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炮轟鳴,人哭象嚎中,陳秋澤第一次見到了他朝思暮想,想要除掉的人。
然后,陳秋澤就見識到了什么叫做隱世高手。
孟云毫無顧忌的赤裸上身,牽著一頭高大的山羊,帶著數十位貢榜王朝官員,就這么出來投降了。
陳秋澤仔細看了下,那頭山羊非常干凈,毛白的跟棉花一般,顯然是早就洗刷好了等著的。
“王非漢人,何以行漢禮呢?”陳秋澤帶著幾分調侃看著緬王孟云笑道。
孟云面不改色,左牽羊,右把茅,膝行幾步到陳秋澤跟前,然后以頭杵地說道:“我家乃是季漢南中大豪孟獲之后,自然可以行漢家肉袒牽羊之禮。”
陳秋澤悚然一驚,不是因為孟云這么快就找到了祖宗,而是因為他的話,是讓隨從翻譯成緬語的,但孟云卻直接開口就是帶著點西南口音的官話。
這以前,從未聽說過孟云會漢話啊,好家伙,這學的可夠快,隱藏的夠深的。
陳秋澤瞇著眼睛,冷哼一聲,“你說你是孟獲之后,那就是孟獲之后了,本官要是不承認呢?”
“聽聞陳制臺是國家棟梁,陛下對大人的恩寵冠絕朝野,想來一定清楚小王愿意承認是孟獲之后,承認緬人都是從云南南下,自古就是中華之民后,對朝廷的好處。
大人忠君愛國,深明大義,不會橫加阻攔吧?”
此時,緬人從河西隴右南下,乃是白狼羌之后的事情還沒有被證實,所以普遍認為,他們是南詔遺民和驃國驃人的混血。
所以,還別說,孟云非要說他們家是孟獲之后,你還真不能百分百確定他不是,除非有后世的基因手段來證明。
陳秋澤沉默了片刻,立刻明白孟云承認緬人是從云南來的,并且愿意回歸漢家的好處了。
經過十幾年的發展,特別是漢人移民帶來的先進耕種技術和水利修筑技術后,緬人的人口也在快速增加。
目前僅僅在阿瓦以南的下緬甸,總共七百萬人口中,緬人就有四百多萬,漢人一百余萬,其余族群八十多萬。
這四百多萬緬人中,真正有影響力的,也就是三十萬人左右,除開他們以外,其余緬人都只是奴隸。
這倒不是漢人莊園養農奴導致的,而是緬人自己自古以來就是這么玩的。
在貢榜王朝中,除開極少部分大約幾萬人的貴族(士大夫)和幾十萬的自由民(國人)外,剩下的都是奴隸。
如果能把緬人中的士大夫和國人階層爭取過來,哪怕不給華人身份,給個準身份讓他們有個希望,那漢川省就穩了。
而且完全給的起,不過三十萬人嘛,讓他們與漢人合起來一起統治漢川就是,伊洛水入海口三角洲現在才開發了最多兩成,多得是地方,
且有些人還可以打發到阿拉干王國、曼尼圖王國(曼尼普爾邦),甚至是孟加拉的吉大港去,讓他們替中華區統治這些地區,筑起一座隔開印度人的防火墻。
最重要的是,他們也愿意,這完全就是雙贏的局面。
陳秋澤心動了,因為這就是他想要達成的局面,控制大部分,接納小部分,花二三十年徹底同化這片地區。
只是這一切,不應該是他來主動規劃,孟云勉強接受嗎,怎么他媽的反過來了?
而孟云見陳秋澤有點猶豫,于是一咬牙,再次削減了要求。
“此次多有不識時務者鬧事,他們可以排除在外,是以朝廷只需要收納二十萬人的就可以了。”
端廷德溫也跟著,略帶一絲威脅的對陳秋澤說道:“制臺大人,小人斗膽提醒,此次出兵,實乃大人私自行動,我王并未反叛,也無任何忤逆。
大人興師動眾,提十萬虎狼,進攻無罪藩國,這在陛下那邊,是說不過去的。
大人也別想著隱瞞,羅相爺可以為大人遮掩一時,不可能為大人遮掩一世。
但若是大人能允了我等所請,那么我們就會配合大人,搶在陛下見到之前那些奏疏之前,弄出一份新的,表示是貌溫等人挾持我王,叛逆篡上,制臺大人是來平定叛亂的。
請制臺大人三思!”
陳秋澤猛地一驚,不過驚訝的,不是他做這些事有點踩紅線,不地道,很可能會引起皇帝不滿。
這些陳秋澤謀劃的時候,包括可能會遭到的非議,他都是考慮清楚了的。
他驚訝的是眼前這端廷德溫的頭腦和對大虞政治制度的熟悉,一個番邦臣子能了解到這份上,絕對算是很有水平的了。
而且他說的沒錯,如果眼前這些人配合他演一場戲,雖然肯定是騙不過皇帝和丞相的,但可以給中低層官員和天下人一個交待。
有了這個交待,他陳秋澤就是絕對的功大于過,至少可以不用在關鍵時刻被對手翻出來捅一刀。
只是,陳秋澤看著眼前的孟云和端廷德溫,一口氣總是憋在心里出不來,明明應該是他這贏家通吃,掌控一切,但是卻被兩個蠻子給安排了。
這他媽的,算什么事啊!
不過,吐槽歸吐槽,陳秋澤表面上還是大喜,他立刻同意了孟云的提議,命孟云穿上衣服,帶藩兵入城控制住了局勢,然后讓人把白底紅日月的大旗插到了阿瓦城頭上。
而在大金沙江對面,還勉強可以支撐的驃人見阿瓦都已經被攻陷了,立刻就軍心崩潰。
貌溫再也掌握不了一點局勢,八萬大軍立刻變成了八萬頭豬。
火速做完了這一切,陳秋澤卻覺得心里空嘮嘮的,他看著身邊的幕僚,低聲感嘆了一句。
“天下才智之士何其之多,連這倆番邦土蠻都有這份頭腦,我不該小看天下英雄的。
看起來,這次能得勝,非是我陳秋澤深謀遠慮,而是中華的國力,千萬倍勝過驃人,是以對方才會毫無還手之力,無論我出多少紕漏都可以達成目的。”
說罷,陳秋澤突然對這一切失去了一些興趣,他緩步走向城中的阿摩羅補羅宮,做好府庫的封存準備賞賜之后,他要上書陛下,把這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匯報上去。
他陳秋澤有功有過,就讓陛下圣裁吧。
戰場上,當白底紅日月旗,插上阿瓦城頭的那一刻起,戰斗就可以宣告結束了,剩下的只是掃尾而已。
漢軍一路追著驃人猛打,驃人始終無法擺脫接觸,戰斗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下午,驃人六戰六敗,血流漂杵,尸橫遍野。
八萬余緬軍被陣斬超過四千,自相踐踏死者兩千余,輕重傷接近三萬,還有數千人被俘,跳入大金沙江的同樣有好幾千,江中浮尸遍布。
貌溫等禍首,則在亂軍中覓得了一條生路,陳光泰急著穩定局勢,派出的追擊部隊不多,因此讓這些人在混亂中走掉了。
只不過他們沒有多遠,南中總督莫公柏就親自督率三萬南中鎮軍趕到,直接把貌溫等人逮了正著。
比起陳秋澤這樣的臣子,作為皇帝長兄蔡國公莫子潢的長子,莫公柏鎮守南中八年,位高權重自然不必說,關鍵他還有便宜行事的大權。
雖然駐守在昆明和大理的京營莫公柏不能調動,但云南、貴州、上川(上緬甸)三省的鎮軍,是可以在境內不需要詔令就能調動的。
也就是說,莫公柏在貴州就能調動貴州鎮軍,在云南就能調動云南鎮軍,上川也是同理,只要不跨省調動,都可以自己做主。
兵部甚至專門為莫公柏在昆明配備了一個外派的兵部郎中,以便迅速做出反應。
所以,在知道漢川總督陳秋澤去打阿瓦了,莫公柏立刻就從昆明趕到了金沙川(密支那),隨后點起上川鎮軍三萬,朝著阿瓦就開始進發。
莫公柏還是很有經驗的,知道擊敗驃人不難,難的是別讓這些人跑進上緬甸的大山里躲藏。
于是他一面進軍,還一面傳檄上緬甸各部,要他們嚴格搜捕,防止任何人遁進山林。
有了這些地頭蛇幫忙,于是毫不意外的,就把貌溫等人逮住了。
而等上川三萬鎮軍到達阿瓦附近,局勢就這徹底穩了下來,放下心來的陳秋澤開始派出軍隊與孟云指派的大臣一起,到處肅清冥頑不化者。
這可真是地獄笑話了,被反抗驃人視為倚仗的孟云,反而是出賣他們最得力的人,為了自保,孟云現在什么都干得出來。
數日后,陳秋澤信使逆水而上,到上川與緬王控制地的邊界,見到了南中總督莫公柏。
同時,愈發覺得自己被利用了的莫公澤也跟著信使北上,他想去見一見自己這位素來以穩重著稱,最得皇帝五叔信任的堂哥,問一問他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回去告訴華亭伯,貌溫等人我替他殺了,一個活口都不會留下,尸體也可以交給他,但我需要他自己上奏陛下,請將阿瓦城改為上川省的省城。”
陳秋澤既然是踩紅線辦的事,自然不想讓貌溫這樣的活口到南京獻俘時亂說,于是莫公柏就趁機提出了要求。
金沙川(密支那)太窮了,屁大點地方,完全做不了省城,搞得漢川省都頗具規模了,上川省還是個草臺班子。
他這總督要兼任上川巡撫,下面的布政使則眉毛胡子一把抓,除了要兼任按察使以外,還要兼任提學,甚至是金沙川府知府。
整個上川省,實際上就是一個管理西南土司的宣慰使衙門而已。
不過若是能把上川的省城搬到沃野千里,人口稠密的阿瓦城(曼德勒)來,有了這塊地盤,朝廷的署衙就能擺脫需要土司支持的局面,上川省的盤子就活了。
打發走了陳秋澤的信使,莫公柏和莫公澤才開始見面,莫公柏看著那一張年輕的混血帥臉,不用介紹就知道誰是正主。
“果然是三叔的兒子,生的風流倜儻,青出于藍勝于藍啊!”
“阿澤見過哥哥,早聞兄長大名,今日一見,氣度果然不是我這弟弟能比的,陳制臺把我當猴耍,面對兄長,卻要畢恭畢敬。”
莫公柏擺了擺手,又哈哈笑了兩聲,對這個能說一個地道粵語,言談舉止也很有水平的堂弟,大增好感。
“阿澤你不要介意,漢川省地處國家邊陲,極為重要卻又缺一個話事的人,本來成國公鄭淼還可以做點事,但是被董金鳳坑慘了,干脆躺倒。
是以陳制臺一心報國,卻沒有支持,只能到處找機會,正好你到了,手里還有皇命旗,自然要利用一下。”
莫公柏倒是對陳秋澤印象不錯,他是皇室近支嘛,對他來說,這種連身家性命都不顧,愿意一心為國謀利的臣子,怎么能讓人不喜歡呢。
至于事情搞砸了,那就是陳秋澤能力不夠,到時候他午門前走一遭,于國家也沒多大損失。
可要是搞成了,比如這次,那好處可真不少。
同時,莫公澤對于自己被利用,其實也沒多么憎恨。
他心里其實還挺高興的,至少是為漢川的漢人做了一件好事,他只是有點擔心而已,在不知道皇帝叔叔情況下,就摻和進這些事里面,任誰也會忐忑。
于是他跟莫公柏稍微混熟悉之后,立刻小心的問道:“我剛到父國,就惹了這樣大的事,陛下會不會不高興?”
莫公柏知道他在擔心什么,趕緊擺了擺手,“不會,這次沒有你的皇命旗,反倒還有點危險呢。
陳秋澤無法征調漢川百姓隨扈,那就只能冒險出奇,怎能有現在輕輕松松。
再說了,就是有什么不妥,看在魯王三叔面上,你到了南京最多也就是挨兩句罵。
當然要記住,這皇命旗也不要再打了,路上也別耽擱,抓緊去南京面圣吧。”
莫公澤這才放心下來,他干脆對莫公柏說道:“兄長,那我也不去南洋了,直接走內陸去京城吧。”
莫公柏想了想,也對,要是走海路自南洋去南京,前后水陸加起來怕不得有一萬二三千里。
而自此處,經云貴入湖廣,而后順江而下,不過六千余里,要節省一半的路途不說,還沒有海上那么危險。
“那感情好,為兄也正好要去貴陽,這一路來,你我兄弟就可以徹夜長談了。”
。。。。
南京,紫禁城,文華殿。
莫子布回來了,也看到了足足十本孟云的奏疏,或者直接點說,就是求救信。
當然,在他見到這些求救信之前,孟云被拿下,并且配合陳秋澤發出的最后一道,表明是貢榜王朝王族貌溫造反,陳秋澤是去平定的奏疏也到了。
同時到的,還有南中總督莫公柏和漢川總督陳秋澤自己上的奏疏。
莫子布仔細看了看,對面前的內廷樞機大臣林通說道:“陳秋澤還是太年輕了,他本可以不用如此激進。”
林通笑了笑,對莫子布說道:“京城與南洋相隔兩萬里,朝廷中大部分官員,根本不知道南洋是個什么情況,就算知道,他們也沒有切膚之痛。
那么出于本能的同情,他們是肯定不會支持陳秋澤的,哪怕情況再是緊急,也依然會有反對的聲音。
漢川省初立時,黃真黃老君侯,勃固侯蘇基,都幾次上書朝廷,請發兵解決驃人問題,但最終都沒有通過。
所以這次,是臣支持陳秋澤先斬后奏的。”
莫子布點了點頭,林通其實沒說的很明確,這實際上不止是什么出于同情,而是還摻雜著朝廷各派系之間的爭斗。
以及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朝廷內部對于每年花費上千萬銀元推行過番拓殖,已經相當抵觸了。
在他們看來,緬王孟云不用動刀兵就能解決,那么就寧愿拖一拖,不要動刀兵,免得預算又要赤字。
莫子布心里清楚,帝國過番走到這一步,人口灑出去了兩千萬,現在基本又處于一個平衡期了。
即國內日子還過得下去,民間過番拓殖的愿望并不強烈,而同時,朝廷主導的補貼,也已經進行不下去了。
特別是如今西北戰事馬上就要打響,過番補貼勢必要削減大半,不然很難爭取到朝廷內外全力支持西北戰事。
當然,要怎么削減,削減多少,那就得等召開閣臣、六部、宗人府、內廷轉運司一起開會來討論了。
好吧,莫子布默默地把奏章收了起來,陳秋澤怎么處理,他還要好好考慮考慮,畢竟雖然手段不太能讓人認同,事情卻是辦好了的。
“你我看似君臣,實則家人,有話足可當面直說,爾怎么會想到用這種辦法來自污。”
莫子布確實有點不理解,林通包庇陳秋澤,其實有很多一部分原因,是他在自污。
林通想以此時作為污點,在年富力強的四十五歲就退下去。
“陛下,臣是莫氏家仆出身,命都是太上皇救的,所以在外人眼中,臣就是陛下的真正的爪牙。
四年前我從首輔位置上退下來,便是因為必須要向外朝讓步,陛下憐惜我,于是任命為內廷樞機大臣。
可是這個職務,臣做了四年,心驚膽顫了四年,再做下去,臣就要有黨羽了。
我知陛下怕我多心,不忍裁汰,臣也擔心壯年便退,有傷陛下識人之明與寬宏氣度,是以干脆自污,那么從此以后,就可以退下去了。”
四年前林通丟了丞相寶座,原因就是因為莫子布必須向外朝讓步。
因為他要通過讓步,換取外朝不阻攔他把財政向過番和西北、東北戰事傾斜,以及對科舉、稅收等方面的大規模調整。
可要是在外朝不阻攔的情況下,林通這個莫氏家奴卻是丞相,牢牢掌握著外朝,這成什么了,不就跟滿清皇族內閣是一回事了嘛。
所以林通當即就辭了丞相之位,連遞補進去的鄭錦水,也是在內閣當泥菩薩,很少發表意見。
而林通就任內廷樞機大臣后,壓力立刻就朝他涌過來了。
他林通這樣一個出身莫氏家奴,是皇帝心腹元從開國功臣,當了外朝丞相后又來當內廷樞機大臣。
全天下最位高權重的位置他輪流轉,想沒有朋黨都難,而且很多來靠近林通的,心思可都不簡單。
是以林通干脆自污,先把自己整下去,免得黨羽過多,尾大不掉,啥時候把他給害了。
“也好,那你就去三忠祠太學做山長吧,南洋第四批橡膠引種完畢。
其種植技術、硫化橡膠的研發改進,是三忠祠太學負責的,你去督促一下。”
莫子布想了想說道,此時南洋已經開始出現黃包車,那就是因為橡膠已經引種到南洋快六年,馬上就可以開始收獲了。
且原本從南美進口的橡膠,通過莫子布親自干預和實驗,可以做輪胎、手套等的硫化橡膠已經出現,就等量產了。
“橡膠此物,用處廣泛,很有經濟價值,若是南洋能多一份這樣的產業,將可以在朝廷削減過番資金支持的情況下,增加南洋的吸引力,讓更多人愿意過番。
正適合你去管理,這可不是小事,是國家大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