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鳴笛聲響徹車站,蒸汽車頭噴出的白色水霧,把這個位于山西南部臨汾縣的小車站,裝扮仿佛人間仙境。
但這不是仙境,而是一個沒有站臺,沒有安檢,也不需要買票的火車站。
聽到火車到站,數萬提著包裹,舉著兒女的移民就開始大聲喧嘩,許多人奮力往前擠,生怕自己上不了車。
大人喊,小孩哭,眼看就要發生踩踏事故。
只聽一陣銅哨聲響起,大量身穿交領制服,下身綁腿,腦袋上戴著黑色大帽的車站警察整齊跑了過來。
一頓表面裹著橡膠的短棍下去,秩序立刻就維護住了。
鬧得最兇的挨了打不敢再言語,其他亂擠的更不敢繼續動彈,人群在警察的安排下,迅速被分成了二十份。
因為這輛蒸汽火車的車廂剛好二十節,每一節安排了五個警察維持秩序。
壯漢萬全忠,呃,這啥名字!
因行五,萬全忠一般也被鄉人叫做萬五,他脖子上騎著大女兒,兩手各提著一個兒子,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
萬五的老婆也是個彪悍的健婦,肩膀上扛著巨大的包裹,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把周圍的男人都擠的紛紛踉蹌向兩邊。
不過萬五這時的樣子有些狼狽,因為剛才就是他往前沖的最猛,因此被維護秩序的警察打的最狠,額頭都破了個口子,正在不停往下滴答血珠。
但也正因為這些鮮血,附近的警察都開始關注著萬五。
好不容易上了火車,萬五來不及放下脖子上的女兒,就開始清點跟著他的鄉黨和同工,生怕少了一人。
這些人是跟著他從關中平原的商州,數百里趕到臨汾的,萬五覺得自己對他們有責任,一路上特別關照。
至于他們為什么要從關中跑到東北邊的臨汾,自然是從關中平原往西發的蒸汽火車運力不夠,他們只能北上,走銀(川)太(原)線往西。
而這趟從太原到銀川的鐵路,是兩年前由交通部和工部在皇次子魏王莫洲榆的統合下打通的。
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鐵路,因為歷來從山西往蘭銀地區,無不受阻于高大險峻的呂梁山。
但凡東西多一點,物件大一點,就只能要么走北邊草原,要么從南邊的關中過。
而銀太線在這幾年才開始成熟的硝化甘油炸藥、鐵路石拱橋和隧洞技術的支持下。
從臨汾西面的薛公嶺,穿過了原本難以通行的呂梁山,成功打通了晉南地區通往蘭銀地區的交通線。
銀太線全長五百四十公里,共動員鐵路兵七萬,民夫六十一萬人次,犧牲四百余人,耗時五年,花費超兩千一百萬銀元建成。
將太原至銀川二十天左右的旅程,大幅縮短為十個小時上下,是大虞朝這些年最重要的鐵路項目。
或許是天佑大虞,銀太線剛剛建成,就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因為1812-1815四年間,大虞發生了歷史上罕見的華北大蝗災,波及河北全境,山西大部分府縣和山東、河南的部分地區。
最嚴重的河北地區糧食減產達到了百分之七十六,核心的順德府(邢臺)、廣平府(邯鄲)千里無綠色,樹木和野草都幾乎被啃食干凈。
這在歷史上同樣發生過。
歷史上最嚴重的1813年,在清政府的低效治理下,河北爆發了大規模饑荒和瘟疫。
北京以南,千里無雞鳴,白骨相枕籍,百姓們不得不四處逃難乃至易子相食,僅僅1813年一年,死者就高達近百萬。
這也是天理教能沖進紫禁城,李文成、牛亮臣等人在滑縣、曹縣掀起大規模起義的最大原因,確實是活不下去了。
而在大虞朝,救災的能力和意愿比滿清強不說,出路更是多,把移民往西和往東北填,就是最好的辦法。
以至于莫子布在北京城看著漫天蝗蟲飛舞哭笑不得,因為1813到1815這三年移民數量激增,比之前十年還多。
他也是通過這三年,才發現他治下的百姓多成了什么樣子。
于是莫子布立刻命令鐵道部和府縣衙門放開鐵路限制,由皇室、政府兩方各補貼四百萬銀元給西北局蘭銀鐵路司,讓難民無償乘坐火車向西。
這讓剛剛建成的銀太線,立刻發揮了巨大作用。
中原的移民通過這條一路鐵路快速轉移到銀川之后,再乘坐銀(川)沙(州)線到達后世的敦煌,做到了接近兩千公里,百姓基本不需要徒步的壯舉。
而在大虞,敦煌所在的沙州就已經是安西使司的管轄范圍了,經過幾十年的實踐,安西使司接洽移民的經驗極為豐富。
只要從這里穿過星星峽到達哈密,就能繼續乘坐火車,最后到達安西各處。
因此,萬五雖然被打了個頭破血流,但心里并沒有多少怨氣,他知道不管怎么折騰,皇帝還是在管他們這些人的死活。
這是很不容易的,要知道這家伙可不是個省油的燈。
歷史上萬五是關中箱工的首領,為人仗義疏財,好打抱不平,他在嘉慶十八年(1813)領導了陜西箱工起義,打死綠營兵上萬,絕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
“五哥,你擦擦血,這火車上會放飯,一會咱們少吃點你多吃點補補身子,到了銀川據說還有羊肉吃。”
“是咧,從銀川到沙州衛,也是全部火車,不用咱走路,再從沙州衛穿過大戈壁就是安西了。
王夫子說那里牛羊成群、瓜果遍地,家家都能吃白面饃饃。”
“聽說安西往西,菩薩蠻就跟不值錢一樣,是個漢兒去了就能娶個做婆姨。
五哥你帶帶額唄,額都快三十,還是個老光棍,死了都對不起爹媽祖宗咧。”
“奏是!五哥你這么厲害,咱們都跟著你,聽你號令。
到時候你混個啥爵爺,咱就給你做家丁,吃著白面條,摟著婆姨,那日子,嘖嘖.!”
箱工們圍著萬五,說的口舌生津,一旁的小孩子們更是喉頭不斷聳動,癡癡的看著大人們,盡力想象著他們不太見過的羊肉泡饃。
這些年大虞雖然發展非常快,但人口也在飛速增多,由于沒有工業化做生育剎車,人口規模已經超過了七億,神州大陸上至少有五億。
在這個沒有化肥,農業育種剛剛起步,雜交還是非常粗淺的時代,大陸上蹲五億人,比同時期多了至少一點五億,想想就知道有多可怕了。
在大虞,來自東北和南洋的糧食,喂養了大量的過剩人口,但同時也極大沖擊了內地的農戶,導致糧價波動異常。
再加上奸商在其中興風作浪,多收了三五斗的事,在各地頻繁上演。
因此,國家層面已經在嘗試控制世界了,最底層卻依然大量存在靠玉米、紅薯,土豆和野菜過活,要拼命掙扎才能勉強糊口的人群。
固然比起滿清嘉慶時期只能通過動亂減少人口的地獄場景好了很多,但依然至少有三億人在靠近地獄的邊緣游蕩。
而聽到鄉親和同工們這么說,萬五卻有些擔憂。
他放下脖子上的大女兒,踩著一個木箱子爬高點后,伸長脖子打量著這節鋪著草席,沒有任何座位的車廂。
濃重的汗臭酸味撲面而來,八月的車廂中悶熱異常,從鐵皮車廂中偶爾吹進來的一點涼風,便成了移民們的救命稻草。
整節車廂里滿滿當當,一眼望去到處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大人叫小孩哭,直叫人頭皮發麻。
“賊你媽,額以為咱在鐘南山當箱工就夠苦了,誰想到河北、山西這邊蝗災恁嚴重,鬧的都要逃荒,說不得整個山西、河北的人都來了。
不知道這安西有多大,能不能容得下這么多人,別咱去之前牛羊成群,去了草都沒得吃!”
同鄉和同工們聽萬五這么分析,一時間有些不知道說什么,臉上浮現出了濃濃的擔憂。
而且萬五的擔憂并不是一點道理沒有的,大虞的救災能力和意愿確實比滿清要高很多,但大虞這次蝗災的災民,可比歷史上滿清要面對的,多太多了。
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大虞有東北和南洋這兩塊主要產糧地,同時莫子布又為了推行北方的大農場制度,刻意沒有用國家力量保障北方的農業生產。
因此滿清的1813蝗災大約只有千把萬人受災,死了兩百多萬后,其余給點米湯和野菜餅,基本就算完成任務了。
但是大虞在這場蝗災中,完全破產在家鄉生活不下去的,光是河北一省就有六百多萬,山河四省加起來,妥妥超過兩千萬。
這么多的人口,哪怕分十年遷移到安西,也超過這時段安西的承受極限。
而一直在西面過好日子的安西百姓能接受為國而戰不避生死,但絕不可能接受長時間的生活質量下降。
這要是全放過去,估計安西就能打土客之戰了。
不過還好,莫子布咬著牙動用了近億銀元打贏了征俄和討法兩戰,伏爾加河下游,黑海西岸和克里米亞半島應該能消化這些漢人移民了。
轟隆!
萬五等人正在擔憂的時候,蒸汽火車突然放慢速度,萬五猝不及防,一個倒栽蔥從高處摔了下來。
車廂里也一片混亂,基本沒坐過火車的移民們在車廂里翻滾的到處都是,又是一陣大人罵小孩哭。
“賊你媽,這甚火車!”萬五撞到了額頭上的傷口,剛剛愈合的地方又開始滴血,疼得他嗷嗷直叫。
‘哐當!’
車廂的鐵皮門打開了,一個穿著錦衣的壯漢輕輕一躍就上了車。
他身著大紅飛魚服,腰間插著繡春刀,頭上是用料考究的烏紗折上巾,眼睛一掃移民們就噤若寒蟬,不敢再鬧騰。
“晌午了,就在這里放飯,各自選五個領頭的下來,把吃食搬回去。”
移民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事,是真的有飯吃,還是去吃板刀面和餛飩。
眾人都把目光看向了萬五,他高大健壯,聲如洪鐘,長著一張標準的忠肝義膽國字臉,一看就是能為大家兩肋插刀的俠客。
萬五輕輕一甩,打落了妻子牽著袖口,充滿擔憂的手,豪氣干云的團團一拱手,挺身而去就跳下了車廂。
“五哥,你等等額!”看到萬五跳下去,他身后的箱工兄弟江大旗,何在禮等人也把牙一咬跟了上去。
所謂箱工,其實就是伐木工人,關中南部終南山上大片原始森林,是用來做鐵路枕木的最好材料。
同時因為大虞朝在西面拓地萬里,西安從偏居一隅突然變成了中心城市,很多時候甚至成了神州本土的代名詞。
這給西安帶來了快速發展的機遇,自然對木材的需求也成百倍的增加。
這些終南山的箱工常年行跡原始森林,一路虎豹豺狼多的是,很多能賣上價的巨木也需要幾十甚至上百人才能運出來。
因此形成了集體抱團,講究協作的風格,此時哪怕心中有所畏懼,也還是跟隨萬五。
當萬五跟著神態倨傲的錦衣衛百戶趕到一個簡易的車站后,發現竟然真就是放飯了。
一筐筐雜糧窩窩頭和咸菜,以及燒好的茶水,就擺在原地。
萬五大喜,趕緊讓江大旗回去叫人,一眾災民早就餓的前胸貼后背了,歡聲笑語下,如同脫韁的野馬朝著吃食狂奔,上手就要來搶。
萬五心有所悟,他左右一看,拿著短棍的州縣衙役們又圍了過來,趕緊止住了手下那些兄弟想要近水樓臺先得月,第一個去搶吃食的舉動。
果然,毫無紀律沖過來的災民又挨了一頓棍棒,被打的鬼哭狼嚎,而他們和另一些車廂主動出來的人則避免了這一頓‘殺威棒’。
“你們協助衙役把人群分開,一人三個窩窩頭一撮咸菜,茶水管夠但不許多喝,下一次停車要到延安府去了,幾百里路喝多了可沒地方解手。”
神情倨傲的錦衣百戶先登記了萬五等人的籍貫和家庭情況,然后讓他們去組織分發食物,還不讓州縣衙門協助。
萬五心里一動,這好像是要從他們這些災民中挑一些人出來當管事,不然這一趟車就是幾千人,光靠七八十個鐵道部的警察,肯定是管不過來的。
“咦,還有白米!”一個拿到食物的災民啃了一口窩窩頭,難以置信的喊道。
此時的玉米可沒有后世的香甜,整體吃起來的感覺也就比高粱略好一點點,依然十分粗糲。
在干硬難以下咽的玉米窩窩頭或者粑粑中加入一點點白米,以增強口感的粘稠性,算是云貴川陜鄂西等地家境尚可的百姓中常見的選擇。
萬五聽到歡呼,聞著香味,口水在嘴里瘋狂分泌,讓他都忍不住有些失神。
這些年終南山中大木被伐的差不多了,日子越來越難過,他已經好久沒吃過白米了。
但即便如此,萬五依然堅持要把分飯的事辦完再自己吃,他甚至刻意把頭抬高,免得看見腳邊自己兩兒一女渴求的眼神而心軟。
“不錯,不偏不倚,公平公正,有擔當。”穿著飛魚服的錦衣百戶這才露出了幾分笑容,他招呼一旁的老衙役過來。
“老姜,給表現好的幾組整點好吃的,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路上照看下。”
“得令!”老衙役笑呵呵的過來,把萬五他們一群人拉到了放飯點的后面。
這里可不是蹲在地上啃窩窩頭了,而是一桌一桌的飯菜。
“沒啥好的,但你們在路上也不能吃大魚大肉,天長路遠,油肥的東西吃多了,萬一臟腑受不了拉起肚子來,那就麻煩了。
所以最好的吃食就是這些,番茄炒的雞蛋,小磨香油煎豆腐,葷油燉的些小魚,吃了有勁也安全。”
姜衙役剛做了個請吃的手勢,萬五的孩子們已經忍不住了,狂奔過去嗷嗚嗷嗚的大口吃了起來。
萬五的得力兄弟何在禮也好不了多少,一大塊雞蛋下肚,舒服的他都呻吟出了聲。
“要是隔三岔五能吃到這樣的飯食,死也值了。”
萬五強忍著食物的巨大誘惑,先給姜衙役行了一個禮。
“我等乃是粗人,無甚見識,從山西到安西,路途遙遠,還請大人指點一二,路上也好保住性命。
若有安全到達安西的那一天,定給大人您立下長生牌位,日日供奉。”
果然還是在歷史上留下了名號的人物,萬五敏銳覺察到了這些錦衣衛和衙役,包括鐵道部的警察是在作著甄別和篩選,因此很干脆的主動投石問路。
“哈哈哈哈,孺子可教,聽說你還是關中人?”姜衙役哈哈大笑,他就喜歡這樣上道的人。
“在下正是關中人,籍貫鳳翔府岐山縣。”
“可認得字?”
“讀過書,小學畢業,后來父親摔斷了腿,家里沒了收入才沒有繼續讀。”
“那就好,我這里有本書,你這些天在火車上好好看,仔細品,若是有所得,到銀川府出了車站就去尋一面遼字大旗,自然有人接納你。”
千恩萬謝中,萬五有些受寵若驚的接過這本書,打開以后,發現這好像是一本科普書籍。
比如自稱最好稱某,應答最好稱喏,啥是橫刀,啥是明光鎧,以及其他一些東西。
萬五疑惑的翻到封皮,只見正面寫著大大的興漢二字,翻過來再一看,書尾封皮上也寫著復唐二字。
萬五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他很快就會懂了。
從移民中挑選出最可以培養的,統統打包送到最西邊,用皇漢思想武裝他們。
讓他們在千歲堡(斯大林格勒),在平海城(塞瓦斯托波爾),在整個歐亞之交成為泰西夏遼涼三藩國最堅實的依靠。
這一套連招,包括聯絡姜衙役這樣的吏員,動用王府屬官沿途甄別,乃至路上自費提供保障,都是泰西三藩的主動選擇,這正代表了他們的需求與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