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暨島洪興港(雅加達)
彩旗招展,人山人海,大量華人身穿各色袍服,在略微還有些溫熱的海風吹拂下,緊張的向遠方眺望著。
“來了,來了,來了!”不一會,港口引水船就出現在了大眾眼前,隨后,嗚嗚轟鳴聲隨之傳來。
此時,屬于末尾的東南信風還沒有完全結束,絕大部分時間,風向都是從南暨島向著大陸的方向吹過去的。
所以此時,除了一些必要物資和人員只能選擇極為吃力,逆風從安戴、嘉慶等省到南暨省來以外,就沒有多少大船從東北方來,更別說軍艦了。
這就是風帆時代的局限,當季節不對的時候,各個大島之間的大宗往來基本都是被切斷的。
而現在,一個新時代,終于到來了。
伴隨著沉悶轟鳴的,是隆隆黑煙從戰艦頂部煙囪不斷噴出,一時間,碼頭上的華人甚至看不清楚戰艦的樣子。
忽的一陣強風吹過,黑煙散了一些,被遮掩的戰艦顯露了真身。
“沒有升帆,果然沒有升帆!”
“老天爺,豈非巧奪天工!”
“這蒸汽機竟然是真的,天佑皇朝啊!”
霎那間,整個港口歡呼聲驟然爆響,因為駛來的戰艦在逆風的情況下,完全沒有升帆,卻仍然以大約每小時十海里的速度前進著。
“哈哈哈哈,好,好!”親自來到碼頭迎接的南暨總督劉定逌,也大聲贊嘆著。
“八年前,老朽奉陛下詔令,率八桂健兒三百萬南下,為國家定此地,使偏荒為富庶,變蠻夷為諸夏。
如今萬般皆好,唯一內心時常擔憂者,就是南暨距離唐山太遠,信風季節性太強,交通不便,不易堅守。
昔年明初之時,多少拓殖地點就是因為只能在有限時間補給,官兵內外壓力過大無法堅持,導致不得不棄守。”
劉定逌要走了,不然不會說這種帶著自夸性質的話。
這位壯族土司出身的總督大人,是這個時代北海、防城港一帶還屬于廣東的廣西省,資歷和官位最老資格的大臣。
1779年,他奉命招募廣西狼兵南下平定南暨島,胡全換胡小將、韋大、覃大覃三兄弟都是那時候跟隨劉定逌南下的。
八年時間,桂省的狼兵,把南暨島四百余萬土著足足無害化處理了五六十萬青壯。
幸存的青壯年除了溫順者被控制在各大小封臣莊園中作農奴外,其余雨林沼澤中躲著的,估計只有一二十萬了。
而且,青壯男子沒了五六十萬,并不意味著土著們就只損失了五六十萬人。
而是至少有相同數量的青壯女子被擄走,還有數十萬老弱病殘,直接被逼進了雨林和沼澤中。
對處于奴隸社會早期的土著人來說,哪怕野外物產豐富,但失去了青壯的保護,有極大概率在極短時間內死于饑餓、疾病和野獸襲擊等。
果然不愧是狼兵,不愧是鬼火大省,這些十幾歲的過番的廣西少年戰士,是真的挺殘忍的。
在后世那個需要每個人都成為社會有用一份子,成為流水線上一顆螺絲的時代,鬼火少年就是社會的頑疾和陰暗面,至少也是不受待見的不安定分子。
但在這個時代,他們就是不一定最能打,但一定最好用,最殘忍的拓殖戰士。
劉定逌也深知此點,他看著眼前的三個兒子劉不同、劉不克、劉不遠說道:
“咱們干的事,還是有些太傷天和了,所以老夫近些年不斷茹素拜佛,所謂因果報應,循環不爽,你們知道是為什么嗎?”
長子劉不同和次子劉不克對望一眼,老大劉不同開口說道:“父親是想說,一啄一飲自有前因后果。
我等造下如此殺孽乃是為了穩住形勢,但今日土人已經勢微,應當懷柔待之,補昔日殘暴之過。”
劉定逌笑呵呵的不置可否,看著三子劉不遠問道:“阿遠,你的意見呢,是跟兄長們一樣嗎?”
劉不遠甩了甩頭,“阿爹,咱們做的這些,確實有傷天和,因果報應這事,孩兒也相信。
但是孩兒更相信,之所以會有報應之果,那是因為殺戮之因沒有做絕,留下了報仇的種子。
父親,兩位兄長,事情都做到這個地步了,血海深仇都不足以形容,哪還有懷柔的余地,即便有傷天和,即便殘忍,那也應該進行到底。”
說到最后,劉不遠站起來,豁出去似的對父親和兩個哥哥說道:“要么不做,要么做絕,教他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自然也就無所謂因果了。”
說著,劉不遠雙手合十,唱了一聲佛號,低沉吟唱道:“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我來常清掃,何處有塵埃!”
好家伙,這家伙把佛性常清靜改成了我來常清掃,把何處染塵埃,改成了何處有塵埃。
還挺有道理,挺上口的。
不過別看劉不遠說的如此斬釘截鐵,但心里還是非常忐忑。
因為他父親劉定逌是個飽讀詩書的儒家子弟,這些年為了安定南暨不得不放縱健兒多行殺戮之事,看著心狠手辣,實則內心不寧,是以沉溺于釋教求心安。
唉,也不知道父親能不能聽得進去他這話,劉不遠是堅持認為,只有他這斬草除根之法,才能行得通的。
如今已經做了九十步,只剩下了十步,千萬可不能前功盡棄。
兩個兄長震驚的看著劉不遠,他大哥劉不同眉眼間甚至還露出了一點喜色。
劉家是搞定南暨島的大功臣,不管從哪方面來看,父親劉定逌這次被調走,劉家人雖然接不了南暨總督的位置,但一個親藩伯爵永鎮一方,還是輕易的。
且這伯爵領地,極大可能就在洪興城周圍,完全不用自己開發就能坐享其成的熟地。
‘老三太過暴虐,定然不合父親心意,不會選他了。’劉老大高興的想到,然后他就看到父親劉定逌有些目瞪口呆的畫面。
劉定逌確實被震驚到了,好半天才緩緩說道:“汝這四句,怎的竟然有一種佛性?
我為求心安,日夜念佛,求佛祖寬宥我的罪孽,但沒想到,我家已經有了一位怒目羅漢。
難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前提,是你得有屠刀可放?”
果然是父子,兒子劉不遠想法獨特,老子劉定逌的腦洞也不小,竟然這么來理解‘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劉不遠聽到父親贊同自己,大喜,于是立刻更堅定的說道:“我之英雄,彼之惡魔,孩兒愿入地獄,為后世子孫全留此沃土萬里!”
“這么說,你劉不遠想要青史留名,為此愿意不顧一切?”劉定逌神情嚴肅的問道。
“對!”劉不遠大聲說道:“兒所愿,不但要青史留名,還要百年之后,這紅溪入海口,矗立著咱們劉家人與這三百萬八桂健兒的神廟,這千里沃土,盡入漢家。”
“我兒真豪杰也!”劉定逌大為贊嘆,不再猶豫,立刻對老大和老二說道:“汝二人立刻回去收拾行李吧。
為父在南暨八年,頗有功勛,老大你為人孝順得個奉國將軍勛位在吾身邊養老送終。
老二你能治一方,未來做個四品知府還是可以的。”
隨后劉定逌對老三劉不遠說道:“你跟我去迎接新任總督劉臺二劉制臺,把你的計劃,再給劉制臺說一遍,只要確實能出效果,日后我家可能都要靠你了。”
“父親你是說”劉不遠眼睛一亮,低聲問道。
“劉臺二是羅芳柏羅閣老的細佬出身,他從廣州知府這個位置上被調到南暨省來做總督,實際上是來鍍金的。”
“你讓他出成績,他就會讓你得償所愿。”
劉臺二確實是來鍍金的,因為別看南暨總督聽起來威風,還是正二品高官,但這種極南邊的拓殖之地,怎么可能跟看著只是正三品,但實際上極為重要的廣州知府比。
但他又不完全是來鍍金的,因為他還承擔著一個極其重要的任務。
不是亞齊反叛的事,而是蒸汽機成熟以后,終于可以渡過最窄二百七十海里,最寬六百三十海里左右的赤道無風帶,到瞻洲去建立拓殖點了。
“制臺大人,我艦排水一千六百噸,載船員七十八人,順利完成新港至洪興港四百五十二海里的航程,共用煤七十七噸。”
下船之前,劉臺二乘坐的武裝商船艦長立刻就數據拿來匯報,劉臺二粗略算了一下,基本上一噸煤可以跑接近五海里。
當然,這還是借了一點風力的,如果是穿越無風帶,可能還要增加個百分之二十左右。
但完全能承受,也就是說哪怕從最寬處橫渡,也只需要不到一百噸煤,哪怕算上來回,兩百噸煤足夠了。
在不考慮經濟效益的情況下,千噸以上排水的商船,完全可以裝載許多拓殖物資,隨時跑個來回。
“好一座大城,我看這洪興,似乎比望閣(曼谷)還要繁華,在南洋,恐怕只有嘉定能與之相比了。”
跟隨劉臺二一起來,或者說人家才是主角的,是南洋總理大臣,行南洋共和議會大長老之職的鄭淼。
鄭淼便是鄭信的長子,皇后鄭詩詩的同母胞弟阿水,
這也說明,他這南洋總理大臣和行南洋共和議會大長老事的官位,大概率不是靠能力,而是靠血緣。
當然,雖然能力不強,但鄭淼干的不錯,因為這小子有個優點,那就是很聽得進去話,也沒有多強的權力欲望,完全沒有他老子鄭信的那股倔強。
所以,鄭淼幾乎把南洋總理大臣所有的政事,都委派給了皇帝姐夫給他配的幕僚班子去處理,他自己就當個橡皮圖章就行。
“中堂大人,南暨島富甲天南,水土之肥沃尚在珠江平原之上,自然不是其他地方可比。
吾看未來,南洋以及瞻洲之糧食供應,都要多靠南暨島了。”
中堂這個稱呼始于明代,用來稱呼在翰林院中辦公的閣老,現在則被翻出來,成了使司總理大臣的雅稱。
鄭淼點了點頭,滿臉笑容對身邊隨同而來的水師南暨艦隊、京營楊武軍中高級軍官們說道:
“除此之外,吾看還要多得海陸軍將士英勇,因為這南暨島如此富庶,也有荷蘭人開發二百年之功勞,若沒有我英勇的海陸軍對他們造成致命打擊,彼安肯棄此寶地。”
南暨水師提督、海軍中將蔡牽和楊武軍統軍、陸軍中將董金鳳聽了,皆面帶笑意,異口同聲的說道:
“海陸軍將士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為陛下,為朝廷,夏君夷民,拓地萬里的千古大業效一二英勇,是應該的。”
說罷,二人各自揮手讓身邊副官上前,手持海陸軍旗幟,護衛鄭淼下船。
鄭淼施施然走下戰艦,看著港口茫茫多的神情激動的華人,適時地打出了皇帝授予自己的節杖、大纛等。
“本總理,受陛下差遣,前來南暨看望為我華夏拓邊實地之功臣,諸君,你們辛苦了!”
聽到鄭淼這么說,港口歡聲雷同,無數人雀躍舞動,‘陛下萬歲’‘海陸軍萬歲’的聲音此起彼伏。
。。。。
洪興城總督署衙,劉定逌最后一次以南暨總督的身份,舉辦了歡迎宴會,宴會一結束,他就要跟劉臺二辦理交接手續了。
值此時刻,劉定逌就把他三子劉不遠叫了過來,對鄭淼和劉臺二說道:
“本來舉賢避親,方是官場操守,但南暨一省太過重要,請中堂大人與制臺大人多多擔待,過眼一瞧。”
劉定逌也是真沒辦法了,在刨除了廉州這個粵西地后,全廣西就沒人在朝廷里有地位,他這南暨總督就已經是官位最高的了。
而當年舉薦他的好友,內廷樞密大臣梁國治又因病去世,所以劉定逌只能出此下策,冒險來用。
好在鄭淼這小子一向與世無爭,樂意給別人機會,因為不管是誰,基本都擋不了他的路。
而劉臺二身負拓殖儋州(澳大利亞)的重任,南暨島是最好的前進基地,這點面子他必須給。
不過兩人把劉不遠一叫來,立刻就驚呆了。
因為劉不遠條理清晰,對南暨現狀掌握精準,所提辦法又有非常高的執行可能。
最重要的是,劉不遠給自己的定位,基本等于一個背鍋的角色。
殘酷的政策,殘忍的執行都是他劉不遠去干,鄭淼、劉臺二只需要坐著拿功勞就行。
這要是還不支持,那還有天理嗎?
“中堂大人,劉世兄簡直是經時濟世的大才啊,下官建議,立刻表奏世兄為南暨按察使兼鎮軍提督。”
鄭淼在心里狠狠對劉臺二豎了一個中指,不愧是那個精打細算羅芳柏的細佬出身,不愧是皇帝的心腹。
這種一個人好用,逮著就往死里用的作風,真是一脈相承。
按察使管刑名,鎮軍負責動手,有人上報鎮軍違法,那也是堂下何人狀告本官,完全就是屬于放手讓劉不遠去干。
“沒問題,本中堂立刻上書表奏陛下。”吐槽歸吐槽,鄭淼還是立刻就同意了。
不過他的心腸比劉臺二可好多了,還做不到把人直接往火坑里面推的事,于是對劉不遠說道:
“最近亞齊土人造反,本中堂正缺一位行軍司馬,不知道爾是否有膽量,受此重任?”
行軍司馬不是常設職務,而是戰時任命,主要管理就是一支部隊的軍法量裁,與軍中的軍法官互相補充,互相監督,一般都不用軍中自己人,這也是大虞朝的慣例。
“下官拜謝中堂大人,行軍司馬之責,下官愿意一試。”劉不遠相當聰明,自然知道鄭淼的意思。
要是他能這么倉促的做好亞齊平叛軍行軍司馬一職,那么就證明他有能力繼他父親劉定逌之后,來完成南暨島的殘酷拓殖收尾工作。
如果他劉不遠干不好,鄭淼也就可以不推薦了,這樣至少不搞出什么紕漏,以他父親劉定逌的功勞,劉不遠回唐山當個富家公子,還是輕輕松松的。
“汝,可要想好。”鄭淼最后提醒道。
“中堂大人,小心生平所愿就是為陛下,為華夏拓土萬里,此心如磐石,絕不更改。”
作為新時代長大的一代人,劉不遠與他父親劉定逌這樣的老一輩還不一樣。
劉定逌做了提刀殖民的事,但是心里常常覺得不安。
但劉不遠則是看著大虞朝一天天強大起來,看著南洋拓殖能給國家民族帶來多少好處成長起來的,他唯恐做得不夠,沒有絲毫不安。
鄭淼點了點頭同意了,而身負開拓瞻洲任務的劉臺二聽了劉不遠的話,眼睛猛地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