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城坐落在一個并不大的高原盆地中,海拔超過兩千米,四周被火山環繞,主要的交通要道,是兩條同樣處于群山交雜中的狹長谷地。
分別是西北的克雷塔羅隘口,這里通往墨西哥的中部平原。
西南的庫埃納瓦卡走廊,通往墨西哥西南側的太平洋沿岸。
何塞.瑪麗亞.莫雷諾斯率領的起義軍,就在西南的庫埃納瓦卡走廊匯聚。
起義軍沒有統一的軍服,人員成分也非常復雜,除了反對新西班牙殖民政府高層以外,實際上沒有多少公約數。
就連起義軍的指揮官也沒法對他們產生太大的約束,因為這些人中很多本來就是自愿來作戰的。
沒有軍餉,也不要報酬,自然就無法強制管理。
于是大量穿著粗布衣服,戴著寬檐氈帽,一種牛仔帽雛形的大帽子的土生白人和混血白人們,都在悠閑的交談著。
談論的話題也大多跟土地有關,一點也不像馬上就要作戰了。
如果仔細觀察的話,起義軍中還明顯分成了好幾派,幾乎是完美對應了新西班牙的種姓制度。
即歐洲來的貴族白人
本土出生祖先是貴族的白人
歐洲來的普通白人
本土出生的普通白人
父系白人且跟隨父親生活的混血兒
極少數母系白人但跟隨母親家族生活的混血兒
父系白人被趕出家門,但相貌更類似白人的混血兒。
等級差異非常的明顯。
至于有白人血統但是在印第安部落中長大的,壓根就不被算成混血兒,他們就是跟印第安人一樣的最底層達利特。
當然,新西班牙的種姓制度實際上是一種隱形的種姓,沒有印度人那樣完全就暴露在表面,也沒有嚴格的限制,寬松點說,這就是一種血統歧視。
這套歧視和區分制度已經在新西班牙扎根兩百多年,早已融入了所有人的血脈當中,成為了新西班牙社會的運行準則。
因此即便是起義軍中,他們打著推翻腐朽殖民貴族統治,給新西班牙帶來自由平等與博愛的旗幟。
但內部仍然涇渭分明,起義軍的土生白人是絕不會認為沒有家族的流浪混血兒跟自己是一種人的。
所以起義軍中的軍官,大部分都是土生白人,精銳部隊也是土生白人。
像主帥何塞.瑪麗亞.莫雷諾斯這種混血兒出身還能走到高位的,只是少數。
“來了,來了,殖民者來了!”起義軍們還在閑談,遠處的偵查員就發現了殖民軍的到來,這位舉著一面紅白藍三色旗,高聲呼喊著。
紅白藍三色旗雖然是法蘭西的國旗,但也是大革命時期的象征。
許多受法蘭西大革命影響的歐洲人,都會在作戰的時候打出三色旗,用紅白藍三色代表自由、平等與博愛。
聽到呼喊,兩三萬起義軍沒等命令,立刻如同螞蟻一般忙碌了起來。
他們按照血緣、出身和故鄉,很快組成了不算太整齊,但已經夠用的方陣。
方陣中,很多人都是親戚、鄉黨,軍官則是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因此雖然看似慌亂,但指揮體系還是存在的。
唯一沒有這樣慌亂的,就是主帥莫雷諾斯身邊的三四千人。
他們穿著藍色上衣白色褲子的軍服,戴著法蘭西軍隊的同款高帽,還有一支小小的炮兵隊伍。
這些陣型嚴整,沒有亂跑的精銳,就是莫雷諾斯的倚仗。
遠處,殖民軍隊也發現了起義軍,他們就要顯得精銳很多,統一穿著藍色軍服,帶著黑色軍帽,排著相對整齊的隊伍一步步逼近。
戰場是庫埃納瓦卡走廊重要城市,庫埃納瓦卡的城北。
這里相對開闊,殖民軍從庫埃納瓦卡城中開出,起義軍則在山坡上擺好了陣勢,雙方隔著一條小溪對峙。
雙方兵力為起義軍大約兩萬七八千人的樣子,前來鎮壓的殖民軍則有一萬三千人左右。
兵力是起義軍占優,但殖民軍在訓練和炮兵上有很大的優勢。
不過殖民軍到達既定位置后,并沒有直接進攻,而是派了一個滿頭金發,相貌英俊的西班牙貴族上尉前來勸降。
貴族上尉神情倨傲的向起義軍表示,只要他們能放下武器,何塞總督不但不追究他們的責任,反而還會傾聽他們的訴求,推動新西班牙更加的自由與平等。
起義軍主帥莫雷諾斯將軍代表所有起義軍,以冷笑回應。
“若是在十年前,我們會相信,若是我們沒有遭遇這么多的不公平,我們也會信。”
“但是現在!”莫雷諾斯高舉雙手看著他的戰士們。
“現在,飽受欺壓的戰士們已經決定用手中的武器,為自己獲得一個美好的未來,而不是靠腐朽貴族們的施舍!”
話音落地,數萬人歡呼如雷鳴,戰斗直接開始。
莫雷諾斯命令四個團四千多人從兩翼包抄,正面出動超過十五個團接近兩萬人直接進攻殖民軍主力。
此外還有一個輕騎兵團一千四五百人,直撲殖民軍的火炮陣地,他自己則留了三四千人作為后備。
漢城來的丁若鏞就在莫雷諾斯的軍中作為觀察員,他看見這位出身草根的指揮官直接就全軍壓上,心里猶豫著是不是提醒下。
因為哪有戰斗一開始就做一錘子買賣的,肯定要先試探啊,不斷調動敵軍,在小規模的戰斗中找到敵軍的弱點了再下重手嘛。
但他還在考慮的時候,早就對殖民政府高層和歐洲白人滿腔怒火的起義軍士兵,直接就開始了進攻。
最開始戰斗非常順利,左右兩翼包抄的起義軍,很快把殖民軍兩翼的散兵打退,并把殖民軍不斷向中間擠壓。
進攻中路的起義軍光是人數,就差不多有殖民軍的兩倍,他們滿腔怒火,冒著猛烈的火炮發動進攻,也很快就把殖民軍中路給打退了。
同時,殖民軍的炮兵陣地遭到了起義軍騎兵的進攻,不得不在己方騎兵的掩護下往后撤退,無法對主攻的起義軍中軍進行大規模殺傷。
丁若鏞有些難以置信,因為這才開打半個小時,起義軍第一波應該是試探性的進攻,就把殖民軍打的節節后退了。
你們他媽的正規軍,能被一群烏合之眾的民兵這么打退,是有多菜呢?
但丁若鏞很快發現,這不是殖民軍菜,而是他們不斷的在主動后退。
因為噼里啪啦打了半天,雙方的傷亡都不大,步兵們根本沒打中啥人,打出最多傷害的是炮兵。
“會不會有詐?”副使低聲問道。
丁若鏞還沒說話,他身邊北京順天府宣武步騎軍官學院畢業,光中三十年(1805)武探花出身的少校武官王錫朋就搖了搖頭。
“地方太小,有詐也沒地方使,也不能在這個時候使。”
丁若鏞笑呵呵的回頭看著這個二十二歲就成為少校,官拜北賀洲都護府驕陽堡大折沖府副千總的軍中后起之秀。
“依王少校來看,這新西班牙官軍就只有這點戰力了嗎?”
“未必。”王錫朋搖了搖頭,“看起來不像是戰斗力不行,因為要是疏于操練,那么方才他們的陣型就不會那么整齊。
依在下來看,這更像是殖民軍中的土生白人和混血白人不肯出力。”
丁若鏞贊同的點了點頭,他也是這么認為的。
“觀察使,此時我們應該建議莫雷諾斯將軍圍而不打,避免把殖民軍中不肯賣力的人逼到不得不反抗的境地中。
同時還可以從進攻的中軍抽出三千精兵,去拿下庫埃納瓦卡城。
然后用城頭的二十四磅城防炮威懾殖民軍,命令他們投降,這樣的話,這一戰就拿下了。”王錫朋拱了拱手,接著對丁若鏞建議道。
“樵慵不愧能入陛下夾帶中的武探花!”丁若鏞親熱的叫著王錫朋的字,還舉起了大拇指稱贊。
這一招是真的妙,用好了立刻就能迫降萬余精兵。
而有了這萬余降兵相助,起義軍立刻就鳥槍換炮了,完全可以用降兵為先導,直接打到墨西哥城下,說不定就一戰而成功了。
于是丁若鏞趕緊策馬,來到已經跑到前邊去指揮的莫雷諾斯將軍身邊。
這里比起大虞觀察團所在的山坡頂部,視野差了很多,槍炮的爆炸聲和士兵的吶喊聲也大了很多,其實不太適合指揮官駐留。
因為這些不利的因素,會嚴重干擾指揮官對于戰場情況的判斷。
果然,丁若鏞剛建議莫雷諾斯將軍圍而不打,還沒說分兵打下庫埃納瓦卡城,提議就被莫雷諾斯將軍給拒絕了。
“使者,你不了解我們西班牙人,血與金王國早就腐朽了,沒人會為了這個腐朽的王國送命,我只要加強進攻,他們馬上就會崩潰。”
丁若鏞頓時覺得有些麻煩了,他只能指著遠處硝煙彌漫處提醒道:
“戰斗開始一個小時了依然沒有多少傷亡報告上來,這說明殖民總督的軍隊并沒有認真作戰,繼續逼迫他們,是非常不明智的。”
聽到丁若鏞這么說,莫雷諾斯將軍很有些不高興了,在他看來,前方打的這么激烈,那是自己的戰士拿命打出來的。
現在眼看要勝利了,怎么能反而停止進攻呢。
“使者,這是我們新西班牙人自己的戰斗,目前取得優勢是戰士們用鮮血換來的。”
“請使者回到觀察位上去吧,我們會取得勝利的,一場英雄般的勝利。”
丁若鏞很明智的不說話了,他轉身就走,一直走回原本觀察位的時候,他才大罵出口。
“阿西吧,這樣的蠢貨將軍,怎么能打贏戰斗,他們果然不配享有這片廣袤而富庶的領土!”
隨后,戰斗跟王錫朋判斷的大差不差,殖民軍確實是因為不愿意作戰,才被起義軍打的節節后退的,畢竟他們很多人是同情起義軍的。
可隨著起義軍步步緊逼,把他們給逼到了墻角,殖民軍為了活命也不得不開始反擊。
他們一反擊,起義軍就有些扛不住了,因為這些家伙前期打的太順利了。
猛沖猛打后,陣型和組織度都大幅度降低,而殖民軍因為被趕到了一起,反而陣型和建制更勝一籌。
一個小時后,兩萬多起義軍久攻不下反被擊敗,他們丟下四五百具尸體和滿地的傷員,驚慌失措的往回跑。
殖民軍也被打出了火氣,咆哮著追了過來,本來對起義軍心生同情的他們,這會恨不得把對面全部干死。
形勢瞬間倒轉,驚慌的起義軍很快被殖民軍圍在了山坡上,殖民軍十幾門火炮,朝著山上猛轟,并發起了大規模的白刃沖鋒。
就連莫雷諾斯將軍的指揮所,都被殖民軍散兵摸過來投了幾枚炸彈,莫雷諾斯將軍的副手都被炸死了。
危急時刻,這個從最底層爬起來的指揮官爆種了,他命令親衛舉起他的軍旗,率領用來做后備的數千人,從山坡上呼嘯而下,直沖殖民軍。
起義軍本來被打的人心惶惶,但看到主帥都不顧生死了,敬佩與對殖民政府高層的怒火戰勝了膽怯。
他們在莫雷諾斯將軍軍旗的號召下,轉身發起了反擊。
這一下,輪到殖民軍扛不住了,沒了死亡的威脅之后,這些被新西班牙最高層傷透心的殖民軍士兵,又不想賣命了。
于是他們被起義軍追著打,很快便再次倉皇退到了自己的陣地上。
而起義軍又殺上頭了,他們再次圍攻殖民軍,但再次被不想死的殖民軍強勢阻擊,同時庫埃納瓦卡城頭的火炮也開始猛轟他們。
一個小時后,起義軍又一次敗退,嘩啦啦的跑了回來,在后面追殺他們的,則是殖民軍中從西班牙本土調來的精銳。
山坡上,丁若鏞、王錫朋和觀察團的其他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
看著起義軍和殖民軍就像是在打回合制游戲一樣,一會你打的我狼狽逃竄,一會你打的我哭天喊地。
“你他媽的,搞了半天這是綠營打民團啊!”王錫朋人都傻了,在他的認知中,也就滿清時期的綠營兵才能打出這樣的仗來吧。
三個小時后,下午四點。
交戰雙方筋疲力盡,誰也奈何不了誰。
殖民軍找個機會跑進了庫埃納瓦卡城中,而起義軍雖然逼近庫埃納瓦卡城,卻也死傷三四千,基本不可能拿下城市了。
“你說他們沒用吧,還能交戰六七個小時,死傷超過兩成還沒有潰散,你要說他們有用吧,這仗打的。”丁若鏞十分無語,連吐槽都不知道該怎么吐槽。
“觀察使還是咱們上吧,請告訴莫雷諾斯將軍,今夜我摸進城去打開城門,放他們進去。”
王錫朋想了想,觀察團成員有二十幾個,還帶來了一個連百余人的燕藩中衛親軍,完全有條件突襲。
丁若鏞考慮了一下,同意了王錫朋的作戰方案。
因為要讓新西班牙高層中的投靠者有機會提議邀請大虞軍隊幫忙平叛,那就必須先讓起義軍威脅到墨西哥城。
于是當夜,王錫朋率百余燕藩親軍在凌晨繞過殖民軍的崗哨,打開了庫埃納瓦卡城的大門。
城內數千殘軍早已沒了士氣,掙扎一段時間后,就選擇了投降。
1809年1月,庫埃納瓦卡城陷落的消息傳到墨西哥城,城中一片驚慌,被大虞收買的幾個大貴族立刻建議向瓦盧瓦公爵求援。
理由是瓦盧瓦公爵并不完全是賽里斯人,他身上有波旁王朝的血脈,完全可以接受瓦盧瓦公爵成為新西班牙的國王。
歷史上的新西班牙殖民地保皇派很多,哪怕獨立后,他們也還曾多次向歐洲列強請求一位王子來作為墨西哥的國王。
但那是建立在西班牙的大地主們希望用歐洲國家的武力,來保障他們統治的基礎上的。
現在大虞明顯是來奪他們財產的,因此墨西哥城中壓根沒啥保皇派。
包括總督何塞.伊圖里加雷在內的高級官員和新西班牙議會,以及各大教區主教們,都不同意擁立瓦盧瓦公爵成為墨西哥國王,更拒絕向瓦盧瓦公爵求援。
而此時,起義軍們又習慣性的拉了。
指揮官莫雷諾斯將軍沒有做好拿下墨西哥城這種大城市的準備,他麾下的軍隊經過數月的征戰,人心思歸。
而主持墨西哥城防務的,又是陸軍元帥佩德羅.加里貝這個老狐貍。
他故意放棄墨西哥城外圍和周圍衛星城的防守,輕松讓起義軍奪取了這些對他們來說非常富庶的城鎮。
果然,起義軍被糖衣炮彈砸中,許多官兵都搶到了大量錢財,甚至有人為了爭奪財貨而大打出手。
財帛動人心,隨著搶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地方上有名望強人擔任的基層軍官,也加入了搶奪之中,莫雷諾斯將軍很快就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
然后,佩德羅.加里貝元帥組織城中還敢作戰的,兩千多西班牙本土來的士兵,進行了一次突襲。
這次突襲戰果不大,但成功讓起義軍大小首領意識到了他們不太可能輕易拿下墨西哥城,于是這些褲袋中裝滿了銀幣的起義軍們都吵鬧著退兵。
莫雷諾斯將軍也無力阻止,只能去信請示起義軍精神領袖米格爾.科斯蒂利亞之后,選擇與殖民政府展開談判。
丁若鏞和王錫朋見狀,知道事不可為,他們的使命結束了,這些家伙終究還是都自認為西班牙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投靠大虞的。
但他們也不是沒有收獲,二人回到燕藩漁陽城后,將情況仔細匯報給了燕王莫洲楨。
莫洲楨則對此早有預案,“事情做到了這個地步,拿了我的好處還想下船,沒那么便宜的事,既然新西班牙軍隊都不堪用,那我就不客氣了。”
“丁經歷,請再去尤卡坦半島一趟,讓瑪雅人上一份求救的血書。”
“拉法耶特侯爵,請通知菲尼克斯.布蘭卡福特侯爵,我的承諾依然有效。
但現在到了他展現忠誠的時候了,作為支持瓦盧瓦公爵的一派,請他立刻發出請求,請求瓦盧瓦公爵軍隊保障新西班牙貴族的安全。”
這個菲尼克斯.布蘭卡福特侯爵,就是莫洲楨的內應。
他的家族出自意大利,是兩西西里地區巴勒莫的大貴族,他的祖父第一代布蘭卡福特侯爵米格爾,還曾經做過新西班牙的總督。
布蘭卡福特侯爵在新西班牙的領地靠近燕藩,早就被莫洲楨收買,或者說他沒有選擇,要是不跟莫洲楨合作,燕藩南下第一個打的就是他。
“岳父,北賀洲都護府的府兵,是不是可以出動了?”安排完了內應,莫洲楨把目光投向了馬上要返回本土的北賀洲都護府大都護吳文楚。
去年莫洲楨回本土的時候,北賀洲都護府就已經開始了大點兵,每個折沖府-屯堡-莊園就開始了動員,加上都護府的鎮軍,不少于五萬大軍早就準備好了。
吳文楚當然要在退休的最后時刻力挺女婿,“殿下,一個月內大軍就可以到漁陽城集結。”
“五哥,海軍半個月內就可以出動。”一旁掌握著北賀洲海軍的陳王莫洲槿則早就有些摩拳擦掌。
“好,拿下了新西班牙,我們兄弟定然可以名留青史!”莫洲楨雙拳緊握,他也眼饞新西班牙好久了。
雖然這地盤要給侄子中山王莫光埴,但土地上的人口和財富,他還是可以分配的。
有了這些財貨和人口,再加上舊金山的金礦,他的燕國馬上就能迎來大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