丫挺的一頓算了。”蔣碧云主張去縣委告狀,讓縣委派工作組來調(diào)查。鐘躍民卻不同意,他認為常貴此舉雖然很可氣,但石川村的現(xiàn)狀就擺在這里,老鄉(xiāng)們都窮怕了,人一窮就難免想點兒邪門歪道,俗話說“窮生奸計”。上次挨餓時,他和鄭桐到鄰村去偷雞,就屬于這種情況。雖然沒偷著,但畢竟是動了邪念,要是為這點兒事就把常貴送進去,就顯得過分了。何況常貴家還有6個孩子呢,常貴要是進去了,這6個孩子誰養(yǎng)?更重要的是,要是全村的老少爺們兒都知道是知青們把常貴送進大獄,知青們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以后在村里還怎么混呢?

郭潔憤憤地說:“那就便宜他啦?”

鐘躍民說:“當然得警告他一下,嚇唬嚇唬就算了,這件事由我和鄭桐來辦。”

鐘躍民和鄭桐專挑吃晚飯時去找常貴,他們鬼鬼祟祟地走到常貴家的窯洞外,鄭桐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對鐘躍民耳語道:“正吃飯呢,呼嚕呼嚕的喝粥聲,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豬圈呢。”

鐘躍民作了個手勢,高喊著:“常支書……”趁常貴還來不及回答,鐘躍民和鄭桐已推門闖了進去。

常貴一家正圍著炕桌吃飯,炕桌上的瓦盆里堆著不少玉米面貼餅子,常貴和家人每人手捧個大海碗,里面盛著野菜糊糊。

鐘躍民和鄭桐闖進來使常貴猝不及防,來不及把食物藏起來。

常貴有些驚慌,他應付著:“躍民、鄭桐,吃了嗎?”

兩人齊聲道:“沒呢。”

常貴言不由衷地說:“一起吃嘛。”

“哎,謝謝支書了。”兩人脫鞋上炕,拿起貼餅子就吃。

常貴婆姨盛了一碗野菜糊糊遞給鐘躍民,鐘躍民擺擺手:“我們喜歡吃干的,不喝稀的。”常貴心疼地眨著小眼睛,盯著兩人狼吞虎咽。

兩人風卷殘云,盆里的玉米面貼餅子轉(zhuǎn)眼就被吃光。

鄭桐撐得松開腰帶,揉著肚子說:“常支書,我們來這么多日子了,今天才吃上一頓飽飯。支書啊,你對我們知青太好了,我們怎么才能報答你呢?”

常貴嘀咕著:“莫事,莫事。”

鐘躍民抹抹嘴,又順手拿起常貴的煙袋裝煙葉,點燃后吸了一口才說話:“支書啊,你幾個娃?”

“6個,養(yǎng)不活啊。”

鐘躍民關切地問:“你要是不在了,婆姨和娃有人管嗎?”

常貴緊張起來,兩只小眼睛緊緊盯著鐘躍民問:“咋回事?”

鐘躍民噴出一口煙道:“你收拾一下東西,有被子嗎?帶上被子,對了,把你那件光板老羊皮襖也帶上,那里面冷,多帶點兒衣服沒壞處。”

常貴緊張地說:“躍民,你在說啥啊?”

“支書,你的案子犯啦,縣公安局馬上要來咱村抓人了。支書,你長這么大沒坐過小汽車吧?得,這回你可露臉啦,小車一坐,屁股一冒煙,全村的老少爺們兒給你送行,咱村誰那么風光過?”

常貴呆了。

鄭桐插話道:“支書,你沒進過局子吧?我在北京進去過,哎喲,現(xiàn)在一想起來我就心里哆嗦。一進去,人家二話不說,小繩兒一捆,噌的一下,把我吊房梁上了,當時我就哭爹喊娘啦,受不了哇。誰承想,這還是最輕的,老虎凳你聽說過嗎?8塊磚一墊,你那腿就跟面條兒似的彎過來……”

鐘躍民推心置腹地說:“常支書,咱爺們兒平時混得不錯,這事要是擱旁人身上,我們才不管呢。你聽說了吧?這次我們?nèi)タh里討飯,把事情鬧大啦,縣里正準備查處利用職權克扣知青口糧的村干部,縣委書記還點了你的名,說石川村的常老貴最壞,克扣得最多,除了經(jīng)濟上的問題,好像還有生活作風方面的問題,是不是,鄭桐?”

“沒錯,常支書,有人反映你經(jīng)常利用職權調(diào)戲村里的婆姨,還和村東頭兒的張寡婦有一腿。你糊涂啊,支書,這年頭兒哪兒犯錯誤都不要緊,就是褲襠里那東西不能犯錯誤。這次縣里要嚴肅處理你,我們哥倆冒著生命危險來通風報信是為了什么?還不是因為咱爺們兒平時混得不錯嗎。”

鐘躍民接過話來:“支書啊,趁公安局的人還沒來,你有什么后事要交代?你得快點兒說,你放心,你的娃就是我們的娃,我們吃干的,就決不能讓他們喝稀的。”

鄭桐附和道:“對,你的婆姨就是我們的……”

“鄭桐,你他媽輩分亂啦,支書的婆姨是咱嬸子,咱們拿她當嬸子養(yǎng)。實在不行,咱就給嬸子再找個主兒,就算娃們姓了別人的姓,也比餓死強。”

鄉(xiāng)下人經(jīng)不住這么嚇唬,常貴嚇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他結結巴巴地哀求道:“躍民啊,鄭桐啊,我……我是扣了你們的口糧,是……是扣得狠了些,可咱村不是窮嗎,鄉(xiāng)親們餓怕啦,我覺著,你們都是毛**的娃,還能餓著你們?公家不能不管……”

鄭桐顯得很同情:“支書,你這次禍闖大啦,你明明知道我們是毛**的娃,還敢餓著我們,這不是和毛**他老人家叫板嗎?按你這罪過,是公然對抗毛**關于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不槍斃也是無期徒刑。別說啦,你快準備準備吧,下輩子可得好好活呀。”

常貴抹了一把淚:“大侄子,叔錯啦,你們都識文斷字的,主意多,幫叔想想辦法嘛。糧食我是扣了,可……我沒對村里婆姨們不規(guī)矩,冤枉呀。”

鐘躍民哼了一聲:“得,這會兒又成我們叔了,天下有這種叔嗎?自己吃得飽飽兒的,讓侄子們要飯去。”

鄭桐追問道:“你說你沒調(diào)戲婆姨,這可說不清楚,你以為怎么才算調(diào)戲?非把人家按在炕上才算?上次你在二黑家婆姨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這沒冤枉你吧?這就叫調(diào)戲。”

常貴鼻涕一把淚一把:“大侄子,幫幫叔嘛。”

鄭桐繼續(xù)施加壓力:“哎喲,支書,這可不是小事,是槍斃的罪過啊,你當是過家家呢?說不玩就不玩啦。雖說我們是毛**的娃,可毛**他老人家娃多啦,也不能什么事都管。”

鐘躍民突然一拍腦門:“鄭桐,你不是有個親戚在縣里工作嗎?”

“噢,那是我一個表兄,在縣委當個主任什么的,怎么啦?”

鐘躍民沉吟道:“咱找你表兄說說,讓他作作工作,把咱支書的案子給抹了行不行?”

鄭桐作為難狀:“這……”

常貴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大侄子,大侄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鄭桐像是下了決心:“行,咱們?nèi)ピ囋嚢伞V@件事恐怕得跑幾天,我們的工分……”

“照記,照記,記滿分。”

鐘躍民問:“我們的口糧……”

“全給,全給。”

鐘躍民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常支書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哩……”

鐘躍民和鄭桐找常貴談過話以后,常貴果然對知青們熱情多了。前兩天縣知青辦的馬主任從石川村路過,他特地來看望鐘躍民。馬主任坐著一輛破舊的蘇制嘎斯69型吉普車,直接開到知青點的窯洞前,還給鐘躍民帶來不少食品。這消息馬上傳遍了全村,農(nóng)民們一見到坐小車的干部就覺得來了大官兒,這在村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等驚慌失措的常貴趕到知青點時,馬主任已經(jīng)走了,這下可把常貴嚇得夠嗆,他以為這是縣里來調(diào)查他的干部。鐘躍民繼續(xù)嚇唬他,說他已經(jīng)和縣委打了招呼,說常老貴的案子是否可以先壓一壓再說。但縣委表示,這件事還沒完,縣委當前的工作是要抓一兩件破壞上山下鄉(xiāng)政策的壞典型,石川村的常老貴問題很嚴重。不過這兩天鄭桐正在縣里找他表兄上下活動,已經(jīng)很有進展了,估計這件事還是可以擺平的。

常貴眼見小車都進了村,他不再懷疑鐘躍民的話的真實性,于是真有大禍臨頭的感覺。他對鐘躍民和鄭桐千恩萬謝,還買了酒、割了肉請他們到家里吃飯,兩人坐在常貴家炕上已經(jīng)大模大樣地吃了兩頓了,曹剛他們簡直嫉妒死了。

鄭桐的一個表兄在羅川公社插隊,他這幾天干脆到表兄那里串門去了,而常貴以為鄭桐正在縣里為他的案子奔走,每天給他按全勞力記滿分,把鄭桐慣得簡直不想回村了。

鐘躍民也得到了一個美差,常貴派他和村里的老羊倌杜老漢一起放羊,這可算是個輕松活兒。鐘躍民很滿意,因為他正在和杜老漢學唱陜北民歌,這等于給他送來一個機會。

鐘躍民和杜老漢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鐘躍民頭上扎著白羊肚手巾,腰間扎著一根草繩,上面插著煙袋荷包,顯得不倫不類,顯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漢的孫子憨娃在一旁扔石頭轟羊,憨娃有七八歲,穿得衣衫襤褸,頭發(fā)被剃成鍋蓋形。杜老漢的兒子栓栓前幾年得了一種怪病,癥狀是能吃不能干,吃起飯來能頂兩個棒小伙兒,卻沒勁兒干活,再后來干脆連路都走不動了,只能在炕頭上吃飯。一個貧困地區(qū)的農(nóng)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結局無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兩年,最后連碗都端不動了,吃飯要靠人喂。家里的日子過得一塌糊涂,栓栓的媳婦終于過夠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蹤了。杜老漢帶著孫子憨娃找遍了方圓幾十里,也沒找到栓栓媳婦的蹤跡。有人告訴杜老漢,栓栓媳婦跟一個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漢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來,村里是來過一個小木匠,他的手藝不錯,除了會打柜子、炕桌,還會在箱子上畫畫兒,畫個喜鵲登梅什么的。那小子長得很壯實,又有張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長年走江湖見多識廣,所以很討女人喜歡,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有事沒事都愛往他住的那口破窯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們之間都發(fā)生過什么故事,沒人說得清,反正他走后栓栓媳婦不見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婦失蹤后不到3天,栓栓就咽了最后一口氣,這個家轉(zhuǎn)眼就只剩下祖孫倆了。

杜老漢年輕時因家貧娶不起媳婦,在他48歲時的一天晚上,一個外鄉(xiāng)逃荒的女人餓昏在他窯洞前。這個三十多歲、來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兒杜老漢的槍口上,杜老漢自然是來者不拒,他把女人背進窯洞,喂了幾口吃的,然后就勢鉆進了女人的被窩……至于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種,他鬧不清,反正從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覺到生下栓栓,只有8個月。杜老漢不大在乎這些,他認定這女人是老天爺看他可憐,給他送上門來的,他再挑三揀四就不像話了。這一輩子過得很快,杜老漢覺得像一場夢,先是打光棍兒熬到快50歲,這將近50年的時間幾乎沒給他留下什么記憶,腦子里是一片空白,既沒有歡樂,也想不起來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記起來的,還不是什么災年餓肚子的事,反正從他記事起就沒放開肚子吃過飽飯,多年來他已經(jīng)習慣了。他只記得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輕時熾熱的情欲如同地層下的巖漿,洶涌澎湃地尋找著發(fā)泄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有時突然從炕上躥起來沖到井臺上,將一桶冰冷的井水兜頭澆下,以此來熄滅心頭燃燒的烈焰。那時他最喜歡的事就是趕集,其實集市上沒有什么他需要的東西,他只為看一看女人,這是他對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欲火,兩眼死死地盯著女人看,有如餓狼盯著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過頭來想一想,杜老漢覺得這輩子也沒有白過,畢竟他有過女人,有過兒子,現(xiàn)在還有個孫子。雖然女人和兒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卻很知足了,村里有些和他同輩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歲了,他們不是打了一輩子光棍兒嗎?這輩子連女人都沒沾過,真是白活了。

鐘躍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陜北地區(qū)有很多打了一輩子光棍兒的老漢竟是民歌高手。杜老漢雖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兒,但他這一生幾乎都是在性壓抑中度過的,那個來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漢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來,杜老漢這輩子除了這一年多的時間,基本上還算是個光棍兒。鐘躍民似乎有點兒明白了,這是人類的一種習性,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質(zhì)生活的極端匱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撐,人類在面對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面對自身的痛苦時,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無奈的求變通的情緒,這就是苦中作樂,借以稀釋現(xiàn)實的苦難。對杜老漢這類老光棍兒來說,他們關心的問題是很直截了當?shù)模麄円氖桥耍蛘呤桥说娜怏w,是否美麗溫柔并不重要。他們對生活沒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飽肚子,炕上再有個婆姨就已經(jīng)是神仙過的日子了。可是就這點兒希望他們也得不到,于是,酸曲兒就產(chǎn)生了。

鐘躍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陜北民歌簡直是個富礦,流傳在民間的歌詞至少有數(shù)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詞都是表現(xiàn)男歡女愛的,在那種熱辣辣、赤裸裸的語言面前,中國上千年封建禮教的浸染竟蕩然無存,這就是真正的酸曲兒。

杜老漢扯著嗓子唱起來:

沙梁梁招手沙灣灣來,

死黑門的褲帶解不開,

車車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灣灣。

梁梁上柳梢灣灣上柴,

咱那達達碰見那達達來,

一把摟住細腰腰,

好像老山羊疼羔羔。

腳步抬高把氣憋定,

懷揣上饃饃把狗哄定。

白臉臉雀長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懷敞開,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來。

哎喲喲,我兩個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喲,

紅格當當嘴唇白格生生牙,

親口口說下些疼人話。

杜老漢的兩顆門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風,但他唱得很動情,很投入,眼睛半合著,似乎已經(jīng)看見那“紅格當當嘴唇白格生生牙”。

鐘躍民忍俊不禁,開懷大笑:“杜爺爺,再唱一首,太有味兒了。”

杜老漢唱得興起,又換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當響,

情郎哥站在奴家門上,

娘問女孩什么響,

東北風刮得門閂閂響。

二更子里叮當響,

情郎哥進了奴家繡房,

娘問女孩什么響,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當響,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問女孩什么響,

垛骨石貍貓撞米湯。

四更子里叮當響,

情郎哥脫下奴家的衣裳,

娘問女孩什么響,

腳把把碰得尿盆子響

…………

鐘躍民笑道:“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動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話來得真快,情郎哥更實際,只管辦事,一聲不吭,有什么婁子有女方頂著。杜爺爺,這信天游里咋這么多酸曲兒?”

杜老漢點起一袋煙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鐘躍民問:“為什么心里苦?”

“日子過得沒滋味,唱唱心里好過哩。”

鐘躍民拉過正用石頭轟羊的憨娃說:“憨娃,你放羊為了啥?”

憨娃連想都不想脫口說:“攢錢。”

“攢錢為啥?”

“長大娶媳婦。”

鐘躍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記娶媳婦了?我還沒娶呢。憨娃,娶媳婦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攢錢,給娃娶媳婦。”

“娃娶了媳婦再生娃,再攢錢,再生娃,對不對?”

憨娃點點頭。

鐘躍民長嘆一聲:“那他媽活個什么勁兒?攢錢,生娃,再攢錢給娃娶媳婦,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爺爺,咱農(nóng)民這輩子圖個啥?”

杜老漢奇怪地看著他,仿佛鐘躍民問出一句廢話,他反問道:“有地種,有飽飯吃,有娃續(xù)香火,咱還要個啥?”

鐘躍民也茫然了,是呀,還想要啥,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作為農(nóng)民,好像不再需要啥了,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歡這種日子。他又問道:“杜爺爺,您眼下最盼著啥?”

杜老漢茫然地看著鐘躍民。

“我是說,如果您能選擇的話,您最想要啥?”

杜老漢肯定地說:“吃白面饃。”

“就這些?”

“那么還要啥?”

鐘躍民默默無語。

杜老漢從懷里掏出干糧:“憨娃,吃飯。”

鐘躍民探過腦袋仔細看了看,見杜老漢捧著幾個黑乎乎的野菜團子,祖孫倆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野菜團子。鐘躍民的眼圈紅了,他扭過頭去,陜北農(nóng)民啊,苦成這樣,他的心靈深處有種被強烈震撼的感覺……

憨娃眨眼之間就吃完了野菜團子,他眼巴巴地望著爺爺:“爺爺,我沒吃飽。”

杜老漢無奈地拍拍憨娃的腦袋說:“憨娃,爺爺也沒吃飽,可咱就這些。”

鐘躍民連忙拿出自己帶的窩頭說:“憨娃,你吃。”

杜老漢拼命用手擋著:“可不敢,你這全是好糧食,金貴哩。”

鐘躍民終于忍不住流淚了,他把窩頭硬塞進憨娃手里,背過臉去擦淚。

杜老漢塞了滿滿一煙鍋煙葉遞給鐘躍民,問:“娃想家了?”

“嗯。”鐘躍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唱個酸曲兒就好哩,莊戶人心里苦,全靠唱酸曲兒解愁哩。”

鐘躍民擦擦眼淚說:“杜爺爺,再唱一個吧。”

杜老漢的一曲信天游吼得高亢入云,唱得婉轉(zhuǎn)悲涼:

騎上毛驢狗咬腿,

半夜里來了你這勾命鬼。

摟住親人親上個嘴,

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

周曉白和羅蕓每人拎著一個裝滿食物的提包走了5公里才來到坦克團的二連連部。

指導員吳運國接待的她們。吳運國當兵十來年了,還從來沒和女兵打過交道。在他的印象里,軍隊里的女兵都像姑奶奶似的,沒一個是好惹的。他剛當指導員時,還打算在軍隊醫(yī)院里找個護士做老婆,他認為自己以一個青年軍官的身份,是有資格追求她們的。后來他發(fā)現(xiàn)滿不是那么回事,醫(yī)院里那些女兵的眼睛都長在頭頂上,對他這樣的基層干部連看都懶得看一眼。平時在連隊里,吳運國的感覺還是不錯的,他好歹是一個連隊的政治主官,誰敢不把指導員放在眼里。可有一次他去醫(yī)院看病,在走廊里隨便吐了口痰,碰巧被一個小女兵看見了,那丫頭頂多是個衛(wèi)生員,連護士的級別還沒混上,可她訓起人來還真不含糊,劈頭蓋臉地把吳運國批評了一頓還不算,居然還命令他把痰跡擦干凈,惹得一伙看病的戰(zhàn)士哄笑起來。吳運國當時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鉆進去,他自知理虧,只得硬著頭皮服從了命令。從那以后,吳運國就打消了娶個護士當老婆的想法。

指導員吳運國此時正滿腹狐疑地審視著兩個女兵問道:“你們要見袁軍?這可不行。”

羅蕓和顏悅色地說:“聽說他犯了錯誤被關禁閉了,我們想勸勸他,幫助他早日改正錯誤。”

吳運國問道:“你們和袁軍是什么關系?”

羅蕓說:“我們在北京是朋友。”

“噢,那就是女朋友了。”

周曉白忍不住了:“指導員,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你們是女同志,又和袁軍是朋友,那就是女朋友了,可袁軍怎么能有兩個女朋友呢?再說,部隊的紀律你們應該知道,戰(zhàn)士在服役期間不許交女朋友。”

周曉白和羅蕓一聽便氣得滿臉通紅。

周曉白嚷道:“你這個指導員怎么這樣沒水平?部隊的紀律是戰(zhàn)士在服役期間不許談戀愛。”

“一回事嘛,交女朋友和談戀愛不就是一碼事嗎?”

羅蕓耐心地解釋著:“我們只是一般的朋友,不是你說的那種女朋友。”

“你們的意思是,女朋友還可以有很多種,那你們和袁軍是屬于哪種呢?”

周曉白來了脾氣:“這位指導員,你是從農(nóng)村入伍的吧,你上過學嗎?我想告訴你,你的文化水平不適合當一個政治工作者,因為你連起碼的概念都分不清。”

吳運國也火了:“你這個女同志怎么這樣說話?看樣子,你們都是高干子弟吧?不然說話不會這么橫,我們從農(nóng)村入伍的同志是沒你們城市兵有文化,我告訴你們,我只上過小學,我家三代雇農(nóng),家里窮,沒機會上學受教育……”

羅蕓一下子抓住他話里的漏洞說:“指導員同志,看你這歲數(shù),也是長在新社會吧?當雇農(nóng)也是上一輩的事,你可千萬別鬧混了,共產(chǎn)黨分給你們農(nóng)民土地,你們早翻身做主了,你到哪兒去當雇農(nóng)?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在新社會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仍然給地主當雇農(nóng)?這可是嚴重的政治問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誣蔑新社會還存在著人剝削人的現(xiàn)象,一個指導員、連黨支部書記、共產(chǎn)黨員,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

吳運國鎮(zhèn)定下來:“你們要是這樣胡攪蠻纏,我只好拒絕和你們談話。看樣子,你們是為袁軍鳴不平來了,告訴你們,被關禁閉的軍人是不能會見客人的,這是規(guī)定,你們請回吧。我會把你們剛才的表現(xiàn)通知你們單位,由你們的領導對你們進行教育。”

周曉白不屑地說:“你愛到哪兒反映到哪兒反映,嚇唬誰呢?一個芝麻大的官兒,給你根雞毛就當令箭舉著。”

羅蕓也尖刻地說:“曉白,別理他,瞧他那臭德行,土得渾身掉渣兒,個子比武大郎也高不了多少,一身二號軍裝就穿得像大褂兒似的,要是有身一號軍裝就能像面口袋一樣把他裝進去。”

周曉白盯了吳運國一眼,突然忍俊不禁:“羅蕓,你那張嘴可真損,別拿人家的生理缺陷開玩笑……”

兩個女兵笑著走了,吳運國被氣得嘴唇直哆嗦。

遠處是縱橫起伏的黃土峁,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溝萬壑密布其間,缺少植被的黃土坡上是星星點點魚鱗狀的小塊耕地,天空灰蒙蒙的,山川景物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灰霧。

鐘躍民坐在地頭,正在讀周曉白的信,蔣碧云坐在他身旁用土塊轟著牛。

鐘躍民收起信沉思著,蔣碧云靜靜地注視著他。

遠處傳來常貴的喊聲:“干活兒啦,干活兒啦。”

兩人站起來,蔣碧云牽牛,鐘躍民扶著一具古老的木犁,在黃土地上開出一條深深的犁溝,老牛在慢吞吞地走著,鐘躍民用身體的重量拼命壓住木犁。天氣很熱,似火的驕陽直射下來,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樣,他臉上豆粒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渾身濕透,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蔣碧云看了鐘躍民一眼,不忍地摘下毛巾遞給他。

鐘躍民客氣地說:“謝謝,我有毛巾。”

“別提你那毛巾了,都餿了,你大概從來不洗吧?”

“今天回去一定洗。”

蔣碧云把毛巾強塞給他說:“你們這些男生真夠懶的,昨天錢志民從我身邊過,一股餿味兒熏得我差點兒吐了,至于這樣嗎,每天洗洗能費什么事?你要真這么懶,回去我給你洗。”

鐘躍民一聽馬上就順坡下驢:“我聽說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把洗滌當成一種娛樂,要真是這樣,我想我還是應該成全你。”

“鐘躍民,你真是個無賴,那張嘴簡直是翻云覆雨,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變成別人求你,占了便宜還落個做好事。”

“我還真聽不出來,你是夸我呢,還是損我呢?”

“你就當我是夸你吧。躍民,你女朋友給你來信了吧?”

鐘躍民嘆了口氣說:“準是鄭桐這小子告訴你的,他滿世界給我宣傳,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為什么?”

“他在告訴別人,我鐘躍民有女朋友了,就別惦記咱這兒的女生了,咱這兒不是狼多肉少嗎,多踢出一條狼是一條。”

蔣碧云笑彎了腰:“你這嘴可真損……”

鐘躍民笑著說:“他的陰謀不會得逞,他大概忘了,是狼就得吃肉,我這條狼能閑著嗎?不行,搶,誰搶著算誰的。”

“得了啊,你別吃著碗里瞅著鍋里的。”

“問題是,碗里的暫時吃不著,鍋里呢,才3塊肉,動手晚了就到了別人嘴里,等我回過味兒來,碗里的又飛了,兩邊都沒我什么事了。”

蔣碧云責備道:“你看你,流氓勁兒又來了。你女朋友要知道你這么胡說八道,非氣死不可。”

鐘躍民笑道:“你沒聽說這樣的故事?浪跡天涯的游子回到家鄉(xiāng),第一眼看見的都是自己的戀人變成了別人的老婆。”

“照你這么說,這個世界上就沒有真情了?”

鐘躍民指著黃土地說:“咱們腳下這坡地能種玫瑰花嗎?我看不能,只能種高粱、玉米。這環(huán)境太惡劣了,漂亮的花朵需要有合適的溫度和水分,感情也是如此,需要有個好環(huán)境。別人不忘舊情,那是人家有覺悟,咱自己就不能太當真了。”

蔣碧云吃驚地說:“躍民,你簡直冷靜得可怕,你的血也是涼的吧?”

鐘躍民顯然不愿進行這類談話,他脫掉了破背心,赤膊站在山坡上,扯著嗓子唱起信天游:

只要和妹妹搭對對,

鍘刀剁頭也不后悔

…………

蔣碧云贊賞地說:“你的陜北民歌唱得真地道,跟誰學的?”

“杜老漢,這老頭兒肚子里沒腸子,全是民歌。”

鄭桐從坡下爬上來喊道:“躍民,對面山梁上有一群人,像是知青,還向咱們招手呢,離得挺近。”

鐘躍民向?qū)γ嫔搅和艘谎郏豢匆娨蝗褐啻虬绲哪贻p人,他們站的那座山梁和這里只隔著一條深溝。這是陜北的地貌特點,隔著一條溝可以聊天,要想繞過去,起碼要走幾十里。現(xiàn)在兩群知青相距不到100米,從地域上就已經(jīng)分屬于兩個公社了。

鐘躍民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眼,他揉著眼睛略帶輕薄地問:“讓我看看,有妞兒嗎?”

鄭桐說:“有,你看,好幾個呢。”

蔣碧云批評道:“你們怎么這么流氓啊。”

對面山梁上的幾個男女知青正向這邊招手,鐘躍民終于看清了,一個面容俊秀、體態(tài)苗條的姑娘手里舉著一把鋤頭正向這邊致意。

鐘躍民一愣,他的目光凝視著那個姑娘不動了。

鄭桐用手作喇叭狀喊道:“嗨,哥們兒,是北京知青嗎?”

一個男知青回答:“沒錯,哥們兒,我們是紅衛(wèi)公社白店村的,你們村有幾個知青?”

鄭桐喊:“10個,7男3女,狼多肉少啊,你們呢?”

男知青回答:“也是10個,7女3男,肉多狼少。”

鄭桐大喜道:“太好啦,趕明兒咱兩個村互相勻勻,省得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蔣碧云笑罵:“鄭桐,一上午都沒聽見你說話,怎么一說起這個就來了精神?”

鐘躍民突然想起什么,也喊道:“哥們兒,李奎勇是你們村的吧?”

那邊回答:“沒錯,是我們村的,他今天拉肥去了。”

鐘躍民喊:“我叫鐘躍民,替我向他問個好,改日我去找他。”

那邊回答:“沒問題,保證帶到。”

鐘躍民扭頭對鄭桐說:“那個站在高處的小妞兒長得不錯,氣質(zhì)也好。”

“你丫眼睛怎么像雷達似的?隨便一掃就能鎖定目標,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

鐘躍民向?qū)γ婧埃骸班耍俏徽驹诟咛幍呐瑢W,我見過你。”

姑娘清脆的嗓音遠遠飄來:“可我肯定沒見過你,男同學,你能不能來點新鮮的?這話太俗。”

鐘躍民喊道:“對,是俗了點兒,那咱換種說法,你去什剎海冰場滑過冰嗎?聽說過鐘躍民沒有?”

姑娘回答:“我不會滑冰,鐘躍民是誰?是個流氓嗎?”

鐘躍民語塞,鄭桐和蔣碧云笑起來。

那姑娘又在喊:“喂,怎么不說話了?剛才是你唱歌嗎?”

“是我,唱得怎么樣?”

“一般,業(yè)余水平。”

鐘躍民扭頭對鄭桐小聲說:“快給哥們兒捧捧場。”

鄭桐馬上心領神會喊道:“喂,女同學,我們這哥們兒可是文藝界老人了,兩歲就演過電影,正經(jīng)的童星。”

對面?zhèn)鱽砉媚飿O富感染力的笑聲:“我看過你演的電影,演得真不錯。”

鐘躍民對鄭桐小聲說:“這妞兒大概認錯人了,還真把我當童星啦。”

鄭桐笑道:“趁熱打鐵,你就掄開了吹吧。”

鐘躍民喊:“我演過好幾部電影,你看的是哪一部?”

“你是不是演動畫片里那個穿著屁簾兒的人參娃娃?”

兩邊的知青都哄堂大笑。

鐘躍民倒吸一口涼氣:“喲,這妞兒的嘴可夠厲害的。”

蔣碧云笑道:“這下碰到對手了吧?”

鐘躍民站起身來:“喂,北京老鄉(xiāng),到了陜北就按陜北規(guī)矩,對歌怎么樣?”

姑娘的聲音從對面?zhèn)鱽恚骸昂冒。阆葋怼!?

鐘躍民挑逗地唱起來:

要吃砂糖化成水,

要吃冰糖嘴對嘴。

知青們大笑。

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

一碗涼水一張紙,

誰壞良心誰先死。

姑娘的歌聲一出口,石川村這邊的知青們大吃一驚,這嗓子絕對是專業(yè)級的。

鐘躍民不肯示弱,又唱道: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姑娘的歌聲馬上就接過來:

天上的星星數(shù)上北斗明,

妹妹心上只有你一個人。

鐘躍民唱:

井子里絞水桶桶里倒,

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姑娘回唱:

墻頭上跑馬還嫌低,

面對面站著還想你。

鐘躍民唱:

陽世上跟你交朋友,

陰曹地府咱倆配夫妻。

鄭桐嚷道:“躍民,你這也太快啦,一會兒工夫就成夫妻了。”

姑娘的歌聲突然高了八度:

一碗谷子兩碗米,

面對面睡覺還想你。

那邊的男知青哄起來:“得,都睡上啦……”

鐘躍民喊:“喂,女同學,你叫什么名字?”

“秦嶺。”

“好名字,祖籍是陜西吧?”

“關中人。”

鐘躍民喊:“秦嶺,我能去你們村找你嗎?”

秦嶺開玩笑道:“可以,不過要自帶干糧。再見,人參娃娃。”她的身影一閃,消失在山梁后面。

鄭桐回味無窮地說:“這妞兒,真他媽是個小妖精。”

鐘躍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秦嶺消失的山梁。

蔣碧云不知何時走了。

一輛炮塔上涂著103號碼的坦克孤零零地停在坦克訓練場上,坦克的炮塔在緩緩轉(zhuǎn)動,袁軍坐在炮長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緊貼瞄準鏡,手在搖動方向機,坦克的炮管由高向低在調(diào)整角度。

袁軍自言自語地喊道:“前方500米,發(fā)現(xiàn)兩輛T-62坦克,延發(fā)引信***,裝填炮彈,是,炮彈裝填,直瞄目標,是,目標直瞄。”

他將瞄準鏡里的十字線在一棵小樹上鎖定,嘴里喊道:“預備——放!轟!嗯,干掉了。”

同班的王大明爬上坦克把頭探進座艙口說:“袁軍,沒的玩了是不是?我老遠就看見炮塔在轉(zhuǎn),一猜就是你在玩呢。”

袁軍發(fā)著牢騷:“咱們的坦克干嗎不裝上雙向穩(wěn)定系統(tǒng),那樣鎖定目標就容易多了,人家蘇聯(lián)的T-62上都有了。還有,這100毫米口徑的線膛炮也該淘汰了,應該裝上125毫米口徑的滑膛炮……”

王大明笑道:“袁軍,你禁閉室還沒住夠吧?又開始發(fā)牢騷了,小心指導員聽見,你小子就是這張嘴惹事,本來昨天的實彈射擊你上去兩發(fā)兩中,打得不錯,這一說怪話,又完了,連個表揚都沒你的,你小子值不值呀?”

袁軍說:“扯淡,在我聽來,表揚和放屁是一碼事兒,無所謂。你以為我想在部隊干一輩子?告訴你吧,哥們兒只要服滿3年兵役就立馬兒走人,回去找份工作,再娶個媳婦生個孩子什么的,小日子就過上啦。我跟這破坦克較什么勁,到時候你們在坦克里打炮,耳朵被震得嗡嗡響,我在炕頭兒上打炮,隔三岔五地生孩子,為咱部隊將來多增加點兒兵源,這多有意義,這么說吧,到時候誰叫我提干我跟誰急。”

王大明四處看看說:“我操,你還真夠猖狂的,人家做夢都惦著提干,就你小子惦著回家生孩子,我看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北京兵怎么都跟大爺似的?”

袁軍鉆出坦克說:“我先預祝你將來提干順利,部隊太需要你們這樣的人了,都哭著喊著不愿意回去,看來革命事業(yè)后繼有人了,這我也就放心了。”

王大明不理會袁軍的挖苦,說:“對了,我差點忘了,昨天我去醫(yī)院看病,碰見一個女兵,她問我認不認識你,我說我們是一個排的,她問你最近表現(xiàn)怎么樣,我說這你得問我們指導員,你猜她說什么?”

“肯定沒好話。”

“沒錯,她說,你別跟我提你們那個王八蛋指導員,長得還沒3塊豆腐干高呢,只配當坦克兵。”

袁軍不解地問:“為什么只配當坦克兵?”

“她的意思是個子小鉆坦克方便,這女的嘴真損,還問我,說‘你們坦克團都是這種半殘廢?’我說高個子的確不多,可也不至于都像指導員那么高,大部分都是中等個子。她嘴一撇,說‘我給你們團起個名吧,叫武大郎坦克團’。”

袁軍大笑:“好名字,這是誰呀,嘴這么損?”

王大明說:“她說和你是老朋友啦,你居然不知道是誰?”

“醫(yī)院我有兩個朋友,她說她叫什么了嗎?”

“沒說,只說讓你去一趟,她有事找你。袁軍,你可悠著點兒,兩個女朋友,你忙得過來嗎?”

袁軍笑道:“兩個算什么,10個我都忙得過來。”

“你這身子骨兒成嗎?”

袁軍星期天下午向連隊請了假,他所在的連隊駐地離醫(yī)院有5公里,這段路不通車,袁軍只好走5公里去醫(yī)院。

周曉白這天在內(nèi)科病房值班,她剛給一個病號摘下吊瓶從病房里出來,一眼就發(fā)現(xiàn)袁軍在走廊里等她。

周曉白奇怪地問:“喲,袁軍,你怎么來了?怎么不進去找我?”

袁軍一愣:“不是你找我?”

“我找你干什么,我至于這么閑嗎?”

袁軍說:“我們連一個戰(zhàn)友說醫(yī)院有個女的找我有事,我想除了你還能有誰?”

周曉白疑惑地說:“難道是羅蕓找你?”她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哦,肯定是她,你快去吧,她在藥劑室值班呢。”

袁軍問道:“她能有什么事,這么一驚一乍的?”

周曉白笑著說:“你問我呢?我怎么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羅蕓穿著白色工作服正在藥劑室的藥品柜前忙著,袁軍連門也忘了敲,冒冒失失地推門闖了進來:“羅蕓,你找我?”

羅蕓笑著反問道:“我找你干什么?”

袁軍一聽就罵了起來:“怪啦,這不是撞見鬼了嗎?醫(yī)院除了你和周曉白我誰也不認識啊,誰他媽這么溜我?”

羅蕓息事寧人地勸道:“得啦,得啦,可能是有人搞錯了,既然來了,就坐下聊會兒。”

袁軍憤憤地說:“八成是我們連王大明耍我,害得我白走了5公里,回去我就抽這孫子。”

羅蕓臉一沉:“什么叫白走了5公里?就是我們不叫你,你就不能來看看我們?袁軍,你好沒良心呀,上次你蹲禁閉,我和曉白不是也跑了5公里去看你,后來還在全院大會上挨了批評,你難道就不該來看看我們?”

“是呀是呀,上次的事害得你們受連累,真不好意思,今后有什么牽馬墜鐙、肝腦涂地的事,你們只管吩咐,袁某萬死不辭。”

“得啦,別凈練嘴,下次來給我們買點兒吃的就行了。”

“小事一樁,我不怕別人說閑話,你知道我們連里有人說什么?”

羅蕓很感興趣地問:“說什么?”

“不太好聽。”

“別賣關子了,你就說吧。”

袁軍說:“他們說我到醫(yī)院看了一次病,順手還勾走了兩個妞兒,你說冤不冤?”

羅蕓笑道:“你冤什么?”

“還不冤?曉白是躍民的女朋友,跟我可八竿子打不著,躍民是我哥們兒,我替他頂個名受點兒委屈也就認了,可咱倆招誰惹誰了?多清白呀,我就是有賊心也沒賊膽兒啊。”

羅蕓盯著他說:“你裝什么正經(jīng)?我又不是沒見過你們這伙人在冰場上的表現(xiàn),見了女孩子兩眼就炯炯放光,你忘了咱們是怎么認識的?”

“嗨,那會兒一時糊涂,跟鐘躍民誤入歧途當了流氓,可我這會兒改邪歸正成了解放軍戰(zhàn)士,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羅蕓挖苦道:“別凈往臉上貼金了,你們那伙人有當流氓的資格嗎?我看頂多是羨慕流氓,崇拜流氓,爭取了半天還沒當上流氓,心里還特失落,是不是?”

“是,是,還是你了解我們。得,我該走了,還得頂著太陽走5公里,晚飯前歸隊。”袁軍站起身來。

羅蕓坐著沒動,她怒視著袁軍說:“你給我坐下,誰讓你走了,怎么一點兒禮貌不懂?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袁軍只得又坐下:“羅蕓,你今天怎么啦?剛才還有說有笑,一會兒工夫,又翻了。”

羅蕓小聲說:“沒什么,這幾天我心煩,你別走,陪陪我好嗎?”

“行,豁出去了,大不了再蹲次禁閉。”

羅蕓笑了:“別這么悲壯,沒那么嚴重,一會兒就讓你走。”

袁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那戰(zhàn)友遇見的肯定是你,你別不承認,誣蔑我們團是武大郎坦克團的,除了你沒別人,周曉白的嘴沒這么損。”

羅蕓笑著:“是我又怎么樣?你看看你們團,從團長到你們指導員,有身高超過1.75米的沒有?”

袁軍爭辯道:“我就1.75米,怎么啦?”

羅蕓斜了他一眼說:“你還算稍微高點兒,剛剛摘了半殘廢的帽子,別的人……哼,好像是一群小耗子在開坦克,那座艙里肯定顯得挺寬敞的。”

“太惡毒了,我代表坦克團向你提出嚴重抗議。”

羅蕓正色道:“行了,別斗嘴了。袁軍,我早就想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回答,行嗎?”

“行。”

羅蕓問:“我算你的朋友嗎?”

“當然,連我們連長指導員都知道我有兩個女朋友,你當然算一個。”

羅蕓追問一句:“真的,你真這么認為?”

“當然,別說是兩個,10個我都不嫌多。”

羅蕓嚴肅起來:“別臭貧,你只能有一個,那就是我。”

袁軍終于有點兒明白了:“你說的女朋友是……那種比較專業(yè)的?”

羅蕓怒道:“廢話,你以為是業(yè)余的,你把我當什么人了?”

“那……還允許我有幾個業(yè)余的嗎?”

“袁軍,你還有沒有正經(jīng)?人家和你說心里話呢。”

袁軍嚴肅起來,默默地注視著羅蕓,一縷陽光照在羅蕓臉上,她眼波一閃,露出燦爛的笑容……

周曉白穿過醫(yī)院的長長走廊,來到藥劑室的窗口前,她把頭探進窗口剛要說話,忽然呆住了,她看到羅蕓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彩,臉上洋溢著似水的柔情,她什么都明白了。

周曉白捂住嘴,悄悄地走了。

鐘躍民和鄭桐正在知青點的院子里下象棋。知青們近來賭風很盛,賭博的形式多種多樣,象棋、撲克牌,都算一般的賭具了,還有更簡便的賭博方法,比如扔硬幣、猜火柴棍兒等,賭資一律是糧食,別的東西知青們沒興趣。

鄭桐一臉的懊喪,盯著棋盤一聲不吭;鐘躍民的臉上則喜氣洋洋,看樣子,他已經(jīng)占了上風。

鐘躍民敲敲棋盤說:“你沒戲了,再怎么看也是輸了,重擺吧。”

鄭桐連頭也不抬,說:“別忙,萬一我看出一招兒柳暗花明呢?”

“你翻翻棋譜去,這叫‘二車平仕’,破了你那兩個仕,雙車一錯,你小子就完啦。”

鄭桐掀了棋盤:“不下啦,今天我手背,讓你撿了便宜。”

鐘躍民一副親兄弟明算賬的架勢:“那么咱們算算賬吧,你輸我?guī)讉€窩頭了?”

“不就3個嗎,我以后還。”

鐘躍民一聽就蹦了起來:“以后還,我他媽活得到以后嗎?馬上兌現(xiàn),別廢話。”

鄭桐耍賴道:“打賭的時候咱可沒說當場兌現(xiàn),我承認欠了你3個窩頭,可沒說什么時候還啊。”

“嘿,你小子想賴賬是不是?”

“你就是打死我,今天也還不了這3個窩頭,這么說吧,我決心不惜以鮮血和生命捍衛(wèi)這3個窩頭,要我的命可以,要窩頭?沒門兒!”

鐘躍民說:“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你小子是個舍命不舍財?shù)闹鲀骸P校@3個窩頭可以免了,不過你明天得陪我去趟白店村。”

鄭桐一臉壞笑:“明白了,動作夠麻利的,你覺得有戲嗎?”

“你小子就是心術不正,凈往歪處想。那妞兒的歌唱得絕對夠?qū)I(yè)水平,我去切磋切磋,沒別的意思。”

“別解釋,你就是有什么意思也沒關系,這我懂,咱認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了解你,干一件事開始總要有個借口。”

“你懂什么?藝術是需要交流的,好歹我們也是同行。”

“我知道,你就是碰上個女要飯的,也能套上同行。要去你去,我可不陪你拉練,白店村要走半天工夫,你想累死我?”鄭桐干脆地拒絕了。

鐘躍民繼續(xù)作工作:“咱可是哥們兒,你就忍心讓我一個人跑這么遠的路?荒山野嶺的,萬一碰上劫道的,咱倆也好有個照應。”

“算了吧,你不劫別人就不錯啦,誰會劫你,你是有財還是有色?”

“哥們兒,我這可是為你好,你沒聽他們說,白店村的知青是7女3男肉多狼少?你陪我去,就等于是幫著我吃肉。”

“不去,我不稀罕吃肉,反正當和尚也當慣了,我還是素著點兒好。”

鐘躍民終于兇相畢露:“那你他媽把欠我的窩頭還我,今天就給。”

“沒有,要窩頭沒有,要命有一條。”

鐘躍民抓住鄭桐的胳膊一擰,威脅道:“你他媽去不去?不去我抽你丫的……”

“哎喲,你輕點兒,哎喲,好好好,我去還不成,你松手……”

兩人正鬧著,見杜老漢的孫子憨娃在院門口探頭探腦,似乎在猶豫是否進來。鐘躍民說:“憨娃,你在干什么?”

憨娃小聲說:“躍民哥……”

鐘躍民佯怒道:“憨娃,你個小兔崽子,咋把輩分都搞亂啦,叫叔,聽見沒有?”

憨娃說:“我爺爺說咱倆是平輩兒,要不你為啥也叫他爺爺?”

鐘躍民笑了:“憨娃,你有事?”

憨娃點點頭,鐘躍民跟他走出院子。

憨娃神秘兮兮地把鐘躍民帶到僻靜處說:“躍民哥,我給你送吃的來啦。”他從懷里掏出個黑乎乎的東西遞過來。鐘躍民仔細一看,險些吐了出來,原來是一只燒熟了的老鼠。

憨娃興高采烈地說:“我挖了一個田鼠洞,逮住兩只田鼠,我把它燒熟了,可好吃了,這只是給你留的。”

鐘躍民在一瞬間仿佛被雷電擊中,他僵在那里,眼圈兒也紅了,他心中涌出一股難言的酸楚。這沒爹沒娘的孩子心思太重了,他牢記著自己吃過鐘躍民的窩頭,竟用這種方法來報答他。

鐘躍民不愿傷害這孩子,他強忍著惡心吃了一口老鼠肉,拍拍憨娃的腦袋說:“好兄弟,有啥好事都想著哥,這肉真香……”

蔣碧云正在知青點的伙房往灶洞里塞柴火,一股濃煙回灌進來,她被嗆得又咳嗽又擦眼淚。

鐘躍民走進來說:“碧云,給我準備點兒干糧行嗎?”

蔣碧云眼皮都沒抬:“這好像不是我的事吧?”

鐘躍民賠著笑說:“我這不是請你幫忙嗎,誰叫咱們是哥們兒呢。”

“不管。”

鐘躍民詫異道:“我好像沒得罪你吧,這是怎么啦?說翻臉就翻臉,真沒勁。”

“鐘躍民,我就這樣,你看誰好就找誰去呀。”

鐘躍民火了:“莫名其妙,你有病是怎么著?”

“你才有病呢,貪病,貪多了也不怕?lián)沃 ?

“我貪什么啦?你說清楚。”

蔣碧云氣呼呼地說:“那天誰給你來的信,是不是你女朋友?你要是不想要人家,就該說清楚,別吊著一個又追另一個。哼,看看你今天這德行,來這兒快一年了,沒見你這么精神煥發(fā)過。”

鐘躍民不吭聲了。

“理虧了吧?見一個愛一個,這就是你們男人。你那女朋友在部隊當兵,人家可沒嫌棄你,一封接一封地給你來信。你倒好,剛對了幾首歌,歪主意就來了,你好好想想吧。”

鐘躍民想了想:“嗯?不對呀,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白店村?噢,明白啦,肯定是鄭桐這孫子和你說的,對不對?這孫子,怎么胳膊肘向外拐?沒一會兒就把我給賣了,這個叛徒,等會兒我要找他算賬。”

蔣碧云口氣緩和下來:“躍民,別去胡鬧了,好嗎?”

“蔣碧云,這關你什么事?咱們知青點好像還沒成立黨支部吧?你這么關心這件事,是何居心?”

蔣碧云不吭聲了。

鄭桐挑著水桶哼著小調(diào)兒來井臺上打水,他一眼發(fā)現(xiàn)村里的狗娃也挑著水桶等著打水。鄭桐眼珠一轉(zhuǎn),便拿狗娃開起心來。

“狗娃,你這驢日的,最近你家婆姨又生娃沒有?”

狗娃不好意思地笑笑:“莫有,莫有。”

鄭桐語重心長地說:“不許再生了啊,你家炕頭兒快擺不下啦,別凈顧著晚上痛快,那是鬧著玩的嗎?你這一痛快,咱村又添丁進口,糧食老不夠吃。”

狗娃嘟囔著:“我有什么法子。”

“你怎么沒法子?晚上睡覺什么也別想,只當你婆姨是塊木頭,理都不理她,看她有什么辦法?關鍵是你自己,得扛住了,聽見沒有?”

鐘躍民匆匆走來,怒罵道:“鄭桐,你他媽給我下來。”

鄭桐走下井臺:“怎么啦?”

“怎么啦?”他照著鄭桐的屁股就是一腳。

“我操,你丫踹我干什么?”

“你小子這臭嘴就欠抽,你說,你跑蔣碧云那兒都說什么了?”

鄭桐一聽就樂了:“就這事啊,這怎么啦?實話實說唄,我說咱們要去白店村找那個會唱歌的妞兒切磋藝術去。”

“那么她哪兒來這么大的火?還把周曉白端出來,這他媽關她什么事?都是你這臭嘴,成天給我四處散!”

“躍民,你這就不對了,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也沒說要保密呀,干嗎怕人知道你有女朋友啊,是不是想多吃多占啊?”

鐘躍民怒氣沖沖地說:“去你大爺?shù)模院笪业氖履闵俚教幒f八道,這蔣碧云也是,剛才罵我一頓,義正詞嚴的,就好像我掘了誰家的祖墳,她管得著嗎?”

鄭桐怔住了。

“躍民,這事兒不太正常,她哪兒來這么大火,是不是她也琢磨上你啦?”

鐘躍民略感意外地說:“有這可能嗎?我覺得她好像看誰都不順眼。”

“這妞兒清高得要命,她爸爸是個教授,從小家境不錯,1966年家也被抄了,跟咱們一樣,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鐘躍民看了他一眼說:“你怎么像個特務?什么都知道。”

鄭桐推心置腹地說:“哥們兒,我沒你那么好高騖遠。你的心思不在這兒,早晚得飛了,我家情況不一樣,我爹恐怕起不來了,我得老老實實在這兒務農(nóng),咱村知青不是狼多肉少嗎?我得早下手,踏踏實實地從眼前做起,動手晚了連湯都喝不上啦。”

鐘躍民大笑道:“你瞄上誰了?”

“不瞞你說,蔣碧云是我的首選目標,可現(xiàn)在形勢很嚴峻,她開始注意你了。我算是明白了,只要你小子在這兒,我就沒戲,實話告訴你,哥們兒現(xiàn)在謀殺你的心都有。”

鐘躍民笑著:“別別別,為這點兒事不值當?shù)模易尳o你了,千萬別這樣。”

兩人面對面壞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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