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號車是袁軍的搭檔、一連的指導員金正宇的座車,金正宇是從三營調來的,和袁軍共事不到一年,兩人雖然沒什么深交,但平時工作上還是很配合的。金正宇陣亡使袁軍感到很難過,畢竟兩人在一間屋子里住了近一年時間,彼此還算投緣。戰前金正宇在一次聊天時還說過,他從來沒去過北京,最大的心愿是將來帶著老婆孩子逛一回北京。袁軍當時還答應他,將來他去北京時可以住在自己家。那天的談話言猶在耳,可金正宇已經不在了,甚至連尸體都找不到,他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袁軍仔細觀察了被擊毀的1號車,損毀的狀況確實慘不忍睹,75毫米反坦克炮在不足100米的距離內發射的***正好擊中炮塔和車體的結合部,炮塔被掀飛出十幾米,大火又引起坦克內部的炮彈連鎖爆炸,4個乘員都被炸得尸骨無存,車身也幾乎解體。走在最后的6號車基本也是如此,4個乘員也全部陣亡。袁軍先摘掉坦克帽,低下了頭,坦克手們也紛紛摘下帽子向陣亡的戰友們志哀。
袁軍下令將被擊毀的1號車撞下山澗,為后面的坦克縱隊打通道路。4號車的駕駛員淚流滿面地將1號車的殘骸撞下山澗,然后又一次次地將坦克撞向攔路的巖石,一連撞了十幾次才把巖石撞開,擁擠在山路上的坦克長陣終于又開動起來。
這一戰,除了最先陣亡的8個乘員外,坦克手又傷亡了4人。4號車的車長、5號車的炮手在突擊敵人反坦克陣地時陣亡,7號車的駕駛員負重傷,搭載的步兵加強排也傷亡過半,失去了戰斗力。袁軍調整了一下各車的人員配置,下令攻擊前進。
當坦克群轟鳴著沖出山口時,已經沒有任何步兵掩護了,袁軍知道,在亞熱帶山岳叢林地區,沒有步兵掩護的坦克是很危險的,但他此時已顧不上這些了。由于在不同的地段上遭到敵軍多支反坦克混合部隊的攻擊,全團在狹窄的山路上被截成數段,各連只能各自為戰了。袁軍從電臺上得知,營長的座車在剛才的戰斗中遭到重點攻擊,營長身負重傷,現在副營長接替了營長的指揮權,他在電臺里命令一連不要停留,繼續攻擊前進,按計劃占領公路交叉點上的D鎮,全營會馬上跟進。
此時的一連還有7輛坦克,這7輛坦克在袁軍的指揮下全速開動起來,發動機在轟鳴,履帶卷起了漫天的塵土,坦克內的乘員感到如同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行船,車身劇烈地顛簸著,袁軍感到一陣惡心,身旁的裝填手忍不住嘔吐起來。
坦克群進入平緩的丘陵地帶,地勢漸漸平坦,袁軍不由得興奮起來,這才是天然的坦克場,在這里,坦克可以縱橫馳騁了。
潛望鏡里出現了公路,公路上居然還有公共汽車在行駛,炮手搖動著火炮方向機,把公共汽車套進了瞄準鏡的十字標,他請示道:“連長,打不打?”
袁軍說:“打老百姓干什么?不許打!”
炮手不甘心地說:“問題是咱們鬧不清誰是軍人誰是老百姓,看著都像老百姓,不定什么時候就像變戲法似的變出個火箭筒來。”
袁軍說:“這沒辦法,咱們只能等人家亮出火箭筒才能打,你看這些乘客還向咱們招手呢,大概是把咱們當成自己人了,這些老百姓對戰爭怎么這樣遲鈍?”
一輛滿載敵軍士兵的卡車高速越過坦克縱隊向前駛去,居然還是解放牌卡車。這些敵軍士兵也沒發現這是何方的坦克,可能是因為坦克炮塔上蒙的尼龍偽裝網遮住了醒目的八一紅星。這回可是全副武裝的軍隊,駕駛員沒等袁軍下令就打響了航向機槍,一串子彈打進了卡車的車身,輪胎也被打爆,卡車的速度慢了下來。車廂里的士兵倉促間用***向坦克做徒勞的射擊,坦克的裝甲板被打得叮當亂響。駕駛員大怒,猛踩油門攆上去,坦克貼近卡車輕輕一蹭,解放牌卡車轟然翻倒,坦克徑直從卡車上碾過。袁軍把潛望鏡轉向后面,見他身后的6輛坦克也毫不客氣地一一從已被壓扁的卡車上碾過……耳機里傳來坦克手們興奮的喊聲,喊聲中帶著復仇的快感。
潛望鏡里終于出現D鎮,看上去這還是個不小的鎮子,鎮子上炊煙裊裊,身穿草綠色軍服的敵軍士兵正在用麻包構筑掩體。地圖上顯示,這里是3條公路的交叉點,重要的公路樞紐。開戰前,袁軍就已經明確了任務,坦克一連作為全團的先鋒,主要任務就是攻取D鎮,并且要守住它,等候后面的大部隊。根據戰前掌握的情報,敵人在這里駐有一個營的守備部隊,配備有反坦克武器。
袁軍略微躊躇了一下,以沒有步兵掩護的7輛坦克攻擊一個配有反坦克武器的步兵營,實在是很冒險,但他馬上就下了決心:打!沒什么可猶豫的,總不能停在這里等步兵來吧,那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袁軍對著話筒下達了攻擊命令:“各車注意,雙號車在左,單號車在右,展開戰斗隊形,注意兩翼掩護,目標,D鎮,全速前進!”
7輛坦克展開了楔形戰斗隊形,風馳電掣地迎著D鎮沖去。
袁軍后來的回憶有些模糊,他只記得坦克群在距離鎮口800米處突然遭到敵人反坦克火力的攻擊,幾道白光閃過,袁軍的坦克首當其沖地挨了兩發炮彈,好像是82無后坐力炮發射的。一想起這些,袁軍就恨得咬牙,這種炮是中國生產的,軍人們嫌它的名字太繞口,干脆給簡化成“82無”。這種炮曾經大量無償地援助給敵軍,袁軍算是嘗到了被自己國家生產的武器攻擊的滋味。第一發炮彈打在駕駛員前面的45度斜面裝甲板上,緊接著又是一發炮彈打在半圓形炮塔上。由于角度關系,這兩發炮彈沒有擊穿裝甲,被彈飛了,但是巨大的動能帶來的強烈震動卻非同小可。袁軍被震得從椅子上摔下來,駕駛員竟被震得昏迷了幾秒鐘,差點兒把坦克開進溝里,炮手忍不住嘔吐起來。袁軍強忍著惡心和暈眩轉動潛望鏡,他馬上搜索到敵人火力點的位置:“快!瞄準打,正前方偏左的那所房子,發射點就在那里,裝爆破彈……”
轟的一聲,炮彈出膛,幾個敵軍士兵連人帶炮被炸向天空。
耳機里傳來5號車車長孫勇的聲音:“報告連長,7號車被擊毀,4號車中彈受損……”
袁軍冷冷地說:“知道了,繼續攻擊,沖進D鎮去!”
一連僅存的5輛坦克終于沖進小鎮,袁軍通過潛望鏡發現,這個鎮子上的老百姓好像已經轉移了,滿街都是亂跑的軍人,有的端著***向坦克掃射,有的舉著手雷和炸藥包向坦克撲來。坦克上的航向機槍和并列機槍猛烈地射擊,將敵軍士兵一片片掃倒……袁軍的坦克炮塔上又挨了一發***,幸好射入角偏了,***斜著劃過去,駕駛員發現對面的一座二層小樓上有個戴盔形帽的家伙正在往火箭筒里裝彈,他猛踩油門,坦克吼叫著向小樓撞過去,小樓像倒塌的積木一樣轟然成了一片廢墟。坦克繼續向前撞去,竟然在密集的房屋中開辟出一條新路,所到之處,房子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嘩嘩地倒塌,塵土飛揚。
5號車和8號車已在小鎮口將敵人的反坦克陣地碾平,幾門75毫米反坦克加農炮被壓得稀爛,兩輛坦克掉轉炮塔,炮管一律朝后,像推土機作業一樣將一片片房子撞倒。
9號車在鎮口觸發了一顆反坦克雷,劇烈的爆炸將坦克拋起又掀翻在路旁,4個乘員全部陣亡。3號車在沖進D鎮時遇上了一個不要命的家伙,他抱著一個炸藥包一頭鉆入車底,在履帶軋到他身上之前拉響了炸藥包,3號車被炸得歪在一邊燃起了大火,渾身著火的車長和駕駛員在跳出座艙時被敵人的機槍打倒……
袁軍在潛望鏡里看到9號車和3號車被擊毀的慘狀,不由痛楚地合上眼,這種結局他早就料到了,沒有步兵掩護的坦克就好比叢林中被白蟻包圍的野獸,不管多么兇猛,最終仍會被成千上萬只白蟻吞噬。袁軍現在要做的無非是困獸之斗罷了,他早已橫下一條心,一邊操縱并列機槍掃射,一邊對著話筒喊:“5號車、8號車,我是連長,現在只剩咱們3輛車了,再堅持一下援兵就會趕到,咱們來個土工作業,把房屋推平,敵人就會失去隱蔽物。”
“5號車明白!”
“8號車明白!”
袁軍的判斷是正確的,10分鐘以后,3輛坦克幾乎把小鎮推平,殘余的敵人喪失了建筑物的掩護,被迫退出了鎮子。袁軍向副營長匯報:“坦克一連占領了D鎮,正在防守待援。”
副營長說:“一連長,請報告一下損失情況。”
“我們只剩3輛坦克,油料和彈藥也快消耗完了。”
“一連長,再堅持一會兒,我們離你還有10公里,馬上就到,敵人可能還要反撲,你一定要堅持住。”
“是!請營長放心!”
袁軍鉆出炮塔,用望遠鏡向四周觀察了一下地形,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別看這個鎮子不大,但地理位置很重要,這里是我東線兵團的主要突擊方向——L城的外圍屏障,在整個戰役布局上,D鎮能起到防御支撐點的作用。難怪敵我雙方都玩了命,因為D鎮一旦被攻占,通往L城的道路便一馬平川,無險可守。
袁軍抽著煙思考著怎樣才能利用3輛坦克組織起有效防御,一支煙吸完主意便有了。他下令將3輛坦克在小鎮的南口一字排開,每輛坦克上留一個人操縱高射機槍和火炮,其余的乘員下車構筑掩體,使用輕武器進行防守。好在敵人丟棄的武器很多,找幾挺機槍并不費事,戰士們忙碌起來。
5號車的孫勇正在炮塔上檢查高射機槍,他突然叫了起來:“連長,敵人出動坦克了,有3輛,距離三千多米,是沖咱們這個方向來的。”
袁軍幾步躥上炮塔舉起望遠鏡,映入視野的3輛坦克擺出一個楔形戰斗隊形,這是坦克最常見的戰斗隊形,沒什么好奇怪的。有意思的是,這竟是兩種不同型號的坦克混合編隊,最前邊的是蘇制T62型坦克,這種坦克是20世紀70年代最先進的主戰坦克之一,無論是戰術性能,還是裝甲的防彈能力、火炮的口徑都優于袁軍駕駛的國產59式坦克。袁軍看了先是心頭一緊,再看后邊兩輛坦克,不禁又啞然失笑了,那竟是兩輛蘇聯“二戰”時期的T34型坦克。說它老掉牙了一點兒不為過,這種坦克是蘇聯1941年裝備部隊的,到現在已經38年了,蘇軍的現役裝備已經換了好幾茬了。這種坦克在蘇聯國內早成了古董,唯一的用處就是拍表現“二戰”題材的電影。
袁軍笑道:“真是個窮國,連武器都是好壞搭配著用,簡直像個菜販子,賣個蘿卜要搭一把小白菜。”他怎么也想不通,敵方的指揮員為什么把這兩種性能如此懸殊的坦克混合編隊投入作戰。
袁軍計算了一下,自己的3輛坦克油料已不足了,要是把坦克開動起來和對方打一場運動中的坦克戰,這顯然要吃虧。看來最好的方式就是以逸待勞,從正面和T62型坦克來一場古典式的決斗。從數量上看,是三對三,從質量上看,那兩輛T34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它上面的85毫米線膛炮在1000米外別想擊穿59式坦克的正面裝甲,但令人擔心的是那輛T62,它的火炮安裝了雙向穩定系統,可以在高速行駛中準確開火,令人生畏的是它的115毫米滑膛炮,沒有膛線的束縛,炮彈加大了初速,其殺傷力非同小可。
對方的坦克越來越近,已經接近2000米的距離,袁軍估計對方打算進入1000米距離才開火,那是直瞄火炮最有把握的射擊距離。袁軍感到渾身燥熱,流出的汗已濕透了工作服,1000米……這可是個生死距離,他要好好計算一下,首先要在1000米距離上擊毀兩輛T34,必須是1000米距離,如果它駛近了就會對自己的坦克造成威脅。那么T62呢,人家不是傻子,也同樣會在1000米距離上開火,就算你擊毀了兩輛T34,但它的首發命中率很高,第一炮就有可能干掉你一輛坦克……
袁軍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跳下坦克大喊道:“8號車、5號車,駕駛員上車,聽我調度。”
兩個駕駛員發動起坦克,袁軍命令5號車緊貼自己的坦克,并排正對前方,8號車將車身橫過來擋在并排的兩輛坦克前方,3輛車呈“品”字形排列。這無疑是個聰明的主意,8號車成了后面兩輛坦克的掩體,護住了兩輛坦克的正面裝甲,而暴露出的側面則是半圓形炮塔的傾斜面,低于90度的射入角,完全可以將炮彈彈飛。如果能以犧牲一輛坦克的代價換取對方3輛坦克,這買賣就不賠本。
果然,對方的坦克在駛入1000米距離時,最前面的T62首發一炮,準確地擊中了充當掩體的8號車側面裝甲,8號車頓時烈焰熊熊。5號車的孫勇抓住機會按動炮鈕,“轟”的一聲,一發碎甲彈出膛,將左側的一輛T34炮塔掀飛,T34立刻燃起了大火。袁軍早已把另一輛T34套入瞄準鏡的十字標,他猛地按動炮鈕,誰知炮卻沒響,袁軍的冷汗一下子流了下來。他發現火炮的電擊發器在剛才的戰斗中被打壞了,連忙改用手動擊發,卻沒想到手動擊發器也壞了。就這么稍一耽誤,對面的T62又發一炮,打在袁軍坦克的炮塔側面,半圓形炮塔將炮彈彈飛出去。坦克雖然無恙,卻又把袁軍震了個七葷八素,他的頭撞在甲板上,眼前出現很多金燦燦的星星,鮮血順著腦門像小溪一樣流進了脖子。他顧不上擦一把血,又把眼睛貼近瞄準鏡,調整方向機,瞄準了T62坦克炮塔和平臺的結合部。他看見瞄準鏡中對方的炮管也在調整角度,對方的炮手大概煩透了擋在前面的8號車,它使他的射入角受到極大的影響。這是一場名副其實的決斗,誰的手快誰就是勝利者。這時5號車前火光一閃,孫勇又開了一炮,炮彈打在T62坦克的正面裝甲的45度斜面上,炮彈也被彈飛。袁軍幸災樂禍地想,對方的坦克手這會兒八成也被震得暈頭轉向,他乘此機會抓起一把大號扳手照著炮閂狠命一敲,“轟”的一聲,一發碎甲彈飛了出去,瞄準鏡中T62坦克的炮塔在火光中像飛碟一樣旋轉著飛出七八米,他放聲大笑起來……
袁軍太全神貫注了,竟沒有發現那輛殘存的T34已經繞到他側面200米處,5號車孫勇也瞄準了這輛坦克,還沒來得及按動炮鈕,T34坦克的炮先打響了——一發85毫米的***擊穿了袁軍坦克的側甲板,爆炸聲中,袁軍的笑聲戛然而止,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根羽毛,輕輕地飄了起來,他深深地發出一聲嘆息:“唉,這種感覺真好……”
這場戰爭對袁軍來說,已經提前結束了。
在鐘躍民帶領特遣隊向210高地發起攻擊之前,后續部隊的一個自行火炮團趕到了渡口,前指下令向敵縱深的炮群開火,于是大規模炮戰拉開了序幕。隨著隆隆的炮聲,一群群炮彈在空中畫出密密麻麻的彈道,掠過210高地向敵縱深飛去。敵方的炮群也不示弱,立刻開始對等還擊。一群群炮彈又掠過高地向渡口飛來。我方的一個舟橋營冒著敵人的炮火在緊急架橋,從敵縱深飛來的炮彈在河里炸起了無數水柱,舟橋營不時有戰士被彈片擊中,栽進河里。
鐘躍民站在203高地上用望遠鏡向四周觀察,他發現圍繞著4號大橋方圓幾十公里范圍內,炮戰打成了一鍋粥。先是越軍的炮火對我方的穿插路線進行轟擊,緊接著就是我軍的炮火對穿插路線上的各高地進行反擊。到后來,是雙方的炮火在所有地段和高地上輪番轟擊。整條穿插路線和諸高地轉眼間變成了光與火的世界。陣地上到處都是彈片撕破空氣的尖叫聲,到處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這令人膽寒的爆炸聲中,還有一個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情況——漫山遍野的原始次生林和高大的毛竹在空中就將各種彈藥引爆,這大大提高了彈片在空中的覆蓋面和殺傷范圍。敵我雙方的士兵在這排山倒海般的呼嘯聲中一片片地倒下去……
特遣隊的隊員們對激烈的炮戰視若無睹,他們有自己的活兒要干,隊員們借助灌木叢的掩護,三人一組展開了散兵線,交替掩護著向前躍進。到底是訓練有素的偵察兵,他們的動作就像無聲電影里的鏡頭,沒有絲毫聲響。按鐘躍民、張海洋和吳滿囤商量好的方案,對付210高地的守敵最好采取突襲的方式。他們斷定這伙敵人不愿暴露自己。剛才特遣隊偷襲4號橋時,210高地上的守敵竟然毫無動靜。他們知道炮兵觀察所的重要,一旦暴露馬上會被打掉,所以他們干脆不動聲色,眼睜睜看著守橋的部隊被殲也不發一槍,也許他們認為我方還沒有發現這個炮兵觀察所。如果是這樣,特遣隊索性也裝聾作啞,以隱蔽的動作接近敵人的工事,然后躍進敵人的工事,短兵相接地解決戰斗,只有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傷亡。特遣隊的人數太少,本錢有限,和守敵拼不起消耗。如果在半山腰被敵人發現,特遣隊只能被迫采取強攻手段,這樣傷亡會大得多。
210高地不算高,特遣隊不到15分鐘便接近了山頂,看來特遣隊的運氣不錯。鐘躍民在灌木叢中發現不少被丟棄的空水泥包裝袋,上面赫然寫著“中國制造”的漢字,他斷定守敵在山頂上修筑了永久工事,而且是倉促間構筑的,因為水泥袋還很新。
寧偉帶領的尖兵小組已經躍進到離敵人工事30米的距離內,再有兩三分鐘就可以跳進敵人的工事了。寧偉打開了***的刺刀,他在心里默默念叨著:“謝天謝地,馬上就要大功告成了,可千萬別節外生枝……”可偏偏就在他念叨的時候,身旁的童鐵林觸響了一顆防步兵雷,童鐵林的身體在一團火光中被拋了起來,一只腳被炸得無影無蹤。這一聲爆炸等于給敵人報了警,工事里的一挺高射機槍立刻打響了,戰士們敏捷地撲倒在山坡上,子彈雨點般落在他們的周圍。緊接著守敵的兩挺重機槍也打響了,戰士們被死死地壓在地上。
寧偉的位置在最前面,他已經躍進到離敵人工事只有十幾米的地方,此時他被彈雨壓在地上一動不能動。他罵著從腰間摸出一顆手榴彈,把小拇指套進了拉火環。他盼望著敵人的火力能出現短暫的間歇,只要給他幾秒鐘,他就能以臥姿將手榴彈投進敵人的工事。
守敵像是知道寧偉的想法,那挺高射機槍的火力漸漸后移,壓住了鐘躍民帶領的小組,一挺重機槍馬上接替了位置,一刻不停地壓著寧偉打。他頭前的一塊巖石被子彈打得碎片飛濺,他死死地伏在巖石后面,他知道這會兒要是揚起手臂投彈,肯定會被彈雨打斷了胳膊。
走在后面的鐘躍民等人也被守敵的火力壓制住,敵人的火網十分兇猛,特遣隊進退不得,處于十分不利的形勢。伏在鐘躍民身旁的五班長于根柱以臥姿裝好了***,冒著彈雨一躍而起,以跪姿肩扛起40毫米火箭筒向守敵工事瞄準,他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胸前就中了3發高機子彈,于根柱被子彈強大的沖擊力打出兩米遠,仰面跌倒,火箭筒和已摘掉保險帽的***滾落到鐘躍民的腿旁。
鐘躍民滾到于根柱的尸體旁,觀察了他的創口,12.7毫米的子彈形成的貫通傷讓人慘不忍睹,子彈的射入口都如酒盅大小,背部的肌肉組織和脊椎骨被全部打飛,他的尸體還是溫熱的,而生命已經在一瞬間沖出軀體,消逝在空氣中。鐘躍民用發紅的眼睛看了一眼天空,仿佛是在尋找于根柱逝去的靈魂。伏在不遠處的吳滿囤忍不住哭出了聲,他曾經當過于根柱的排長,兩人還是老鄉,平時關系很好。
鐘躍民默默地摘下***,抓起火箭筒,準備再一次躍起。張海洋急了,他大喊道:“躍民,不要動,敵人的火力太猛……”鐘躍民充耳不聞,他檢查了一下火箭筒,猛地翻身躍起,以跪姿舉起了火箭筒……
此時伏在最前沿的寧偉仍被火力壓制在山坡上無法動彈,他握著手榴彈急得滿頭是汗。這時被炸掉一只腳的童鐵林突然支撐起身子,他單手持***向守敵的工事開火了。由于失血過多,他已經處于半昏迷狀態,但即便如此,他打出的一個長點射仍然極準確,七八發子彈都打在守敵的重機槍防彈盾板上,敵人的機槍手立刻把子彈掃向童鐵林,身中十幾發子彈的童鐵林不甘心地撲倒了。
寧偉抓住這個短暫的時機,以臥姿投出手榴彈,手榴彈在空中翻著跟頭畫出優美的弧線準確地落入敵人的塹壕……
這一稍縱即逝的機會也同樣救了鐘躍民,在他冒死躍起的一瞬間,守敵的火力都被引向童鐵林。鐘躍民意識到,死神已經和他擦身而過,撲向了童鐵林。他狠狠地扣動了火箭筒的扳機,一聲震耳的巨響,火箭筒的前后兩端噴出耀眼的火柱,一個火團拖著尾跡呼嘯而出,擊中了敵人的高射機槍掩體……
兩聲爆炸幾乎是同時傳來,寧偉的手榴彈將守敵的重機槍炸飛,鐘躍民的***摧毀了守敵的高射機槍掩體。寧偉隨著爆炸聲閃電般躍起,幾步就躥進了守敵的塹壕,他的腳還沒落地,手里的***就打響了,幾米以外的3個敵軍士兵被猛烈的抵近射擊打得手舞足蹈地跌出去……
特遣隊員們抓住時機,紛紛躍入塹壕,陣地上出現混戰局面,雙方在塹壕里展開了廝殺。陣地上到處是***短促的點射聲,手榴彈在空中亂飛,雙方在塹壕里相互追逐著,短兵相接的格斗聲、槍械和刺刀的碰撞聲、受傷者的慘叫聲混成了一片。
張海洋跳入塹壕后立足未穩,胸前就挨了一發子彈,是胸前的彈夾救了他的命,擋住了致命的一擊。他反手一個點射撂倒了兩個近在咫尺的敵人,剩下的一個敵軍少尉撒腿就跑,張海洋拔腿便追,那少尉三拐兩拐就沒了蹤影。張海洋認為他可能鉆進了坑道,他腳步沒停,順著塹壕繼續向前沖,誰知他剛拐過一個彎就撞在那少尉的槍口上,那黑洞洞的手槍口已經快頂上張海洋的腦門了。他聽天由命地閉上眼睛,少尉狠狠地扣動了扳機,張海洋聽見“咔嚓”一聲,槍卻沒有響。這個少尉運氣不大好,他的手槍偏偏在這時卡殼了,不過他的反應極快,順手將手槍向張海洋劈面砸來,張海洋頭一歪,躲過一擊,身子卻被少尉撲倒,兩人在塹壕里滾打起來。張海洋的槍是用背帶掛在脖子上的,此時胸前的***妨礙了他的動作。那少尉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多了把匕首,他顯然是個玩刀子的高手,一點兒沒有多余的動作,一出刀就直奔主題,刀尖沖著張海洋的左胸刺過來。張海洋在狹窄的塹壕里根本沒有躲閃的余地,他情急之中用手掌猛磕對方的手腕,但這一掌只磕歪了對方的刀鋒,匕首深深地插入張海洋的肩窩,他感到一陣劇痛,肩膀上就像插進了一根燒紅的鐵條,火燒火燎的,他的整個身子都癱軟了。那少尉一著得手便毫不遲疑地向張海洋的心臟部位捅來第二刀,而張海洋已無力躲開了,他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閃電般伸出右手,以中指和食指**對方的雙眼……他居然成功了,兩指像插子一樣戳進對方的眼窩,而對方的匕首卻沒刺入他的心臟,他發現那少尉身子在癱軟下去,寧偉出現在他面前,手里握著滴血的匕首——他的匕首準確地從少尉后背肩胛骨下的軟組織刺入,洞穿了心臟。
寧偉扶起張海洋,掏出急救包按住他的傷口:“張參謀,你負傷了。”
張海洋無力地靠在胸墻上問:“你怎么不開槍?”
“你們糾纏得太緊了,這么近的距離,子彈會貫通這小子傷到你,好在我出刀速度比較快。”
張海洋的軍裝已經被鮮血浸透了,這一刀幾乎刺穿了他的肩膀,鮮血像泉水一樣不斷涌出來,大量的失血使他感到一陣眩昏,他拉住寧偉的手說:“寧偉,謝謝你,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他說完就失去了知覺。
吳滿囤帶領一個戰斗小組跳進塹壕,和幾個敵軍士兵迎頭相遇,雙方的槍幾乎同時打響。這很像是決斗,雙方相距七八米,彼此都無遮無攔地抱著***對射。這場遭遇戰不到10秒鐘就結束了,對方倒下5個士兵,吳滿囤身邊3個戰士也中彈倒下。吳滿囤左臂中彈,子彈打斷了臂骨,胳膊耷拉下來隨著身體晃動著,鮮血噴濺在胸墻上。吳滿囤顧不上包扎傷口,他單手持槍,順著塹壕向殘敵追過去。他從小生長在大山里,小時候甚至沒穿過鞋,赤腳走山路如履平地,早已練就了一雙鐵腳板和超常的體能,再加上十來年的軍事訓練,使他在山岳地區的行動速度異于常人。熟悉地形的幾個敵軍士兵沿著弧形的環狀工事拼命地跑,吳滿囤每次舉槍射擊時他們都能適時地拐入射擊死角,子彈打在胸墻上濺起嗆人的塵土,卻始終打不中他們。吳滿囤索性不開槍了,他使出全力奔跑起來。那幾個敵人士兵沒想到他奔跑的速度竟這樣快,僅僅拐了幾個彎就被他咬住,他抬手一個點射,兩個敵人在奔跑中被擊中,身子向前飛出三四米才撲倒。剩下的兩個敵人慌了,他們在奔跑中實在騰不出手回身射擊,只得拎著槍拼命向前跑。吳滿囤眼見那兩個敵人又拐彎了,他也追上去拐過一個90度的彎,他突然發現迎面是一個黑黢黢的坑道口,跑在最后的一個敵人背影一閃就消失在坑道里。吳滿囤沒有猶豫,一個箭步躥上去,緊跟著那個士兵沖進坑道,他的眼睛還來不及適應黑暗,手里的***就打響了,黑暗中有人慘叫著跌倒,子彈頭打在混凝土墻面上形成了跳彈,在坑道內來回碰撞著,濺起點點火星。他打空了彈匣,左手習慣性地去拔彈匣,誰知被打斷的左臂根本不聽使喚,他連忙換了右手去拔彈匣,就耽誤了這么幾秒鐘時間,他就被幾個敵人撲倒。吳滿囤拼命掙扎著想翻過身來,但負傷的左臂使他疼得幾乎昏過去,他感到幾雙手在死死按著他,使他動彈不得。吳滿囤的腦子里倏地閃過一個念頭:這幾個敵人想生俘他。他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恐懼,他決不能被俘,即使拼個魚死網破也比被俘強……
吳滿囤有個遠房的表叔,曾在朝鮮戰場上受傷被俘,后來在雙方交換戰俘時回國,從此這個表叔的噩運便開始了。他被送到西北的一個煤礦進行勞改,他的子女和親屬都受到牽連,連當兵、入黨、上大學的資格都沒有。幸虧吳滿囤和這個表叔的血緣關系早已出了五服,不然也會被牽連上。他的表嬸曾千里迢迢去西北看望在勞改煤礦里服刑的表叔,會見的兩個小時里,表叔翻來覆去地只說了一句話:“早知道會連累家里,我真該在巨濟島的戰俘營里一頭撞死。”表嬸回來以后就帶著孩子改嫁了。表叔后來死于一場井下事故,他在排除啞炮的時候被炸得尸骨無存。吳滿囤從小就聽村里的長輩們議論過表叔的事,這件事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了。他始終認為,表叔是故意弄響的啞炮,當一個人的全部希望都破滅時,再繼續活著就顯得多余了。
吳滿囤不敢再想下去了,他還有一大群弟弟妹妹,他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不能因為一個在戰場上被俘的哥哥而毀了一生。想到這里,吳滿囤突然有了一股力量,他猛地把頭一甩,一口咬住一個敵人的手,對方一聲慘叫,被咬下了一根手指,他“呸”的一聲吐掉嘴里的斷指,右手閃電般伸向腰間,他清楚地記得在發起攻擊之前,大家都把手榴彈的蓋子擰開,拽出了拉火線,拉火環就垂在木柄上。吳滿囤在黑暗中摸到了一根拉火線,他的手又向旁邊摸去,這時敵人的手又掐住了他的脖子,使他難以動彈。在這一剎那,他的手終于摸到了另一根拉火線,兩個圓圓的拉火環都穩穩地攥在了手心里,他感到一陣欣慰,手一使勁,毫不猶豫地拉動了火線……
“轟”的一聲巨響,坑道里血肉橫飛……
鐘躍民帶著幾個戰士跳進塹壕時,雙方的混戰已經開始了,他們連連開槍打倒幾個沖過來的敵人,幾顆手榴彈同時脫手飛向塹壕的死角處,隨著幾聲爆炸,敵人的殘肢斷臂被高高拋起,落在鐘躍民的周圍。
鐘躍民顧不上追殲殘敵,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他一步躥上胸墻,舉起望遠鏡向敵軍的縱深觀察,幾個戰士持槍把他護衛在中間。在望遠鏡里,敵我雙方的炮戰正酣,我軍炮群的數量占有壓倒性優勢,但由于缺乏炮兵觀察員校正落彈點,炮火的準確性大打折扣。指示炮擊方位這套活兒,是偵察分隊的專業科目之一,鐘躍民早已玩得爛熟,他略一觀察就發現了敵人的炮陣地,便一把拿過報話機的送話器,大聲報出一連串的數據。兩分鐘以后,我方的炮火就漸漸地向敵炮陣地移動,鐘躍民在望遠鏡里看到敵人的兩門122毫米榴彈炮被我方的炮火炸翻,不由興奮地喊了起來:“打得好!基準炮再向東偏20個密位,集火射擊……”
我方炮群的炮彈成群地掠過210高地,落在敵人的炮陣地上,對方的炮群陣地頃刻間被煙火所籠罩……
寧偉跑過來向鐘躍民報告:“連長,210高地已全部占領,敵人一個炮兵觀察所、兩個步兵班共31人被全部擊斃。”
鐘躍民仍然舉著望遠鏡問:“嗯,知道了,報一下我方的損失情況。”
“特遣隊陣亡8人,重傷3人,輕傷5人,其中張參謀重傷,吳指導員陣亡……”
鐘躍民被驚呆了,他粗暴地揪住寧偉的衣領:“怎么回事?吳指導員他怎么啦?”
寧偉垂下眼皮小聲說:“指導員沖進坑道時被幾個敵人抱住了,指導員拉響了手榴彈。”
鐘躍民把手里的望遠鏡狠命向山下摔去,他頹然坐在胸墻上,雙手捂住了臉……
寧偉在一邊靜靜地注視著他,孫小平匆匆跑來,剛要開口報告,被寧偉用手勢制止。
鐘躍民猛地抬起頭來喝道:“什么事?快說!”寧偉注意到他的雙眼通紅,但沒有眼淚。
孫小平說:“報告隊長,張參謀的傷勢很危險,血怎么也止不住。我們的急救包都被用光了,擔架隊一時也上不來,再這么失血人恐怕就不行了。”
鐘躍民似乎從恍惚中猛醒,他跳下胸墻向張海洋跑過去。
張海洋的傷本來不致命,但由于擔架隊上不來,他傷口的血一時止不住,一連5個急救包都被鮮血浸透了。由于失血過多,張海洋已經昏迷了,再拖下去就有生命危險。鐘躍民急紅了眼,他在報話機里對前指首長指名道姓地大罵擔架隊,并威脅說張海洋要是死了,他非槍斃了擔架隊的隊長。罵歸罵,擔架隊一時還是上不來,鐘躍民一咬牙,不得不使出惡著兒。他命令戰士們燃起一堆火,把匕首燒紅,他拎起燒紅的匕首向戰士們作了個手勢。戰士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動手,鐘躍民一瞪眼,眼睛里寒光四射,戰士們的眼神慌亂起來,他們咬著牙撲過去,死死地按住張海洋。鐘躍民一把撕開張海洋的繃帶,將燒得通紅的匕首按在傷口上,只見張海洋的肩膀上冒起一股青煙,空氣里彌漫著人肉被燒焦的煳味兒,已經昏迷的張海洋發出一聲慘叫,倒給疼醒了。他拼命掙扎著,卻被戰士們死死按住手腳,動彈不得。
鐘躍民扔掉匕首冷冷地說:“海洋,你忍著點兒,別像個娘們兒似的窮叫喚,血已經止住了,你可以活下來了。”
張海洋疼得冷汗直流,他無力地罵道:“躍民,這種事也就是你才干得出來,你小子可真是心毒手狠……”
袁軍完全清醒以后才從護士的口中知道,這場邊境戰爭才打了16天。這十幾天以來,他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昏迷狀態。護士告訴他,他身上中了5塊彈片,有兩根肋骨被打斷,幸虧沒有傷到主要臟器,但當時的情況很危險,因為他失血過多,送到臨時包扎所時已經快不行了,連血壓都測不出來了,一連輸了2400毫升血才脫離了危險。
戰爭結束以后,孫勇等戰友來醫院看他,向他講述了他負傷以后發生的事。那天袁軍的坦克被擊中后不到5秒鐘,孫勇的炮也打響了,在不到200米的距離內擊毀了那輛T34型坦克,由于距離太近,那輛T34被打得很慘,它先是燃燒起來,隨后車內的炮彈被引爆了,在一連串的爆炸后,那輛坦克完全解體,變成了一堆碎鐵。這場戰斗剛剛結束,后繼部隊的坦克就沖進了D鎮。
袁軍自嘲地說:“這場戰爭我只參加了一天就被淘汰出局了。”
孫勇說:“連長,說實話,以前我還真小瞧了你。我早聽別人說過,你是走后門兒參軍的,我對后門兒兵還真有點兒成見,沒想到上了戰場,你打得還真猛。遭伏擊時,要不是你帶頭沖上去,咱們非成了活靶子不可。沒說的,我孫勇佩服你,在你手下當兵真痛快。”
孫勇告訴他,團里已經給他報了一等功,馬上就要批下來了。軍人們都知道一等功的分量,即使是在戰場上作出了比較突出的貢獻,也未必能獲得一等功的榮譽。因為多數的一等功臣都是陣亡以后得到的追授,像袁軍這樣還活在世上的一等功臣不是很多。
要是在以前,袁軍聽了這些話肯定會很得意,作為一個連長,能得到自己連隊的戰士的敬佩,這應該是件很榮耀的事,尤其是在和平時期,不是每個當連長的軍官都能使手下的士兵佩服,只有上了戰場才能檢驗一個軍官的綜合素質。其實,早在孫勇來之前,軍里一些首長來看袁軍時,就已經向他透露了坦克團黨委向軍里給他報請一等功的事,而軍里也把他的名字報到了軍區政治部。據說整個A軍的連級干部中,他是唯一的報一等功的人。但是今天,這些事對袁軍已經不重要了,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和死神擦肩而過,從戰爭的血與火中走過來的他,對生命好像有了一種新的認識,把一切都看淡了。
袁軍只盼著傷能快一點好,等出了院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連隊里陣亡弟兄們的家挨個看望一遍。第二件事是回北京探親,因為周曉白已經在一年前調到北京的總部醫院去工作了。袁軍還想給鐘躍民寫封信,如果鐘躍民方便,最好也能回京探親。他很想念周曉白和鐘躍民,至于鄭桐倒用不著他操心。1977年第一次高考招生,鄭桐和蔣碧云都毫不費力地考上了大學,現在都在北京上學呢。袁軍不知道鐘躍民這次是否參戰,但他絲毫不為鐘躍民擔心,因為鐘躍民那家伙鬼精鬼精的,當年打架就很少吃虧,除了腦袋上蹭破點兒皮外,他身上連個疤都沒有,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袁軍絕對相信,鐘躍民即使上了戰場,也照樣會神氣活現地回來,連根汗毛也傷不著。世界上就有這么一種人,出奇地幸運,同樣的境遇,別人死了10次,鐘躍民也死不了。
鐘躍民向營教導員請了假,他到醫院陪了張海洋兩天。張海洋被送到醫院后,經過輸血搶救已經沒有危險了,但是人還很虛弱。他見了鐘躍民很興奮,第一句話就是可憐巴巴地問:“躍民,你能陪我幾天?”
鐘躍民不客氣地說:“這是什么話,是爺們兒說的話嗎?可憐兮兮的,你又不是我老婆,怎么老惦著讓我陪?”
張海洋的自尊心大受傷害:“你他媽的不愿陪就滾,老子有那工夫還不如跟女護士套磁呢。”
“哎,這話說得還像條漢子。我說呢,咱們張參謀總不能負了點兒傷就沒有男人氣概了,傷口不是在肩膀上嗎,又不是把‘老二’被打掉了。”
張海洋笑了:“你這孫子,嘴里就沒好話。滿囤怎么樣,他怎么沒來看我?”
鐘躍民沉默了,他不知該不該把吳滿囤陣亡的消息告訴張海洋,本想等他的傷好一些再告訴他,可張海洋卻主動提起,讓他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鐘躍民削了個蘋果送給張海洋:“哥們兒,先吃個蘋果。”
張海洋接過蘋果咬了一口:“說呀,滿囤呢?”
鐘躍民咽了一口唾沫,很困難地說:“海洋,我說了你不要難過,其實在你負傷的時候,滿囤就犧牲了……”
張海洋“噗”的一聲吐出蘋果放聲大哭起來。鐘躍民默默地看著他,用手巾幫他擦掉身上的蘋果渣。
張海洋哭得喘不過氣來:“怎么搞的?那時候戰斗已經快結束了……我看見他跳進塹壕了……你說,誰死也不該他死呀……他是家里的頂梁柱呀……這一大家子,以后怎么過呀……10年了,整整在一起10年了,就這么一下子,人就沒了……這么好的一個人,就這么沒了……”
鐘躍民吼了一聲:“別哭啦,打仗能不死人嗎,你不是也剛撿了一條命嗎?我也一樣,要不是童鐵林吸引了敵人的火力,我也早躺在210高地上了。你他媽別哭了,哭得我……”他的話沒說完,眼圈也紅了。
寧偉準備休探親假回北京,這天是休息日,他向連長鐘躍民請了假,他要上街看看,順便給老母親買點兒土特產。鐘躍民當即批了他的假,通過這次突襲行動,鐘躍民對寧偉賞識有加,怎么看怎么順眼。寧偉在戰場上的表現證明他是個優秀的軍人,他的反應速度、心理素質、技戰術水平都是一流的。鐘躍民認為,要是他手下的幾個排長都是寧偉這種水平的軍官,那這個連隊就太好帶了。這次戰后總結,寧偉被評為二等功,他是連隊里唯一一個沒有爭議的二等功臣,全連的干部、戰士都認為寧偉的二等功是貨真價實的,鐘躍民甚至認為評二等功都委屈了他。他為寧偉提干的事專門找了政治部,政治部的李主任已經向鐘躍民透露,寧偉提干的任命馬上就會下來。
鐘躍民覺得有必要先和寧偉透透風:“寧偉,我先給你透個信兒,你可別把我賣了,政治部的李主任說了,你的提干報告已經報上去了,估計沒什么大問題,等你探家回來,差不多也該宣布了。”
寧偉說:“謝謝連長,你放心,我會好好干的。我覺得這輩子只有當軍人最適合我,要是離開部隊,我還真不知道該干什么。”
鐘躍民說:“別謝我,我也是不圖利不早起,提干命令下來后,你就給我帶一排,我也好省點兒心,將來你接了我的位子,我也好放心轉業了。”
寧偉不愛聽了:“連長,你說這話我可真不愛聽。俗話說,水大漫不過橋去,就算有一天我當了連長,那你沒準兒都當了團長,我永遠是你手下的兵。”
寧偉的運氣實在是很糟糕,當年鐘躍民等人提干時根本沒費什么事,那時的軍官只能從老兵中選拔。誰知到了寧偉變成老兵的時候,提干的標準變了,原則上不再從士兵中選拔軍官。要不是這次對參戰部隊有了特殊政策,寧偉就只有卷鋪蓋回家了,他總算等上了末班車。
寧偉自己也發現,命運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有時往往一件小事就能使你的命運走向發生逆轉。他常常奇怪自己不知得罪了哪位真神,命運總在關鍵時刻和他開個殘酷的玩笑。要是早知道他今天上街的結果,打死他也不會請假,要是今天在營房里和戰友們玩撲克,他這輩子也許還能混個師長、旅長的干干,至少不會被攆出部隊。
那天寧偉背著挎包在大街上邊走邊看,他發現了一個賣紅棗的攤位,便想給母親買些紅棗。他正在和攤販討價還價時,就聽見一陣女人凄厲的哭喊聲,寧偉警覺地站起來。
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滿臉是血,跌跌撞撞地跑著,一個身材魁梧、面相兇惡的男人拿著棍子追上來,滿臉是血的女人被那男人一棍打倒,那男人繼續兇狠地用棍子毒打女人,女人被打得在地上亂滾,連連發出慘叫……
寧偉沖上去,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棍子低吼道:“住手!為什么打人?”
那男人拽了幾下棍子,棍子牢牢地被寧偉攥著,紋絲不動。男人氣急敗地揮起一拳,打中寧偉的鼻子。寧偉的鼻子流血了,他立刻大怒,飛起一腳踢在那男人的軟肋上,男人慘叫一聲,飛出3米多遠,狠狠地摔在地上。
寧偉扶起挨打的女人,那女人卻突然一頭撞向寧偉,嘴里大罵著:“當兵的,你憑什么打我男人?我挨打我樂意,你管什么閑事?我和你拼了……”
寧偉沒提防,被女人一頭撞在腹部跌倒……
寧偉這次的禍惹大了,那個打老婆的丈夫被他一腳踢斷了3根肋骨,內臟也受了傷。這件事是牽扯到軍民關系的重大問題,地方政府和軍政治部都很頭疼,因為那個挨慣了丈夫毒打的女人不依不饒,非要部隊領導給個說法不可。鐘躍民和營里的孫教導員這幾天就像孫子,每天提著水果去醫院看望傷員,任憑那女人沒完沒了地數落。他和孫教導員賠著笑臉,已經把好話說盡,卻仍然得不到諒解。鐘躍民沒受過這種鳥氣,他私下對孫教導員說:“我終于明白她為什么挨揍了,這娘們兒是欠揍,連我都想揍她。”
孫教導員說:“行啦,鐘連長,本來這事就夠棘手的了,你就別跟著添亂了。從明天起,你就別跟我去醫院了,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賠著笑臉和那女人說好話時,拳頭都攥緊了,我真擔心你控制不住。哼,寧偉可真是你帶出來的好兵。”
在經過一輪艱苦的談判后,事情終于解決了,由地方政府斡旋,部隊賠償了一大筆錢,那女人還提出兩個額外的條件:一是要把住房翻新一下,二是要部隊給寧偉判刑。第一個條件倒好解決,讓鐘躍民帶著一連的戰士去蓋房就是了。第二個條件就難辦了,按理說,寧偉的行為是見義勇為,從法律角度看,即使是打老婆也是違法行為,寧偉作為一個軍人,在他人的生命受到威脅時,理應站出來制止,部隊也應該提倡和鼓勵這種行為,關鍵在于寧偉那一腳太厲害,竟把人踢成了重傷,這樣就使問題復雜化了,要是僅憑這一點把寧偉判了刑,部隊干部戰士的工作就很難做了,今后誰還敢見義勇為?總不能要求軍人們在制止不法侵害的時候,還要求對方出示結婚證吧。
最后政治部的李主任親自出馬調解,雙方都作了讓步才把此事擺平。部隊的承諾是將寧偉作復員處理。受害人一方表示可以勉強接受,不再追究了。
寧偉的命運就這樣被改變了。
處理決定下來的那天,鐘躍民拒絕由他來宣布,否則他也要求轉業。一連的指導員吳滿囤陣亡后,新的指導員還沒有派來,指導員的工作一直由鐘躍民兼任。孫教導員百般無奈,只好自己來一連向寧偉宣布處理決定。
對寧偉的處理決定還沒宣布完,一連的戰士們就炸了窩。他們轟的一下全站了起來,把孫教導員嚇了一跳。這些剛從戰場上回來的士兵脾氣暴躁得很,威信稍差些的干部根本約束不了他們,孫教導員求救似的看著鐘躍民,鐘躍民只好吼了一嗓子,這才壓住陣腳。
在一連連部,寧偉雙手抱頭,沮喪地坐在桌子前,一聲不吭。
鐘躍民和連里的幾個排長站在一旁。
孫教導員怒氣沖沖地說:“寧偉,我知道你委屈,可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是見義勇為,你也得問清楚再管呀。這下可好,一腳把人家3根肋骨都踢斷了,人家不依不饒的,政治部李主任親自去做工作,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還是不干。你這個寧偉,怎么一點兒腦子都沒有?一出手就這么狠,你那一腳能踢斷一棵小樹,能隨隨便便踢人嗎?你這禍可闖大啦。”
鐘躍民話里有話地說:“那娘們兒就是挨揍挨慣了,不挨揍都不舒服,你非要去管閑事,這下管出麻煩了吧?”
二排長說:“教導員,這事兒我也想不通,要是讓我碰上了我也得管,那家伙拿棍子把人打得滿地亂滾,簡直就是行兇殺人,稍微有點兒正義感的人都會管的,誰知道人家是兩口子呀?”
孫教導員說:“行啦,二排長,你就別跟著添亂了,上級要是聽咱的,不就沒事了嗎?問題是這件事咱們誰說了也不算,是政治部決定的。”
寧偉突然傷心地哭了:“連長、教導員,我求求你們,替我向上級說說,別讓我復員,我實在舍不得離開部隊,哪怕不提干,繼續當兵我也愿意。”
鐘躍民不忍地說:“教導員,咱們一起去政治部找李主任求求情行不?寧偉是我們連最好的代理排長,各項軍事技術都過硬,這次作戰又立了二等功,提干的命令也快下來了,不能就這么把前程給毀了呀。”
孫教導員神色黯然:“寧偉,我何嘗不想留你,該說的我都說了,我甚至拿黨籍、軍籍擔保,求政治部放你一馬,我保證寧偉會吸取教訓。可這沒用,政治部的決定是不可能更改的,李主任還把我批了一頓。”
鐘躍民情緒激動地嚷道:“那就這么完啦?好好的一個兵,犯了這點兒事,就把人家轟出部隊了?”
二排長小聲罵道:“這個李主任真他媽的……”
孫教導員喝道:“住嘴!二排長,我看你嘴上也缺個把門兒的。”
鐘躍民難過地說:“寧偉,這件事怨我,我要是不批你假,就不會有這事了,我對不住你呀……”
寧偉擦干眼淚站了起來,神色平靜地說:“連長,是我命不好,趕上這件倒霉事了,我沒什么可抱怨的,復員就復員吧,我認命了,謝謝各位。”
大家都不說話了,所有的人都表情復雜地望著寧偉。
這年年底,寧偉等一大批老兵都復員了,隨之又是一批新兵擁進軍營。此時鐘躍民也向上級遞交了轉業報告,誰知被上級駁回,還捎帶著一頓批評,這使他很惱火。
有一次,他去司令部大樓找張海洋,結果在樓道里碰見政治部的李主任,李主任和鐘躍民很熟,他見到鐘躍民很高興,還熱情地邀請鐘躍民去他辦公室坐坐。鐘躍民一見李主任情緒不錯,便以為有機可乘,于是舊調重彈:“李主任,我還想和您談談關于轉業的問題。”
李主任一聽就收斂了笑容:“誰想轉業?”
“我想轉業。”
李主任火了:“胡鬧,這會兒和我談轉業的事,虧你想得出來。當兵不是逛公園,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轉業不轉業不是你說了算,是組織說了算,想在部隊長期干的,組織未必讓你干,不想干的,組織未必同意你走。鐘躍民,我現在就可以代表組織向你明確表態,想走?沒門兒,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在部隊干吧。”
李主任轉身走了,鐘躍民站在那里發愣。
張海洋在一旁幸災樂禍地說:“得,捅了馬蜂窩吧,這身軍裝就這么好脫?李主任的意思你明白嗎?想走的,部隊偏不讓你走,等你不想走了,部隊就該轟你走啦。”
鐘躍民在李主任那兒碰了一鼻子灰,自然沒好氣:“你幸災樂禍什么,你不是也要調到北京總部機關去嗎?”
張海洋說:“沒戲了,自從去年我父親去世以后,調北京總部的事就黃了,人一走茶就涼,以前答應幫忙的人現在連電話都不接了。算了吧,我也不想調了,湊合著混吧。”
鐘躍民一聽便興奮起來:“不調了?那好,明年跟我一起打報告,咱倆一起轉業,這回你得聽我的,當初要不是你和滿囤藏起了老子的褲衩,我何至于現在求爺爺告奶奶……”
一提起吳滿囤,兩個人都沉默了。滿囤陣亡后,鐘躍民和張海洋費了不少周折,他們把滿囤的大弟弟滿倉弄到部隊當兵,不過滿倉可沒有哥哥幸運,他只能當幾年兵就復員,永遠沒有提干的可能。本來鐘躍民打算把他安排在自己的連隊,也好照顧一下,但滿倉只上過一年學,基本上是個文盲,要不是沾了烈士親屬可以破格入伍政策的光,他連兵都當不成。偵察分隊對士兵的要求比較高,滿倉實在不適合留在一連,于是被分到工兵營。鐘躍民和張海洋還定期地給滿囤的父母寄些錢和軍裝,他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情緒歸情緒,但工作是不能不干的,而且還要干好,鐘躍民不會因為鬧情緒就把連隊的工作扔在一邊不管。結果是他干得還不錯,偵察營的3個連隊里,一連的各項工作總是第一。上級認為,鐘躍民帶兵還是有一套的,雖然這個連長毛病很多。
在上級主官的眼里,這家伙是個典型的另類人物,他很少對士兵進行傳統教育,有時還嘲笑指導員的工作方法。如果戰士們對上級領導有什么不滿的話,鐘躍民不但不制止,還會和戰士們一起大發牢騷。1979年的戰爭結束后,鐘躍民被前指首長指定授予二等功。誰知過了些日子,政治部聽到有人反映,鐘躍民竟把軍功章給一個來隊家屬的孩子玩,那孩子玩著玩著居然把軍功章給玩丟了。指導員當時就急了,要發動全連戰士去找,鐘躍民卻輕飄飄地說:“丟就丟了,誰戴不是戴?‘**’那會兒的紀念章都是搶來搶去的,我就沒少搶人家的紀念章。”
指導員說:“這是紀念章嗎?這是榮譽,而且是最高的榮譽。”
鐘躍民說:“扯淡,就是紀念章,你要喜歡,找著了你就留下,我送你了。”
政治部李主任聽到這些事的時候氣得渾身哆嗦,把鐘躍民叫到政治部大罵了一頓。鐘躍民一臉無辜:“李主任,這好比我丟了錢包,結果警察沒抓著小偷倒把我抓了,要我承擔責任,這不是不講理嗎,我招誰惹誰了?”
鐘躍民也覺得奇怪,命運總和人開玩笑,那個倒霉的寧偉如此熱愛軍人這個職業,可到頭來軍隊卻不能留他,而自己數次要求轉業,偏偏軍隊卻不放,不但不放,職務還不斷地變動,先是當了副營長,后來又扶了正,成了偵察營的營長。在這期間,鐘躍民還數次帶領偵察分隊去邊境地區參加輪戰。
鐘躍民的職務最后一次調整是因為軍偵察營的建制撤銷,他指揮的原軍偵察營改為軍區直屬特種偵察大隊,鐘躍民被任命為大隊長。雖然他的職務還是正營職,但他所指揮的部隊性質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它不是以前的普通偵察分隊了,而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特種部隊了。
特種偵察大隊成立后,特種兵的裝備及訓練科目也有了很大變化,以前的偵察營連鐘躍民都算上,誰也沒受過傘降和機降訓練,而現在這些訓練項目是每一個成員都必須掌握的。不只這些,部隊還裝備了火箭式單兵飛行器和動力翼傘,這些新式裝備是老偵察兵們以前聽都沒聽說過的。身為大隊長的鐘躍民不光要訓練部隊,連他自己也需要重新接受訓練,轉業的事只好先放下了。
1977年年底,鄭桐以絕對的高分考入了北京大學歷史系。蔣碧云的成績也不錯,她如愿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
到了1981年,鄭桐和蔣碧云經過4年的大學生活順利地畢了業,鄭桐被分配到社會科學院歷史所,蔣碧云被分配到一所中學當語文教師。
鄭桐到單位報到后,人事部門按慣例告訴他,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報到后有一個星期的假期,可以處理一下個人的私事。鄭桐打算利用這段假期和蔣碧云好好親熱一下,這幾年兩人離多聚少,又不在一個學校,很難有時間在一起。鄭桐覺得實在難熬,他曾和鐘躍民通過長途電話,鄭桐在電話里發牢騷,說自己簡直成了和尚,過著晨鐘暮鼓、清心寡欲的生活。電話那邊的鐘躍民一聽就火了:“你還是和尚,那我他媽成什么啦?我他媽的快變成中性人了,軍營里連母豬都看不見,就別提女人了。孫子,你知足吧。”
鄭桐告訴妹妹:“咱們都對對表,現在是上午9點,從現在起,直到22點之前,家里就是出了人命也不許回來,聽見沒有?”
妹妹鄭嵐挖苦道:“哥,我看你眼里都發綠光了,就像一只餓了很久的老狼一樣。”
鄭桐坦然道:“沒錯,你哥我餓了十幾年了,眼睛當然綠了。”
鄭桐為今天的幽會作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可到底也沒能如愿。蔣碧云打來電話:“鄭桐,有興趣看看畫展嗎?”
“那要看看是什么級別的畫展,要是年畫、剪紙什么的就算了。”
“告訴你,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法國羅浮宮藏畫展,再有兩天就結束了,你去不去?”
“去!”鄭桐立刻從沙發上蹦了起來,“本來我打算今天和你好好親熱一下,沒想到趕上了羅浮宮的藏畫展。罷了,罷了,還是去看畫展吧,那種事以后還可以補,要是錯過了羅浮宮的藏畫展,可是沒地方補去。”
羅浮宮的藏畫展不知什么原因沒有辦在美術館,而是辦在北京展覽館,看畫展的人在售票窗口前排成長隊。鄭桐和蔣碧云到的時候,長隊排出足有500米,兩人排上隊以后,鄭桐就想起了1968年他們排隊買芭蕾舞票的往事,回憶起當年的情景,鄭桐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展覽廳里人很多,看來都是些比較懂行的人,他們知道羅浮宮藏畫的藝術價值,也知道機會難得,也許這輩子只有這一次機會,畢竟能去巴黎參觀羅浮宮的人不多。鄭桐和蔣碧云看得很仔細,鄭桐看著看著竟罵起人來,他認為羅浮宮的管理機構在糊弄中國老百姓,最有名的畫都沒拿來,只展出了一些二三類作品,比如最有名的《蒙娜麗莎》居然是復制品,還展出了一座米開朗琪羅《大衛》的復制品雕塑,說是復制品都高抬它,原作是用花崗石雕成的,你哪怕是用花崗石照原樣再雕一個,也讓咱沒話說,可這件復制品竟然是用石膏澆鑄的。鄭桐大為惱火,這座雕塑的真跡在意大利佛羅倫薩的一個廣場上豎著呢,又不是你羅浮宮的藏品,你跑到這兒充什么大尾巴鷹?你哪怕是把路易十六的馬桶拎來,只要是真跡,也好歹是個文物,有這么糊弄人的嗎?
這次畫展中,只有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大衛的名作《馬拉之死》是最有名的油畫,是不是真跡不好說,但至少沒有標明是復制品。畫面上的馬拉赤身躺在浴盆里,鮮血從創口中涌出,已經死去的馬拉臉上帶著一種絕望的表情。
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帶著幾個年輕人站在油畫前評頭論足,聽他的口氣,好像是美術學院的老師在給學生講解。于是鄭桐和蔣碧云也成了他的學生,兩人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聽這位老師講解。
“我認為畫面上馬拉的形象是作者按照馬拉真實的相貌創作的,因為大衛和馬拉是同時代的人。大衛生于1748年,到1793年馬拉遇刺時已經45歲了。注意,他只比馬拉小5歲,而馬拉當時是巴黎的名人,經常在群眾集會上講演,巴黎的市民幾乎都見過他,畫家大衛顯然也熟悉馬拉的相貌,也幸虧是大衛把他畫下來了,不然我們今天怎么會知道馬拉到底長的是什么樣子呢?那時還沒有發明照相機嘛。大衛是法國新古典主義的代表,皇家學院院士,早期作品還帶有洛可可風格,后來轉為古典主義,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同學們請看,這幅油畫以極為簡潔的古典手法成功地將肖像的描繪、歷史的精確性和崇高的悲劇性結合在一起,有力地突現了這位‘人民之友’的英雄主義特征,成為紀念碑式的現實主義歷史畫名作……”
鄭桐突然小聲說了一句:“誤人子弟……”
那位老師和幾個學生都把目光投向鄭桐,從他們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們對這位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人出口不遜表示出一種無聲的憤怒。
鄭桐若無其事地對蔣碧云說:“走吧,這兒的空氣令人窒息。”
兩人剛走出幾步,后面那位老師說話了:“那位先生,請留步。”
鄭桐和蔣碧云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這位先生,請您對剛才的話作出解釋,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冒犯了您,使您作出如此粗魯的反應。”
鄭桐扶扶眼鏡:“您真想知道?”
“當然。”
“那好,首先我得向您道歉,請原諒我出口不遜,對不起。不過您剛才對您的學生講到的對馬拉的評價很不入耳,坦率地說,您在誤人子弟。”
“哦,愿聞其詳。”
“您憑什么認為馬拉是個英雄?我看他不過是個嗜血者,除了被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暴民所愛戴,稍有理性的人都認為馬拉是個劊子手。說到英雄,我認為恰恰應該是刺殺馬拉的人——夏洛蒂·科黛,她才是英雄。”
一個女大學生說:“先生,我對法國大革命不太了解,教科書上說它是最徹底的一次資產階級革命,而馬拉是當時雅各賓派的領袖之一,是被稱為‘人民之友’的英雄。如果您有不同的看法,可以和我們探討一下。”
“可以,首先我要講明的是,‘人民之友’并不是馬拉的稱號,而是馬拉在1789年創辦的一份報紙。不錯,《人民之友》是為底層民眾說話的,但是由于它的非理性,也將底層民眾的破壞欲煽動起來,最后演變成暴民政治。1790年以后,馬拉開始拋棄自己原先標榜的自由平等理念而倡導獨裁,并且鼓吹革命恐怖,此時殺戮成了主要目的。1793年是法國大革命的一道分水嶺,雅各賓派的領袖羅伯斯庇爾、馬拉、丹東等人開始著手清洗反對派,推翻吉倫特派,由馬拉自任**,成立了公安委員會,開始了血腥的恐怖統治時期。在這一時期,大約有40萬人被處死,沒有正常的審判程序,任何人的一句誣告都可以將一個無辜的公民送上斷頭臺。諸位應該感到慶幸自己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不然憑諸位先生小姐的氣質、談吐、衣著及所關注的問題和談話方式,就可能會被當作貴族送上斷頭臺。如果僅從底層民眾對事物的好惡來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那就太可怕了。我們可以作一個荒唐的假設,假如馬拉先生復活了,而且嗜血的惡習未改,他現在正藏身于北京某個胡同里為《人民之友》撰寫文章。馬拉先生固執地認為,今天來參觀畫展的人都是人民的敵人,因為他們的這種愛好和底層民眾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并且出身可疑,即使不是貴族,也不會來自底層民眾。如果殺掉這些倒霉蛋就可以使人類獲得幸福的話,那何樂而不為呢?不知各位是否愿意為了人類的幸福做那被獻上祭壇的羔羊。”
那個老師不以為然地反駁道:“對待歷史,要看它產生的后果,您不覺得馬拉和羅伯斯庇爾給世界帶來民主和自由的聲音,促進了未來整個歐洲民主化的進程?”
鄭桐說:“對不起,您混淆了概念,是法國大革命促進了歐洲民主化進程,而不是馬拉等人,他們不過是法國大革命時期一段血腥暴政的代表人物而已。雅各賓派的暴政統治只維持了一年多,馬拉等人已經成為一個血腥的集體犯罪集團。他們號召人們起來屠殺,點燃人們的仇恨之火,煽動人們的極端無政府主義狂熱,他們以自由的名義剝奪無辜公民的自由,以平等的名義屠殺貴族,以國家安全的名義踐踏法律,踐踏人類的尊嚴,踐踏人類至高無上的生命權。至于對法國大革命的評價,我同意一位歷史學家的觀點,他認為:就當時的法國而言,它是反人權的暴政。我們評價一個歷史事件不應看它是否給未來和旁觀者帶來福音,而應看它是否給當時其本地域和當時代的人們帶來福祉,因為人權是指當時當地的人權,而不是指未來的人權,也不是旁觀者的人權。”
那位老師說:“可是……先生,從我接觸到的關于法國大革命的歷史資料來看,它絲毫沒有表現出您所說的血腥氣,只是說到群眾把國王路易十六和王后送上了斷頭臺……”
鄭桐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所以我覺得您在誤人子弟,您要明白,教科書只能代表一種觀點,而未必是歷史的真實。您為什么不多看一些資料?像米涅的《法國革命史》、霍布斯的《利維坦》、博洛爾的《政治的罪惡》這些書,國內都有譯本呀。”
“等等,請允許我把書名記下來,我要讀過以后再得出自己的觀點,因此您剛才說的也只能是您的一家之言。”
“我欣賞您此時的治學態度。順便問一句,看您的歲數,‘**’初期您已經當教師了吧?”
“那時我剛參加工作兩年。”
“您是否被運動觸及了靈魂?遭到過暴力攻擊嗎?”
“當然,那時候當教師的大都在劫難逃,挨斗和挨打是免不了的。”
“那我提醒您注意,如果您還認為暴民政治的鼓吹者和嗜血者是英雄的話,并且繼續把這種觀點灌輸給學生,那么您將來免不了還要挨揍。一個健全的社會應該是一個法治社會,一個重視人的尊嚴和生命的社會。對不起,我的話有點兒尖刻,請您不要介意。”
鄭桐和蔣碧云走開了。
正當鐘躍民忙著鬧轉業的時候,袁軍卻意外地發現,有時天上也會掉下餡餅。
坦克三營營部的電話突然在夜里兩點的時候響了,袁軍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這么晚的電話肯定是有大事。他抓起電話:“喂,我是三營營長袁軍。”
電話里傳來周曉白低低的聲音:“袁軍,我是周曉白。”
袁軍驚訝地問:“你在哪兒?”
“我在醫院值班室,袁軍,我想問你一句話。”
“你說吧。”
“以前你對我說過,想把咱們之間關系再向前發展一下,這句話現在還有效嗎?”
袁軍嚴肅起來:“當然,永遠有效。”
“那好,現在我同意,袁軍,咱們結婚吧。”
袁軍驚訝地張開嘴:“結婚?馬上?是不是太急了些?”
“你不愿意嗎?不愿意就明說。”
“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求之不得,問題是我一點兒心理準備也沒有,因為在幾分鐘之前你我的關系還是一般朋友,而你突然提出要做我的未婚妻,連讓我適應一下的時間都不給,我怎么有點兒做夢的感覺?”
周曉白輕聲說:“咱們認識多少年了,還用再了解嗎?以前你向我提出過,我說要好好考慮一下,現在我考慮成熟了,你又覺得突然了,要不咱們就假裝剛剛認識,再接觸它幾年?”
袁軍忙不迭地說:“我又沒說不愿意,你怎么又不高興了?總得讓我請假吧?我是一營之長啊,能說走就走?我馬上去找團長請假,應該沒問題,我今年的探親假還沒休呢。”
“那好,你馬上請假,我等你。”
袁軍放下電話,一陣發愣。
剛被吵醒的營教導員揉著眼睛問:“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袁軍若有所思地回答:“是出事了,出他媽大事了。”
蔣碧云走出很遠后回頭看看,發現那位老師和幾個學生還在望著他們。
“鄭桐,剛才我怕露怯,沒好意思問。我也看過《法國革命史》,怎么對刺殺馬拉的那個夏洛蒂·科黛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那是個24歲的姑娘,她受的是傳統教育,熟讀伏爾泰和盧梭的經典著作,她認為共和制是改造法國的唯一途徑,而雅各賓派制造的血腥恐怖正在破壞革命,所以她決定干掉馬拉。當她來到馬拉的寓所時,馬拉正坐在浴盆里洗藥浴,這哥們兒也不像話,赤條條地就讓人家一個大姑娘進了門,是不是還有點兒別的想法,史書上沒說,科黛可是個美麗的女人。結果科黛一刀就干掉了馬拉,最后自己也被送上了斷頭臺。”
蔣碧云沉思道:“關鍵是科黛的刺殺行動對歷史本身的作用有多大。”
鄭桐說:“確實作用不大,她認為刺殺了馬拉就可以拯救共和國,其實于事無補,因為暴政不是系于一個人,而是系于一個黨派和共和國的暴亂形勢。但科黛的動機和行動無疑是一種舍生取義的英雄壯舉。”
“這姑娘很漂亮嗎?”
“據說很漂亮,當科黛站在將她載往刑場的馬車上時,在沿途觀看的人群中有個叫皮埃爾·諾特萊特的男子目睹了這一幕,科黛的形象在他腦海中縈繞了很久都沒有消失。他后來回憶道:‘科黛美麗的臉龐平靜得像一尊雕像,我已經愛上她了。’你看,是不是很浪漫?在一片腥風血雨中,一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浪漫愛情。”
蔣碧云喃喃道:“血色浪漫,很令人震撼啊。”
“是啊,血色浪漫,我們好像都經歷過那個時代。”鄭桐耳語般地輕聲回答,他的身體有些顫抖。
“鄭桐……”蔣碧云輕輕叫了一聲。
“嗯,怎么了?”鄭桐回過頭來問。
“我們結婚吧。”蔣碧云的眼中淚光閃閃。
鄭桐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張開雙臂摟住蔣碧云低聲道:“親愛的,我早盼著這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