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灣鎮外,大戰的痕跡都還看得見,但緊張的氣氛,已經基本消弭了。
就在河邊羅斯人曾經的臨時后勤營地處,一群達斡爾、鄂溫克、鄂倫春等部族打扮的孩童們,嬉笑打鬧著跑來跑去,他們基本都是撤退旗人的后代。
而在營地內部,數百跟隨福康安撤到外興安嶺以北的旗人,卻沒有外面孩童那么雀躍。
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一絲忐忑,不時朝著遠處新灣鎮的方向望一眼。
營房中,唯有福康安非常淡定,他甚至拿著一串佛珠,閉目念起了佛經。
勒保來來回回看了幾次,還故意做出聲響,但見福康安就是不搭理他,最后終是忍不住,走了進來。
“公爺,咱們的人可都去全部在在這了,要是漢人有點什么歪心思,咱們一個都別想跑掉!”
勒保的急的,嘴角都長了一個大泡,“這都快二十天了,到底是想怎么著咱們,總要給個說法吧。”
福康安還是不管不顧,一直到經文念完之后,才緩緩睜開眼睛。
“你我是罪人之后,戴罪之身,給你說法如何,不給又如何,起了歪心思如何,不起歪心思又如何?
這個天下是光中皇帝的,如果皇帝覺得我們已經受到懲戒,愿意給條生路,那就是你我的福氣。
若是不愿意,咱們聚不聚在這都是死路一條。”
福康安邊說話,又把念完的佛經翻到了第一頁,“若是無法靜心,就把這本銷釋白蓮無窮渡厄寶卷拿去頌唱一遍,以后咱們就改信白蓮宗吧。”
勒保愣了一下,突然有些喜出望外,“這是白蓮宗的經義是吧,這白蓮宗的慈航普度尊佛乃是正牌國丈,新灣鎮武伏波把此經文送來,定有深意。”
福康安在心里嘆息了一聲,勒保雖然也是一個人才,但離昔日的阿里袞、阿桂等人還是差了很多,也遠不如半路跳反的海蘭察。
如此喜怒形于色,任何事情都過度聯想,非將帥也!
看到勒保歡天喜地的走了,福康安又忍不住拿出堂兄明德給他帶來的母親葉赫那拉氏的紙條。
看著上面這僅僅一句‘兒若再執迷不悟,吾與汝妻,當為皇帝浣洗婢矣!’
福康安啞然失笑,這哪是在敦促他趕緊投降,而是在告訴他,皇帝已經有了原諒他甚至用他的意思。
因為要是皇帝不想原諒他、用他,母親葉赫那拉氏哪有資格說什么帶著他正妻伊爾根覺羅氏去給皇帝做浣洗婢的機會,早就被賣到南洋,給過番的拓殖者鋪床疊被了。
兩天后,東南暖風吹拂,外興安嶺四處綠樹如茵,山花紅艷,一面象征皇帝的紅底金日月大旗飄然而至。
在吉林將軍鄧廷嘉的親自陪同下,由宗室成員莫善宗擔任的天使,從廟街乘船到達了新灣鎮。
‘爾祖世代為大明之民,然不思忠君愛國,反為奴兒哈赤之倀。
然時移世易,朕非奴兒哈赤、黃臺吉等好殺之主,爾等也非罪大惡極必殺之人,今亦有戰功贖罪。
是以,朕網開一面,赦免爾部之罪,有軍功者準予回歸漢家,弗有者,再接再厲。
自萬歷四十六年,老奴為私仇利欲熏心起兵至今,天下之涂炭生靈,盡皆往生。
自光中十四年后,仇終恨止,再無漢、滿之分,惟有諸夏之眾,并立向西。’
詔書讀罷,福康安終于動容,他跪在地上放聲大哭,“奴福康安,叩謝大皇帝不殺之恩!”
說罷,他又對著南方三跪九叩,磕的額頭一片烏青,其他旗人也差不多,他們做夢都想得到皇帝的赦免,付出什么也心甘情愿。
嗯,鮮卑荒原的冰天雪地老林子,就是這么教育人。
磕頭完畢,福康安第一個起身,驗證過軍功之后,天使莫善宗親口準許他歸漢,堂兄傅明德親手拿起刀具,為福康安剃掉了頭上的金錢鼠尾。
“阿弟,大虞朝不像咱們祖輩那樣,陛下初入南京,就廢除了剃發易服令,此后你想留什么發型,就留什么發型吧。”
福康安之后,勒保,長齡、虎克精阿等人也一一剃發,戰功足夠的喜笑顏開,戰功不夠的,嫉妒的眼睛都發紅了。
七月初二,福康安帶著最后的四百一十一個旗人,并他們控制的外興安嶺南北各族部民四萬三千余人,回歸大虞。
至此,大虞正式控制了東鮮卑荒原,羅剎人在這里,只剩下了一些據點式的城市。
于此同時,皇帝赦免旗人的詔書,從沈陽開始,一直往東北四面八方流傳而去。
當各府州縣衙門的公差,各地巡檢司的弓手、鎮兵,敲鑼打鼓的把這個消息傳出去的時候,各處深山中,許多蓬頭垢面,如同野人一般的,鉆出來了好幾萬人。
七月中,從廟街來的北海艦隊主力基本都回去了,不是回廟街,而是直接回滏山。
唯獨留下了孫傳庭號,但不是要孫傳庭號這艘三級風帆蒸汽戰艦在這鎮場子,而是孫傳庭號走不動了。
雖然現在側吹煉鋼法,也就是歷史上貝色麥轉爐已經被發明出來且開始生產應用了,鋼鐵的產量和質量,都有了近乎質的飛躍。
但是,要承擔一千多噸戰艦列全速前進的任務,還是有點不夠看。
所以戰時來了一把急速飆車,四臺蒸汽機全開,跑出了十七八節的速度之后,孫傳庭號的螺旋槳直接就給干碎了。
現在雖然還有一個備用的,但也不敢使用,因為風向不對,萬一這個壞在途中,那就麻煩了。
所以干脆停在新灣鎮外,等人送來另外備用的螺旋槳后再啟程。
而這也注定了時間很長,因為現在能為海軍生產戰列艦適配螺旋槳的,只有廣州。
艦長何定江一邊督促軍官和相關技術人員記錄,一邊有點郁悶的說道:“三級戰列艦就是如此,那二級和一級的問題就更大了。
都怪那些商人,為了賺錢,研發的全是適用幾十噸內河艇的螺旋槳,一點都不考慮咱們海軍這上千噸的戰艦。”
“何艦長,陛下命咱家傳口諭,這次會從廣州送三個螺旋槳過來,要我們分別試驗三臺、兩臺、一臺蒸汽機馬力全開的數據。”
聽到趕來的天使這么說,何定江趕緊單膝下跪,面朝南方,“臣謹遵旨意,一定記錄好所有數據。”
十天之后,七月底,就在何定江望眼欲穿但還是等不到螺旋槳的時候,第一批東洋鎮藩的武士三千五百人趕到了。
這次的趕來的武士,以日本東北地區黑石、弘前、秋田、山形、福島、中村以及關東地區的佐倉、下館等藩武士為主。
都是些小藩,最高也不是十萬石出頭,大部分都只有三五萬石。
他們全部都是眼熱松前藩這次等到的獎賞,因此莫子布詔令一下,立刻就自備基本武器、被褥等一切生活用具趕來的。
朝廷為他們提供的,就是一把質量上乘的燧發槍及相應的鉛塊、火藥等等。
武性對這些武士軍的到來,非常歡迎,畢竟這種類似唐代府兵的武士們戰斗力還行,關鍵是價格便宜。
此時一個箭筒士每月需要三塊銀元左右的薪水,看著確實不多,還沒有江南一個茶館小廝掙得多,但隱形福利投入可不少。
比如那些山東來的箭筒士,一人五百多畝地,十來戶百十人朝鮮長工給他們種地,這種一次性的成本可不小。
而這些東洋武士,除了燧發槍他們不多需要朝廷補發以外,除了吃食,就是每月一塊半銀元的軍餉。
如此便宜又皮實好用,哪個將軍不喜歡呢。
而這三千五百生力軍到了之后,反攻的號角,就要吹響了。
此時俄軍在貝加爾湖以東,主要還有三塊地方。
其一是鄂霍茨克,其二是雅庫茨克,其三就是尼布楚。
其中鄂霍茨克最好打,沒了戰艦的保護,位于海邊的鄂霍茨克城和馬加丹城根本守不住,他們還沒地方跑,因為周圍都是福康安控制的鄂溫克等部族的傳統林場。
但雅庫茨克和尼布楚,就不同了,全是冰原堡壘,羅剎人經營了一百多年的那種。
“武將軍,在下建議應該先打雅庫茨克,因為雅庫茨克更靠北,且依靠列拿河水運,優勢與我相比,非常大。
若是平日里要打,還挺困難,唯有依靠此時羅剎人新敗人心惶惶,咱們一鼓作氣,就算今年冬天到來之后還打不下來,明年也肯定能打下來。
而尼布楚雖然城堡堅固,但它就在黑龍江邊,咱們有蒸汽機隨時可以逆水而上去打它,不必急在這一時。”
作為最熟悉鮮卑荒原的人之一,剛剛剃掉金錢鼠尾,從福康安改名傅康安的這位滿清歷史名將,正在侃侃而談。
“那么以照你傅康安來看,在這還有兩個月就要開始上凍時刻,真要去雅庫茨克城外進攻。
恐怕咱們走到雅庫茨克,就只剩一個月窗口期了吧,到時候根本回不來,只能就地避寒。”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鮮卑荒原的作戰窗口期非常短,稍微一錯過,就要再等一年。
“確實是這樣,冰天雪地確實恐怖,但那也只是針對末將這些本地部族而言。”福康安把手一拱,傲氣盡失的趕緊回答道。
“可是對于大虞來說,咱們有足夠的棉布加皮草御寒,有足夠的鯨油方便燒火取暖做飯,還有各種器械可以在野外快速建立躲風雪的營帳。
最重要的是,咱們還有這個!”
傅康安說著,將一小袋面粉和另外三把糧食,放到了武性和其余將官面前。
“這就是鮮卑荒原各族的主食,小米,燕麥和黑麥。
小米不抗寒,高寒地區產量堪憂,不好好經營,一畝地只有七八十斤產量,非常常見。
而燕麥不能用來制作饅頭和羅剎人常吃的面包等主食,又比較難以脫殼,食用起來往往只有煮成一鍋爛糊糊,口感相當差。
黑麥倒是可以做面包或者饅頭,但是實在粗糲不堪難以下咽,吃完還特別容易餓。
而就是這樣的黑麥,羅斯人還嚴格限制,基本不讓流入鮮卑荒原各部。”
此時的東北跟后世不一樣,由于耐寒的優質大米品種還沒有被培育出來,少量的栽種,只夠上層人吃,普通人是消費不起的。
哪怕是維度比東北稍低的半島和倭國也一樣,大米稱得上彌足珍貴。
后世那種本子把一碗米飯能擺出各種精致造型,吃一口都要瞇著眼睛來句哦依稀,棒子幾片泡菜紫蘇葉就能吞下一大碗米飯就是明證。
都是窮困惹的禍,祖先把這玩意,給他們刻在基因里面了。
因為在他們祖先眼中,米飯不是中國人眼中的一種相對精細的主食,而是一種珍品。
別說還有一點配菜,就是沒配菜,他們也能美美的吃下一大碗。
傅康安逐一的分析著,說到黑麥的時候,還有些咬牙切齒的,因為羅剎人經常用黑麥來勒索,甚至明擺著要餓死本地人。
其實,讓福康安咬牙切齒又很是向往的黑麥,做的面包就是大名鼎鼎的黑面包。
纖維粗,碳水比起小麥等嚴重不足,所以往往吃的很費勁,但過一會又餓了。
“末將現在是總結出來了,光吃肉和菜,不吃主食非常容易肌無力甚至全身無力。
以往的部族,連吃了容易餓的黑麥都吃不起,自然也沒法在冰天雪地長期堅持。
但大虞不同,將軍,咱們有幾乎無限的面粉供應,這種白面做出的精白饅頭,十倍于小米、燕麥、黑麥等,只要能保證頓頓都有這個吃,渡過冬天一點也不難。”
其實傅康安說的這些之核心,就是一個詞,后世減肥人群最不想聽到的詞,碳水。
這玩意是人類最必不可少的物質,對于人類來說,只吃肉不吃碳水,是真會吃死人的,而只吃碳水不吃肉,卻可以活很久。
有了面粉這種高級碳水,士兵們自然可以度過以前這些壓根吃不到多少碳水,每天都在饑餓狀態部民所不能跨越的冬季。
而大虞之所以能敞開供應,是因為在蒸汽機之前,磨面粉是個非常繁重的力氣活,這也是以前農活非常苦的原因之一。
但有了蒸汽機帶來的動力,磨面粉就不是什么要耗費大量人力的工作了,因此大虞的面粉產量噌噌往上漲。
目前正以極快的速度,開始進入北方農夫的家庭了。
是以弄點來做軍糧,并沒有多貴,完全可以敞開供應。
但即便傅康安說了這么多,武性左思右想,一時間還是有點拿不定主意。
傅康安一看,立刻加碼了,他實在需要這個拿下雅庫茨克的功勞。
“武大人,末將請率部民一千五百,先期前往雅庫茨克,在距離城池十一里的背風處,為大軍修建營地。
同時,末將還準備了二百頭鹿,殺一半用鹽腌漬代替鹽,另一半作為鮮肉,為大軍補充營養。”
“中將閣下,我們秋田藩的武士不畏懼寒冬,只要有充足的食物和背風的營地,愿意隨傅將軍一同前去圍攻雅庫茨克。”
秋田藩的家老一開口,其余倭國五十首領也紛紛表態,戰意相當高昂。
武性本來有點打退堂鼓,因為要是把這幾千箭筒士給凍死在雅庫茨克城外,他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啊。
不過這會,看到要主動去搞大圍困的,不是嶺北諸部,就是東洋武士,三瓜兩棗死了也不心疼。
于是武性‘當機立斷!’
“好,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抽調五百箭筒士,并授權給你傅康安調度。
此外面粉、棉布、棉花、鯨油等都給你備足,另外再給你一些油和糖。
只要你們能堅持到明年開凍,至少會有一萬五千大軍到達,到時候雅庫茨克肯定就還是我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