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官魏平帶著鐘躍民從看守所的大鐵門里出來,魏平在值班室的門口與哨兵辦理釋放手續。鐘躍民仰頭向天空望去,空中的太陽亮得刺眼,四周的景物在晃動,他感到一種眩暈,連忙用手捂住眼睛。
魏平辦好手續走出值班室,他發現鐘躍民有些站立不穩,連忙關切地扶住他:“鐘躍民,你沒事吧?”
“有些頭暈。”
魏平說:“剛從里面出來都這樣,很快就會適應的。”
鐘躍民懵懵懂懂地問:“我的案子就算完了?”
“是啊,從現在起,你自由了,我不是已經告訴你結論了嗎?”
“我沒注意聽,你再說一遍吧。”
魏平不滿地說:“你這人什么毛病,心不在焉的。好,我再說一遍,經過調查取證,你的挪用公款罪可以成立,但考慮到你的認罪態度和積極退賠的行動,更重要的是在在押期間有重大立功表現,救了一條人命,所以檢察機關對你作出免予起訴的決定,你聽明白了嗎?”
鐘躍民倒較起真來:“你說我在案發后積極退賠,這不符合事實,我沒有退賠,誰匯的款我不知道。”
魏平火了:“聽你那意思,是想否定檢察機關的結論,好像我們放你放錯了,你是不是挺留戀號里?要不這么得了,我再把你送回去。”
鐘躍民想了想說:“要是你能做主把熊瞎子那小子和我關在一個號,我就愿意回去,他弄斷我兩根肋骨總不能就這么完了,等到我傷好了,我還想和他交交手,我得弄斷他4根肋骨。”
魏平說:“算了吧,你也沒吃虧,把人家的鼻梁骨都打碎了,下巴也脫臼了,為搶救這小子花的醫療費比你的還多。醫生說,碎骨傷及了他的運動神經,要不是搶救及時,那小子就完了,鐘躍民,你出手也真夠黑的。”
鐘躍民越想越覺得自己吃了虧:“我要是沒救遲寶強那小子,是不是也一樣免于起訴?那這場架算是白打了,重大立功表現也該給點獎金什么的。”
魏平笑道:“你做夢去吧,要不是立功,你至少得被判個一兩年,還獎金呢,別凈想美事兒。”
鐘躍民說:“那我回家了。”
魏平主動提出:“我開車送你吧。”
“算了,你那身制服再把我爸嚇著。”
魏平掏出了記事本說:“給我留個電話號碼吧,以后交個朋友。”
鐘躍民寫下電話號碼,開玩笑道:“以后我再犯了什么案子就不怕了,咱檢察院有人啊。”
魏平說:“再犯案子,我照抓不誤,不過……在你沒犯案之前,我還是愿意和你交個朋友,平心而論,你小子倒不招我討厭。”
寧偉這次的禍可惹大了,才短短幾分鐘時間,錘子在他的手里就沒了人形,要不是警察來得快,錘子很可能就被弄死了。據警察說,當他們把錘子和他的兩個同伙送進醫院急診室搶救時,那個值班的實習醫生都嚇壞了,他從來沒見過這么重的傷,錘子的肋骨被打折了七根,脾臟破裂,兩條腿多處粉碎性骨折,眼睛視網膜脫落,視力已經消失,只有光感,內臟也多處受傷出血。這類傷員就算經過搶救保住了性命,今后也只能在輪椅上茍延殘喘地度過后半生。錘子的兩個同伙的傷比他稍微輕點兒,但也會落下嚴重殘疾。還有當時上前制止寧偉的四個保安員,他們也不同程度地受了傷。最窩囊的是,他們四個手持警棍的大漢,竟在一瞬間被赤手空拳的寧偉打倒,警棍倒成了寧偉的兇器,錘子的兩條腿就是被警棍猛擊致殘的。
被捕后,寧偉對自己的行為供認不諱,他表現得很合作,曾多次向警方表示,他對那四個受傷的保安員表示抱歉。至于對錘子及其同伙造成的傷害,寧偉表示很滿意,他認為自己已經達到了目的,他的目的就是想讓錘子在輪椅上度過后半生,不然他還會去行騙。寧偉對于自己即將面臨的重刑毫不在乎,他表示愿意接受法庭審判。
寧偉的案子很簡單,用不著太多的調查取證,這是場光天化日之下的傷害案,人證、物證俱在,甚至連請律師都顯得多余。寧偉在看守所里向法官表示自己對請律師沒興趣,他的家人似乎也請不起律師,于是法庭決定為他指定律師。當時鐘躍民還在看守所里沒出來,和寧偉比較親近的人只有張海洋了。張海洋沒有猶豫,自己花錢請了律師,他希望律師的辯護能減輕對寧偉的判決,能少判一年是一年,寧偉曾經是他的戰友,還當過他的徒弟,張海洋不能不管。
法庭開庭那天,鐘躍民和張海洋很早就趕去旁聽,寧偉被法警押進法庭,坐進被告席時,他還回頭向坐在旁聽席上的鐘躍民和張海洋點頭示意。
法庭辯論很快就結束了,寧偉的律師為他作了辯護,理由有兩點:第一,寧偉的犯罪事出有因,他是在被騙后忍無可忍才采取了行動;第二,他在預審期間認罪態度較好。律師希望法庭能考慮到寧偉曾在部隊立過功,對他予以從輕處罰。
公訴人對律師所作的辯護沒有反駁,可能是認為沒有反駁的必要,寧偉的案子事實很清楚,按照《刑法》的條款判就是了。
法庭的審判長在經過合議庭商議后開始宣讀判決書:“被告人寧偉為索取債務,造成重傷致殘三人、輕傷四人的嚴重后果,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之規定,被告人寧偉重傷害罪名成立,現判處被告人寧偉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
被告席上的寧偉無動于衷地仰頭望著天花板。
旁聽席上有個女孩子突然哭了起來,鐘躍民和張海洋驚訝地回頭看了她一眼,這個女孩子是誰,和寧偉是什么關系?這個念頭在他們腦海里閃了一下。
寧偉被戴上手銬押上囚車,鐘躍民和張海洋匆匆從審判庭里追出來。
鐘躍民喊道:“寧偉……”
寧偉抬起頭望著他:“大哥,我對不起你,害得你吃了官司,不過,我總算是報了仇。”
鐘躍民說:“寧偉,你聽我一句,在監獄里千萬別再惹事,爭取早點出來,我們會去看你。”
張海洋也喊道:“寧偉,你要保重啊,戰友們都會去看你,你母親那里請放心,我們會替你照顧的。”
囚車里的寧偉不吭聲了,只是向他們投出訣別的目光……
秦嶺和周曉白又在紅玫瑰咖啡廳里見了一面,兩個女人輕輕地握握手,然后相對而坐。她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是互相凝視著對方,似乎都想從對方的臉上解讀出她們共同關心的那個男人的信息。
秦嶺終于打破了沉默:“周小姐,你見到鐘躍民了?他還好嗎?”
周曉白回答:“見到了,他精神還可以,可是……你為什么不見見他呢?要不是你幫助,他恐怕不會這么快就出來。還有,你為什么不讓我對他說呢?我不明白。”
秦嶺淡淡地說:“我想,我和他的關系已經結束了,所以沒必要再見了,況且,我也要走了。”
“你去哪兒?”
“我已經辦好去美國定居的手續,明天和我先生一起走,今天我是來和你告別的。”
周曉白驚訝地問:“你結婚了,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為你愛的是鐘躍民,早知現在,你當初何必……”
秦嶺馬上接過她的話:“你想說,‘你當初何必把鐘躍民從我手里搶走’,對不起,我當初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就算知道,這也不關我的事,躍民有選擇女友的權利。”
“你是說,他選擇了你,可你并沒有選擇他?”
“是的,我一直認為鐘躍民是個有魅力的男人,但他最適合做個情人,而不是丈夫。至少到現在為止,他還沒有能力建立家庭,一個沒能力承擔各種責任的男人最好不要談婚姻。當然,他可以愛女人,這是他的權利。”
“我明白了,是你先生支付了這50萬元,你幫了鐘躍民,可你不覺得這是把自己給……”
“給賣了,是吧?可你想錯了,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先生都是個不錯的男人。鐘躍民的事,我并沒有瞞他,他在得知我和鐘躍民的關系后,仍然毫不猶豫地支付了這筆錢。從這點上看,他不是個心胸狹隘的男人,也使我對他刮目相看。如果說,以前我對他的感覺還有些模糊,或者是為了某種利益和他交往,那么通過這件事,我倒真愛上了他。試想,這件事若換了鐘躍民,他做得到嗎?”
周曉白表示贊同:“這倒是,很少有男人能這樣大度。”
“所以,對咱們女人來說,男人可真是本永遠翻不完的書,這好比購買精品,優秀的男人各有品牌,鐘躍民這種品牌,雖然也算得上是精品,可總有點兒設計上的欠缺。”
周曉白點點頭說:“你的比喻很有意思,這大概是兩種文化的差異,不是個人問題。”
秦嶺微笑著說:“這個話題太大了,一時說不清楚,況且作為女人,我們也有自身的問題,怎么能過高地要求男人呢,你說對嗎?”
周曉白站起來伸出手:“那就祝你一路順風,下次回國一定要和我聯系。”
秦嶺握住她的手:“謝謝,咱們建立個熱線怎么樣?就像間諜那樣單線聯系,因為我還有點兒好奇心,鐘躍民現在正處于他一生中的低谷時期,我倒真想看看,這家伙下一步要玩些什么新花樣。”
“好吧,我會隨時向你通報他的情況。秦嶺,你真的不想在出國之前見他一面嗎?你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他,別留下什么遺憾。”
“曉白,我已經嫁人了,不像以前那樣自由了。我先生是個不錯的人,我不愿意讓他傷心,況且他也為營救鐘躍民出了力,就憑這一點,我也應該對得起他,你說對嗎?”
“說真的,秦嶺,要是咱們能早些認識,我會和你做好朋友的,要分手了,我們擁抱一下好嗎?”
“當然,曉白,我也很喜歡你,咱們已經是朋友了,希望常聯系。”
兩個女人輕輕擁抱了一下,互相友好地拍拍后背。
鐘躍民從看守所里出來以后,一直在操心自己的工作問題。他從側面了解了一下,自從他出事以后,正榮集團也有了很大變化,首先是董事會成員作了調整,李援朝一派在內部爭斗中失勢,他不僅沒能進入董事會,連總經理的職位也丟了。李援朝很輕松地辭了職,隨即辦了出國定居的手續去了美國。
據一個圈內的朋友說,李援朝是個很善于操作的人,他早就開始為出國定居作準備了,這些年他不動聲色地撈了不少錢,還把老婆孩子也送到了美國。據那個朋友估計,李援朝這次被排擠出董事會,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操作的結果,不然以李援朝的精明,他決不至于敗得這樣慘。在他辭職的當天晚上,有人看見他在一個貴族俱樂部里和幾個朋友喝酒,他連開了兩瓶XO,談笑風生,興奮異常,絕不像個失敗者。還有個駐美國大使館武官處的朋友說,他在紐約的曼哈頓看見了李援朝,這家伙購置的豪宅至少值幾百萬美元,他每天開著一輛勞斯萊斯牌的汽車,去紐約帝國大廈自己的公司上班。總之,這孫子算是牛到家了,和他現在的地位比,正榮集團算什么?比鐘躍民當年的煎餅攤兒強不到哪兒去。
據說鐘躍民出事后,貿易部有兩個女職員也立刻辭了職,一個是何眉,另一個就是高玥。李援朝還特意挽留過高玥,因為她是個很能干的業務員,但高玥執意要走。她辭職以后去向不明,公司里的人再沒有見過她。
鐘躍民聽父親說高玥到他家去過幾次,但她沒說自己在做什么。他出獄以后去高玥的住處找過她,但沒有找到,這個女孩兒神秘地失蹤了。
鐘躍民還真有些著急,以前他自視甚高,覺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在正榮集團時,他甚至覺得貿易部經理的職位都有些委屈了自己,以他的能力當個總經理也綽綽有余。而現在他卻有些恐慌了,他發現自己這半輩子好像是白過了,到頭來連個一技之長都沒有,他現在需要考慮的是該怎么養活自己的問題。
袁軍和鄭桐來看望他,這兩位老朋友也為他著急,他們的工作性質必然決定了他們的交際范圍。袁軍在總部的作戰部門工作,既不管錢物,也沒有人事調動方面的權力。鄭桐乃一介寒儒,他所在的單位是研究社會科學的,不可能有什么經濟效益,他一家三口日子過得很緊,至今還住在筒子樓里。不過鄭桐很有些文人式的天真,他認識一些做生意的朋友,而且自認為在朋友那里很有面子,他覺得把鐘躍民介紹到朋友的公司去工作,那是看得起他們,所以他對鐘躍民的工作問題顯得很胸有成竹。
袁軍不好意思地說:“躍民,這些年我和周曉白一直在部隊工作,地方上的關系一點兒也沒有,想幫也幫不上你,真對不起,你有我這么個朋友真沒用。”
鐘躍民說:“你別這么說,怨我自己不爭氣,失業了,還得朋友們替我操心,是我對不起你們。唉,以前沒工作心里還有底,那時復轉辦還管,現在我可真成了無業游民了。”
鄭桐大包大攬地說:“躍民,我倒認識幾個開公司的朋友,不過都是些小老板,公司規模不大,我給你聯系一下,他們肯定會給我面子。”
鐘躍民灰溜溜地說:“謝謝,現在我干什么都行,當個業務員,跑跑供銷之類的我都愿意干,三十多歲的人了,總不能再要我爸養活我。”
鐘躍民以為自己的要求不高,給人家公司當個跑腿兒的業務員他就知足了,以前自己是大公司經理,多少也做過些大生意,現在屈尊成了跑腿兒的,按理說這種活兒不該太難找。誰知他想錯了,就像俗話說的那樣,人一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找工作太難了,難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鄭桐給他介紹的第一家公司是做化工生意的,公司很小,在一家招待所租了一間房子做辦公室。鐘躍民一進門心里就有數了,他在正榮集團時沒少受這類小公司老板的糾纏,這些小老板既沒資金又沒路子,卻一心一意想做大生意發大財。他們租一間房子做辦公室,公章、合同章都隨身帶著,他們只能買空賣空做無本生意,一年也未必能做成一樁生意,只會四處拉關系搞批文,偶爾搞到一份倒了好幾手的批文就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鄭桐的朋友姓張,名片上的頭銜是總經理,他很客氣地請鐘躍民坐下,還殷勤地給鐘躍民倒了一杯水。談話不到10分鐘就結束了,鐘躍民很客氣地回答了張總所有的問題。張總站起來伸出了手:“好吧,這件事容我考慮一下,你先回去等等,有了結果我會通知鄭桐,就這樣吧。”
這位張總辦事倒是挺利索,他在鐘躍民剛走出辦公室時就答復了鄭桐,而鄭桐卻沒好意思馬上通知鐘躍民,他一直拖到晚上才給鐘躍民打了電話。
鄭桐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地說:“躍民,那張老板給我打了電話,說得挺客氣,說你是個人物,思維很敏捷,條理也清楚,談吐不俗……”
鐘躍民喜道:“他同意我做業務員了?”
“躍民,你別著急,他說……他那里是個小廟,裝不下你這尊大神,你的本事在他之上,你遲早會發達起來。”
鐘躍民泄氣地說:“噢,明白了,說了半天是沒戲,繞這么大彎子干嗎?明說就行了唄,沒關系,我這個人倒霉慣了,在這方面有承受力。”
鄭桐安慰道:“其實,他那個屁大的公司還真不值當去。算了,躍民,我再幫你聯系。”
鐘躍民說:“不過,我覺得奇怪,今天我和那個張經理談得不錯呀,怎么連個業務員的工作也不給?”
“實話說吧,就是因為你太精明,讓他覺得你非池中之物,使他缺少安全感,怕這個公司經理的位子被你取而代之,一個對他有威脅的人,他會要嗎?”
“唉,現在有誰能賞我碗飯吃我就感激不盡了,哪還有這份歪心思,得,我以后注意就是。”
“對呀,裝傻誰不會?咱以后就往大智若愚的路子上走。”
后來的事實證明,裝傻也不行,這種火候不太好掌握,關鍵在于你是上門求人家,那些老板們很容易把你當成窮途末路的乞討者。鐘躍民去第二家公司面試時,他吸取了第一次求職的教訓,極力裝出一副老實人的樣子,對方問什么他答什么,人家不問他絕不開口,那位老板問他是否熟悉主管進出口貿易的一些機關,有沒有什么關系,比如外貿部、外經委這類的機關。鐘躍民老老實實回答不認識。那老板說:“我們公司是做國際貿易的,要經常和海關打交道,像報關這類的業務你熟悉嗎?”鐘躍民搖搖頭說不熟悉。那位老板沒有再問什么,也客氣地說要考慮一下,請他回去等通知。
鐘躍民剛走進鄭桐的家門,兩人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鄭桐養的一只八哥歡天喜地地叫了起來:“你好!”
鐘躍民樂了:“你好!這只八哥倒是伶牙俐齒的,發音還挺準。”
“你吃了嗎?”八哥叫道。
“沒吃,你管飯嗎?”鐘躍民逗著籠子里的八哥。
“操你媽……”八哥突然破口大罵。
“操你媽,這渾蛋東西怎么罵人呀?”鐘躍民大怒,不顧身份地和八哥對罵起來。
“算了,算了,都少說兩句。躍民,你怎么跟只鳥兒一般見識?”鄭桐息事寧人地勸道。
“肯定是他媽的你教的,這八哥欠抽。”鐘躍民憤憤地說道。
“我可沒教它,大概是它以前的主人教的,就因為它會罵人我才買的它。拿破侖說過,不會罵人的鳥兒不是只好鳥兒。”
“拿破侖什么時候說過這話?他說‘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個好士兵’。”
“這是一碼事,真理從來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我們應該寬容地對待一只鳥兒,誰還沒點兒缺點,作為一只鳥兒,會罵人至少說明了它有語言天賦,我還準備教它英語呢,只要它別太出圈兒,譬如喊反動口號什么的,別的都可以原諒,逮誰罵誰,愛誰誰啦。”
“你從哪兒弄這么只鳥兒來?”鐘躍民問。
“那天我去花鳥市場,剛進去就挨了罵,這八哥非常狡猾,它不會上來就罵人,而是先和你客氣一下,‘你好!’然后是‘你吃了嗎’,得,等你眉開眼笑準備和它聊聊了,第三句就是‘操你媽’。有個老頭兒挨了罵,差點兒把拐杖掄過去,我覺得這只八哥挺可憐的,其實它不過是想舒坦舒坦嘴,并不是真想把老頭兒的媽怎么樣。我趕緊攔住老頭兒,掏錢把它買了下來。好家伙,回家的路上,它罵不絕口,溜溜兒地罵了我一路,回家又罵了蔣碧云和我兒子……”
“你好!”八哥又叫了起來,看來它就會這三句話。
“操你媽……”鐘躍民才不上它的當,提前罵了出來。
鄭桐猛地想起下午接到的那老板的電話,鐘躍民的事又黃了,他不滿地質問道:“躍民,你怎么和人家談的?”
鐘躍民說:“我裝作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絕對給那個王老板一種老實人的印象,又怎么啦?”
“完啦,你他媽演得太過火啦。王老板說,你那哥們兒有點兒弱智,問這也不會,問那也不懂,那你他媽到這兒干嗎來了,這兒又不是開粥棚救濟窮人的地方,整個一傻逼。”
鐘躍民大怒:“我操!這還他媽讓人活嗎?太精了不行,那咱就傻點兒,傻不就能給人老實的感覺嗎,老實人不是誰都放心嗎?鬧了半天,傻也不行,還落個弱智,那你讓我怎么辦?”
“這火候你得自己掌握,也不能走極端呀,別一精起來就老謀深算,一傻起來就流鼻涕……”
鐘躍民煩了:“去他媽的,這事你別管了,工作沒找著,倒惹了一肚子氣,我自己想辦法吧。”
鄭桐自嘲道:“古人說的有道理,‘百無一用是書生’,以前我對這句話還不太服氣,現在我是真沒什么好說的了。當年插隊的時候,我認為只有通過個人奮斗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結果奮斗了這么多年,只不過從農民變成了一介書生,還是屬于這個社會的弱勢群體,既無錢也無勢,自己過得不怎么樣,對朋友更是沒用,想起來就灰溜溜的。”
鐘躍民笑道:“你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不該有這種俗人的想法。”
鄭桐蹦了起來:“我是俗人?我倒想聽聽我怎么個俗法兒。”
“一介書生怎么了,無權無勢就丟人了?你是不是很羨慕有權有勢的人,你苦讀多年難道是為了這些?”
“那你說是為了什么?我苦讀多年總不至于是為了今天住筒子樓吧,這年頭兒誰會拿知識分子當回事兒?我兒子的班主任把他班里學生的家長都作了分類,做官的屬一類,有錢的屬二類,知識分子、普通市民、工人、小職員屬第三類,家訪的重點都放在前兩類。據說也上我家來過一次,在筒子樓里轉暈了,差點兒轉進了女廁所,這位班主任一怒之下回去了,從此再也不來了。你說,知識分子算不算弱勢群體?”
鐘躍民最近看了不少書,正在思考一些問題,他早就想和鄭桐探討一下,今天晚上倒是個機會。
“鄭桐,你不覺得一個社會的大部分成員都趨同于一種生活方式,這不太正常嗎?比如所有的家長都給自己的孩子設計了同樣的路,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大學畢業后爭取做官,當老板,當學者,最差也要混個白領階層,就是沒人打算做個普通勞動者。現在幾乎人人鄙視藍領勞動者,認為藍領勞動者是無能的代名詞,這太不正常了,世界上有這么多人,應該各有各的活法,不能趨同于一種生活方式。”
鄭桐從沙發上坐直了身子,表情也嚴肅起來:“這倒也是,社會生活應該是多元化的,這種多元化應該具體到我們每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躍民,我承認自己在某些思想方面不如你,別的不說,你當年賣煎餅的舉動就使我對你刮目相看,你在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這恐怕算得上是一種境界。”
鐘躍民說:“我認為咱們的社會最需要的是創造力,并不在于你讀了多少年書,你的學歷有多高。一個缺乏創造力的人哪怕讀完了博士后也是個庸才,而一個富有創造力的人可以把平庸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說白了,社會結構好比一張千層餅,每個人都待在屬于自己的那一層,你當然可以往上一層努力一把,但需要創造力,不是人人都能玩的。要是沒那個能力,你就該安心待在屬于自己的那一層,還要很敬業地干好自己的活兒,因為不可能人人都翻到第一層去。如果都翻到第一層那成什么啦?那是發面餅。”
“得,你這一說哥們兒眼前豁然開朗,忽然覺得自己住筒子樓都太奢侈了,我該住到地窖里,因為我的確沒搞出什么成果,要想在筒子樓里住踏實了,就得拿出點兒創造力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鐘躍民屬于哪層呢,你該睡在那千層餅的哪一層?”
“不好意思,我混了半輩子,身無一技之長,除了最底下那層,哪層也貼不上。我也想明白了,與其到那些皮包公司給人家跑腿兒,還不如從最低層干起,我就照這路數找工作……”
正說著,蔣碧云帶著孩子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大驚小怪地嚷了起來:“喲,我以為屋里著火了呢,連樓道里都是煙味兒,你們少抽點兒行不行……”
鐘躍民打算到火車站的貨運場找個裝卸工的活兒,他圍著貨運場轉了兩圈兒,一時還沒找到負責招臨時工的部門。他今天特地穿了一身舊軍裝當工作服,這種打扮走在街上顯得很傻,有點兒像來京的上訪人員,如今的部隊早換新式軍服了,這種老式軍裝就像古董一樣,該列入收藏品了。
鐘躍民正在貨場上轉悠,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還挺納悶,怎么這種地方也能碰見熟人?他回頭一看,發現李奎勇正坐在出租車里向他招手。
李奎勇是拉一個到貨場提貨的客人來這里的,客人下車以后,他無意中向貨場里掃了一眼,就發現了鐘躍民,因為他的打扮太招眼了,現在誰還穿這身破國防綠,如今連裝卸工們都是清一色的迷彩工作裝。李奎勇一開始還真把鐘躍民當成上訪者了,但轉念一想,上訪的跑貨運場干嗎來了?是不是想偷東西?再一細看便大吃一驚,這不是鐘躍民嗎,他跑這兒干嗎來了?
鐘躍民向李奎勇說了自己的打算,他還一繃勁兒,鼓起胸肌,做出健美運動員的造型:“你瞧咱哥們兒這身塊兒,天生就是干裝卸的材料兒。”
李奎勇聽得辛酸,眼淚差點兒沒流下來,鐘躍民居然混到這個份兒上。在他眼里,鐘躍民從來就不是個一般人物,過去打架時有多大份兒就不必說了,就說他從部隊轉業時也夠牛的,偵察營長,戰場上的功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后來他又進了大公司,成天西服革履地出沒于各種社交場所。有一次李奎勇在國際俱樂部門口拉活兒,看見鐘躍民挎著個妞兒從里面出來,那小妞兒長得真漂亮,李奎勇認為只有鐘躍民才配泡這種妞兒。后來他聽說鐘躍民出事了,李奎勇并不感到奇怪,他見得多了,那些做大買賣的主兒,隨時都有進局子的可能,今天這主兒還在馬克西姆吃法式大餐,明天沒準兒就到號兒里啃窩頭去了。他沒想到鐘躍民這么快就出來了,而且準備來當裝卸工了,這反差也忒大了點兒,簡直讓李奎勇難以接受。
李奎勇一把揪住鐘躍民:“走,咱先找個飯館邊吃邊談……”
鐘躍民說:“以后再說吧,我還得去找活兒呢。”
李奎勇火了:“找個屁活兒,你他媽出什么洋相?要是我今天沒碰見你,你當‘大茶壺’(注:舊時代妓院中給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雜的男性,俗稱“大茶壺”,社會地位極為低下,一旦干上這行,連子孫都抬不起頭來)去我都不管,可我碰見你了,就不能讓你去扛大個兒,咱是不是哥們兒?我要是眼看你混成這副慘相兒都不管,我他媽成什么人了?”
“奎勇,你這話就不對了,干什么不是為‘四化’作貢獻呀,我就喜歡扛大個兒……”
“少他媽來這一套,跟我走,你走不走……”
“哥們兒,你別拉拉扯扯的,不知道的以為咱們搞同性戀呢。好好好,我跟你走,你他媽把手松開……”
李奎勇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打算和鐘躍民換班開出租車,每人各開12小時,人歇車不歇,唯一的風險就是鐘躍民有可能碰見“管兒處”的巡查人員。“管兒處”是出租車司機們對出租汽車管理處的簡稱。按規定,兩人合開一輛車是嚴重的違規行為,因為鐘躍民根本不具備當出租汽車司機的資格。李奎勇認為,鐘躍民不可能永遠開出租車,這是暫時干干,真讓“管兒處”的人逮住再說,沒有過不去的橋。
鐘躍民卻不同意這樣做,他不愿意影響李奎勇掙錢。誰都知道,開出租車這行很辛苦,“車份兒”錢也交得多,每天拉滿8個小時的活兒,才能掙夠上交的“車份兒”錢,自己再想掙錢得在8小時以外掙,所以干這行的司機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是常事。鐘躍民認為與其欠李奎勇這么大人情,不如當裝卸工省心,鬧好了可以把工頭兒的權奪了,自己混個工頭兒干干。
李奎勇懶得和鐘躍民爭論,他了解鐘躍民,這個人腦子里總能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現在又惦記上工頭兒的位置了,下一步還不知道要干點兒什么。幸虧現在沒有窯子了,不然鐘躍民很有可能心血來潮跑到窯子里去當“大茶壺”。李奎勇干脆地對鐘躍民說:“你少跟我在這兒窮扯淡,兩條道兒任你挑一條,要么你老老實實開出租車,要么你現在就走,我沒你這么個朋友。”鐘躍民這才不吭聲了。
周曉白正坐在辦公桌前翻看一些病歷,鐘躍民把門推開一條縫,探進頭來用山東口音說:“周大夫,俺是從山東來的,你給俺看看病。”
周曉白沒有抬頭:“看病請去掛號處掛號。”
“俺肚上長個瘤子,比腦袋還大,你看,像懷了娃一樣。”
周曉白惱怒地抬起頭來:“我不是和你說了嗎……躍民,你真討厭,從哪兒學的一嘴山東腔?”
鐘躍民問:“周大夫,你約我來有什么事嗎?”
“看你說的,沒事就不能約你來嗎?這好像是你第一次到我辦公室來,對不對?”
“曉白,你該不是找我來閑扯吧,我現在可是藍領階層,正忙著呢,有事兒就快說,要是沒事兒我可走了。”
周曉白一把將他按在椅子上:“你給我坐下,好像這世界上就你忙,別人都閑著似的,我找你有事。”
“那你看看表,幾點了?”
“11點半,怎么啦?”
“怎么啦?該吃飯了,我餓了。”
“喲,對不起,我給忘了,走吧,咱們出去找個飯館,我請你吃飯。”
“算了,就到你們醫院的食堂吃得了,別費事。”
“那也行,咱們邊吃邊說。”
周曉白把鐘躍民帶到醫院的食堂,這個軍隊醫院的伙食辦得不錯,每人從門口取一個帶格子的不銹鋼盤子,然后在窗口排成隊,由炊事員盛菜。這種份兒飯是三菜一湯,采用計賬形式。鐘躍民早晨沒吃早飯,這會兒早餓得兩眼發花,他抄起一個盤子就沖到了窗口,當著很多排隊人的面把盤子遞進窗口,這種公然“加塞兒”的行為令醫務人員側目,大家見他是周曉白帶來的,誰也不好意思說什么。
一個中年醫生問周曉白:“周大夫,這位是誰呀?”
周曉白笑著回答:“對不起,他是我的一個病人,腦子有點兒問題。”
“精神病,該不會發瘋打人吧?”
“不會,他沒有暴力傾向,臨床表現只是對食物有特殊的興趣。”
等周曉白把自己那份兒工作餐端回來時,鐘躍民已經吃完了,正盯著她手里的那份兒飯,周曉白索性把盤子遞給他:“我的天,你怎么餓成這樣?我看你真該找個老婆管管了,你就放開吃吧,不夠我再去拿。”
鐘躍民連吃了兩份兒飯才住了嘴,他掏出了煙正要點火,卻被周曉白制止:“躍民,這兒不能抽煙,你不知道醫院的規矩嗎?”
鐘躍民不滿地收起煙:“事兒真多,現在我越來越看不上你們這些知識分子,還是在我們工人階級群兒里自在。”
“算了吧,剛當兩天半出租車司機,就自稱起工人階級了,連司機都是個黑司機,哪天讓人家查出來看你怎么收場。”
“曉白,你找我有什么事?說吧。”
周曉白說:“躍民,你知道是誰替你交的50萬元嗎?”
“可能是秦嶺吧?我認識的人里面,只有秦嶺有這個能力。”
“你猜得不錯,是她,你怎么好像無動于衷,難道不想問問她的情況?”
“我想她和那個商人達成了某種協議,這錢是那個男人給的。”
“天哪,這都是猜對了,你可真神了。”
“這沒什么奇怪的,當我發現秦嶺過著一種很奢華的日子時,我就猜到了。一個女人,沒什么能掙大錢的專業,就算會唱幾首民歌,也不會有這么多錢,你沒見過她住的別墅,恐怕沒有100萬買不下來。”
“你心里全明白,卻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
“我想和她結婚,當時我覺得自己有能力使她過好,在我和她結婚之前,她的私生活我無權過問,但秦嶺拒絕了,她只愿意和我做情人。在我出事的前一天夜里,我碰巧見到了那個男人,盡管我有心理準備,可事情來得太突然,我還是發了火,鬧得很不愉快,后來我明白了,這大概就是嫉妒吧。”
周曉白說:“秦嶺已經去美國定居了,臨行前她找過我,我們談得不錯。躍民,你想知道我們都談了些什么嗎?”
“沒興趣,不過我從心里感激她,這50萬不是小數兒,看來那個男人終于如愿以償了。本來,我想和他競爭一下,結果還是他贏了。”
周曉白安慰道:“躍民,你別難過,秦嶺有她的難處。我看得出來,她對你很有感情。”
“沒事兒,我早想明白了,就我現在這個樣子,連工作都沒有,根本無權有非分之想。不過,我欠秦嶺的錢,我早晚會還的。”
“我相信你的能力,從認識你的那天起我就從來沒有懷疑過。”
“曉白,最近我在想,自己這前半輩子是白活了,對誰都沒多大用處,還凈給別人添麻煩,我得意的時候很少想著別人,可我倒霉的時候卻有這么多朋友幫助我,這很讓我慚愧。比如你,你對我好我心里明白,但我越想越覺得自己是那條被農夫暖過來的蛇……”
“你別這么說,我從來沒后悔認識你,你怎么能把自己看得一無是處呢?如果是這樣,你怎么會有這么多愛你的朋友?你只不過比較另類而已,不愿意當個俗人,這也沒什么,你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能理解你。說心里話,我倒不希望你改變自己,你該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不然你就不是鐘躍民了。”
鐘躍民沉默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謝謝,曉白,謝謝你……”
鐘躍民把車停在一家夜總會的門前,這家夜總會很豪華,門前燈火輝煌,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不斷變幻著圖案,明滅閃爍。很多拉夜活兒的出租車司機都喜歡到這里等活兒,前些日子鐘躍民在這里拉了一對男女,那男人上車就吩咐道:“哥們兒,上三環,你就順著路開吧,把后視鏡挪開,別回頭就行。”那天夜里鐘躍民圍著三環路足足開了五圈兒,后面那對男女哼哼唧唧折騰夠了才下了車,那男人隨手甩了5張100元的鈔票,把鐘躍民樂得差點兒暈過去。這次他嘗到了甜頭,于是每天夜里都到這里轉轉,希望能再碰上這類活兒,他才不管那些男女在后座上干什么,反正是別玩炸藥包就行。
開出租車這行倒是很開眼,尤其是夜里,什么新鮮事都能趕上。前兩天有個看著挺清純的小姐上了車,等到了目的地時,小姐卻不打算付錢,她一撩裙子說了句:“大哥,你隨便摸吧。”
當時把鐘躍民嚇了一跳,他還真沒看出來這居然是只“雞”,他賠著笑臉說:“對不起,小姐,我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您還是付錢吧。”
那位小姐摸了他臉一把,笑道:“干這事兒的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裝什么蒜呀?這樣吧,咱倆定個合同,以后你每天夜里來接我,我呢,對你免費。”
鐘躍民終于煩了:“趕快掏錢,廢什么話呀?”
那位小姐扔下錢罵了一句:“看你這摳勁兒,這輩子也就配當個臭開車的。”
鐘躍民若無其事地收起了錢,他才懶得和這些“雞”斗嘴,只要她付錢,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吧。
一對男女從夜總會里出來,男人伸手召喚出租車,鐘躍民生怕別的司機和他搶活兒,猛踩油門沖過去停下。男人摟著女人上了車,鐘躍民問:“您去哪兒?”
男人說:“你先開車吧,去哪兒一會兒再說。”
鐘躍民大喜,心說,又上來一對野鴛鴦,這下又有錢掙了。他把汽車開上了二環路,沿著中間的行車道以60公里的時速不緊不慢地開著。汽車開上了一座立交橋,從立交橋上望去,二環路兩側的市區燈火輝煌,鱗次櫛比的高級飯店、寫字樓、巨大的彩色浮法玻璃使裝潢華麗的建筑物猶如水晶制成的模型。
鐘躍民望了一眼后視鏡,突然一愣,后座上的男人正摟著女人在接吻,那女人竟是何眉。鐘躍民見怪不怪地聳聳肩膀,隨手點燃一支香煙。
何眉小聲對男人說了句什么,那男人立刻很不客氣地呵斥道:“司機,請把煙掐了,小姐不喜歡煙味。”
鐘躍民低聲說:“對不起。”他馬上熄滅了煙。
那男人的聲音傳來:“何小姐,今天我特意沒帶司機來,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何眉撒嬌道:“你們男人那點兒心思誰不知道?即使是局級也免不了俗。”
“噓……小聲點兒。”
何眉嘲諷道:“你呀,活得真累,剛才我聽你給老婆打電話,聲音還挺溫柔,問寒問暖的,我要是你老婆,沒準兒也被你蒙住了。我真奇怪,你們男人撒起謊來怎么都是這樣從容不迫?連謊話都是一樣的,不是開會就是學習。我覺得好笑,即使是撒謊,也別這么千篇一律,應該有點兒創造性嘛。”
“何小姐,你這張小嘴兒可真厲害,看問題總是這么一針見血。不過,你的看法并不全面,應該這樣看,世上但凡有成就的男人,都是具有創造性的男人,而創造性是從哪里來的呢?我看是被女人激發出來的。譬如現在,我急切地需要你來激發一下我的創造力,怎么樣,咱們去找個安靜地方談談好嗎?”
何眉心領神會地笑道:“我好像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想開個房間,你太性急了,咱們今天是來談合同的,好像沒有別的內容吧?”
“何小姐,合同目前只有一個,但想拿到這份合同的人卻很多,我不得不進行某種權衡,如果你對這份合同志在必奪,那么就應該向我證明一下,憑什么這份合同該和你簽,如果我認為你的理由得當,那么明早就可以正式簽約,何小姐,這畢竟是招標嘛。”
“不愧是領導干部,說話滴水不漏,這些話甚至可以拿到會上去講,沒有人會從這些話里抓到什么把柄。不過,我卻馬上就聽出了你的潛臺詞,好吧,既然話都說到這兒了,我會向你證明,我應該是這次中標的唯一人選……”
那男人吩咐道:“司機,去香格里拉。”
鐘躍民算計了一下,香格里拉飯店就在附近,下了立交橋再走兩公里就到了,他算是白高興一場,本來他打算上三環路多開幾圈兒呢,誰知這位男士這么急不可耐地要去開房間,鐘躍民的宰客計劃顯然要落空。他心里暗暗罵道,這孫子,你著什么急呀,有什么事兒難道不能在后座上做嗎?鐘躍民眼珠兒一轉就來了主意:“先生,我建議你們去別的飯店,我剛才拉了一位客人,他就是從香格里拉出來的,說是已經客滿了。”
何眉一聽他的聲音馬上警覺起來:“喲,這個司機的聲音怎么有點兒耳熟,您貴姓?”
鐘躍民不動聲色地說:“姓鐘。”
何眉驚訝地說:“鐘躍民?”
“不好意思,正是鄙人。”
何眉笑了:“想不到鐘經理也成了出租車司機了,生活真是一場喜劇啊。”
鐘躍民笑笑:“何小姐還這么漂亮,公關能力真是無堅不摧啊。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偷聽您的隱私,請相信我的職業道德,你們說的話我根本沒記住。”
何眉冷笑道:“沒關系,我對下人一貫是很寬容的,一個女人若是待人過于苛刻,就不太可愛了,是不是?”
鐘躍民表示贊同:“您真仁慈,簡直像圣母。”
何眉說:“真有意思,看來一個人的職業發生變化,性格也會跟著發生變化。”
“要不怎么說呢,這叫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干什么都得進入角色。”
“鐘經理,干這行掙錢不多吧,我能幫你什么忙嗎?”
“當然能,一會兒您多給我點兒小費就算幫忙了。”
“這沒問題,只要你的服務使我滿意。”
“我一定盡心盡力。”
鐘躍民把出租車停在一家豪華飯店的門前,這家飯店的客房部經理和他是熟人,曾向他許諾,每拉來一位客人住宿,鐘躍民可以得到消費總額10%的回扣,他剛才要是真把客人拉到香格里拉飯店,他找誰要回扣去?鐘躍民敏捷地跳下車,搶在門衛拉車門之前打開車門,恭敬地扶何眉下了車。
那個男人遞過一張百元鈔票:“不用找了。”
“謝謝先生,您真慷慨。”
那男人挽起何眉準備進門。
鐘躍民追過去:“何小姐請留步。”
何眉停住腳步:“什么事?”
“不好意思,您剛才答應給我小費,我想您可能是忘了,但這對我卻很重要。”
何眉無奈地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他。
鐘躍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說:“謝謝何小姐,祝您今晚心想事成,再見!”
鐘躍民跳上汽車開走了,何眉呆呆地望著遠去的汽車發愣。
男人輕輕摟住她:“何小姐,你怎么了?”
何眉喃喃自語道:“我以前還真沒看出來,這家伙還挺無賴的。”
鐘躍民按照地址找到一個臨街的、尚未開張的飯館門前,他疑惑地對了對手中的地址,沒錯,就是這里。一個小時以前,他接到了高玥的電話,這丫頭怪得很,失蹤了這么長時間,也不作任何解釋,聽口氣好像昨天剛和鐘躍民見過面似的。她只是讓鐘躍民記下這個地址,馬上來一趟,她有重要事請鐘躍民幫忙。鐘躍民一聽說高玥有事求自己,自然不好推托,他還記得高玥照顧他父親的事,覺得自己欠了這姑娘的人情,他放下電話,騎上自行車就匆匆趕來。
高玥正站在人字梯上粉刷天花板,她一見到鐘躍民還是那副淡淡的表情,這么長時間沒見了,她既沒有驚喜,也沒有一句起碼的寒暄。她用刷子指了指地板:“躍民,把那個灰漿桶給我遞上來。”
鐘躍民拎起灰桶遞上去:“小高,出什么事了,這么火急火燎地約我來?”
“當然有急事,不然敢勞你的大駕?我先把這點兒活兒干完,咱們一會兒再說。”
鐘躍民四處張望著:“這好像是家要開張的飯館吧?”
“嗯,可能吧。”
“什么叫可能吧,說話這么陰陽怪氣的。你給我下來,簡直不像話,這么長時間沒見了,見面也不知道叫聲哥,你有點兒禮貌沒有,還反了你啦?給我下來!”
高玥馬上下了梯子,她用紙巾擦著手說:“哥,我現在有難處,你能幫我嗎?”
“只要不是借錢,別的忙我都可以幫,你說吧。”
“錢倒不想借,我只想借你的腦子。你看,這是我剛盤下的飯館,你知道,我干這行心里實在沒把握,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干,咱們還當合伙人,好嗎?”
鐘躍民馬上表示沒有興趣:“小高,我現在沒錢入股,你就免了吧。”
高玥望著他說:“可你有能力呀,你的能力值一半的股份,你明白嗎?”
“小高,這是開飯館,不是開救濟站,你是不是想救濟我?”
“我救濟你干嗎?聽說你出租車開得紅紅火火的,每天都盤算著怎么宰客,你還用救濟?我只是想求你幫幫我,干嗎說得這么難聽,你管不管吧?”
“你想讓我吃軟飯?不行,我鐘躍民還要臉呢。”鐘躍民轉身欲走。
高玥固執地攔住他:“你敢走,怎么一點兒紳士風度沒有,你還要一個女人怎么求你?”
“小高,我知道你是想幫我,我心里領情,可幫人沒這么幫法的,這等于我在占你的便宜呀。”
“那好,算我雇用你好不好?你當經理,我當老板,我這個老板聽經理的。”
“讓我想想,好嗎?”
“哎呀,你想什么,咱們哪有想的時間?這里有多少活兒呀,我這幾天都快累死了,咱們就算是說定了,現在該你干活兒了,我要休息幾天,這兒交給你了,怎么干你說了算,我走了啊……”
高玥走了,鐘躍民站在那里發了好一會兒愣。
張海洋穿著件背心站在訓練廳的中央,刑警隊的十幾個男女刑警都在一對一地進行散打訓練。自從張海洋轉業后被分配到刑警隊,他就成了刑警隊的散打教練,這是順理成章的事,當初公安局選中他,也是因為看中他指揮過偵察分隊,有很多專業技能適合于刑警工作,像他這樣在部隊從事過十幾年偵察專業的轉業軍官,是最受公安局歡迎的。
刑警隊的隊員們大多都是從警院、警校畢業的大中專生,只有魏虹等幾個人是從警官大學畢業的本科生。隊員們都很年輕,大多數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以張海洋的眼光看,他們在院校里學的一些專業技能都是些小兒科的玩意兒,練格斗時花架子太多,拳腳上缺乏功力,尤其是腿功很差,能踢過胸就不錯了,像轉身后擺腿這類高難動作幾乎沒人能做,這樣的功夫,對付一般的流氓、小偷尚可,要對付受過訓練的人就差得太遠了。
張海洋正在指導隊員們練習散打,正好鐘躍民有事來找張海洋,他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就笑了起來,對張海洋挖苦道:“他們是在練舞蹈吧?我怎么看著有點兒像‘**’時的忠字舞,你們是在排練什么節目嗎?”
張海洋沒好氣地說:“什么忠字舞?我們排練《天鵝湖》呢。”
鐘躍民惡毒地嘲諷道:“那我怎么沒看見天鵝呢?倒像是進了烤鴨店……”
張海洋罵道:“你他媽有事兒沒事兒?沒事兒趕緊走,別招我煩。”
魏虹穿著一身迷彩作訓服走過來,她見過鐘躍民,知道鐘躍民和張海洋的關系,便笑著和鐘躍民打招呼:“鐘哥,你來啦?”她轉身遞給張海洋一條毛巾,“看你這一身汗,快擦擦。”
鐘躍民笑著問:“小魏,在你們張隊手下日子不好過吧?我看他成天繃著小臉兒,事兒媽似的,拿著雞毛當令箭,這剛混上個處級,可給我的感覺已經是局級的派頭了,我都替他發愁,將來真到了局級怎么辦?”
魏虹看看張海洋笑道:“鐘哥,你們老戰友開玩笑,我可不敢搭話,要是得罪了張隊,他以后非給我穿小鞋不行。鐘哥,你喝水嗎?我給你倒水去。”
張海洋用毛巾擦著汗問:“你找我有什么事兒?”
鐘躍民嚴肅起來:“我剛才接到寧偉大哥的電話,他母親已經報病危了,現在正在醫院搶救,咱們幫助去料理一下吧。”
張海洋立刻穿上警服:“你怎么不早說?趕快走……”
寧偉的母親是夜里去世的,張海洋和鐘躍民一直和寧偉的哥哥姐姐們守在床頭,老人去世以后,他們幫助料理了后事。在遺體火化前,家屬們排著隊向遺體告別時,張海洋突然也哭了起來,鐘躍民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既不勸解,也不吭聲。他了解張海洋的心情,張海洋為寧偉的事一直感到內疚。他自從轉業回來,一直忙于工作,很少和寧偉見面,對寧偉的家境根本不了解,如果他早知道寧偉的處境,他會想辦法動用自己所有的關系幫助寧偉。他始終認為,寧偉落得今天這樣的下場,與他沒有主動幫助寧偉有很大關系。當年生死與共的戰友,如今竟落得這樣的下場,張海洋的心里感到很凄涼。
鐘躍民也在想寧偉,他喜歡寧偉,即使寧偉的過錯使他受牽連入獄,他也不恨寧偉。每當想起寧偉,鐘躍民總是感到一陣迷惘,感到命運無常,他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總覺得像寧偉這種性格的人是不會俯首帖耳聽憑命運的擺布的。很難想象,他會心靜如水地度過15年的鐵窗生活,寧偉不是那種很在乎生命的人,但凡這種人都會在乎生命的存在狀態。如果他打算選擇另一種生存方式,憑他的身手,還是有些本錢的。鐘躍民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對付命運最好是采取順其自然的態度,該發生的事必然要發生,該結束的事早晚會結束。
鐘躍民的預感到底應驗了。寧偉在一個有著濃霧的夜里開始了行動,他把一條床單搓成了繩子,套住電網上的瓷珠爬上了高墻,用他事先藏好的電線接在電網線的兩端,以保證電網線被鉸斷后能繼續通電,然后他用偷來的鉗子鉸斷了電網線,鉆了出去。這看似簡單,其實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把身子懸掛在4米多高的大墻上,冒著觸電的危險接上引線,稍微弄出些響動就會引來兩側崗樓上的火力。他成功了,他的成功在于他過人的膽量、極強的臂力和腹肌,還有行動計劃的周密性和突然性。為了這次越獄行動,寧偉早就和一個當電工的犯人交上了朋友,他在收集電線的時候表現得極為謹慎,電線都是些不足40厘米長的線頭,他把這些線頭連接起來做成了兩根五六米長的引線。至于電工鉗,則是傍晚收工時偷的。他知道,如果他今晚不行動,那么明天早晨電工就會發現電工鉗被盜,監獄里就會展開一場大搜查,他藏的那些電線和繩子就會全被搜出來,如果這樣,他以后再想越獄可就難了。所以當他下手偷電工鉗時,他已經沒有了退路,今夜必須成功,不然他寧可喪命于哨兵的槍下。
寧偉在這座監獄里服刑已經快1年了,他從入獄那天起就作好了越獄的準備,他連想都沒想過自己會在這座監獄里服滿15年徒刑,就這么茍延殘喘地活著簡直沒有任何意義,若是那樣,寧偉寧可死掉。為了越獄,他以極大的克制力忍受了很多欺侮,他所住的監室里有個稱王稱霸的犯人,有一次這個犯人當眾掄起拳頭照他的臉上打了一拳,寧偉的鼻子被打得噴出血來,他默默地擦去了血,一聲沒吭。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出手擰斷那家伙的脖子。
寧偉是一個星期以前收到大哥的來信的,當他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時,他默默地在床上坐了一夜。沒人知道他在這一夜中都想了些什么,別人只能推斷,他以前之所以沒有越獄,是因為他怕給母親帶來麻煩,而他母親去世以后,對寧偉的所有約束都不復存在了。
在距離監獄十幾公里的一個小鎮上,身穿囚服的寧偉從濃霧中走來,他藏在街道的陰影處,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寂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小鎮在沉睡,只有幾盞路燈發出昏暗的燈光。
寧偉閃到一家百貨商店門口,掏出一截鐵絲插進鑰匙孔,轉動了幾下,鎖無聲地打開了。他敏捷地閃進商店,隨手關上了門。商店里的值班員正在值班室里蒙頭大睡,寧偉溜進了服裝柜臺,仔細地挑選著衣服,他把幾件衣服裝進一個大提包里,拿起提包剛要走出柜臺,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玩具柜臺拿了一把玩具手槍裝進了提包。
小鎮中央的街道兩側零零散散地停著幾輛汽車,寧偉選擇了一輛夏利牌汽車,他摸摸衣兜,發現剛才開鎖的一截鐵絲已經被隨手扔掉,他曲肘向汽車駕駛室側面的玻璃輕輕一撞,車窗玻璃發出一聲悶響,玻璃面上立刻布滿了密如蛛網的裂紋,但沒有飛濺破碎開來,寧偉用手在碎玻璃上掏了一個洞,伸進手打開了車門。
寧偉坐進駕駛室,將手伸到儀表盤下摸索著,他很快找到了點火開關的電線,重新接上線頭,汽車發動起來,他掛上擋猛踩油門,汽車飛快地駛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