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仙,武定城,鄚家宗祠。
鄚天賜帶著莫子布祭拜過鄚玖之后,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
父子兩就在鄚玖的泥塑金身前,面面相對跪坐在蒲團上。
這個待遇可不一般,要知道鄚天賜乃是河仙之主,不管對內(nèi)對外都是說一不二的主,關起門來能跟他成分庭抗禮之勢的,可從來沒有過。
“我兒,你想借此機會向滿清求得冊封?”鄚天賜低聲問道。
“父親不想嗎?”莫子布沒有回答,而是反問起了鄚天賜。
鄚天賜抬起頭看了看父親鄚玖的泥塑金身,眼神非常復雜,半晌才出聲。
“河仙地處四戰(zhàn)之地,沒有一個強力后盾,未來不是被廣南吞并,就是被暹羅吞并,絕無幸免之理。
你說,我怎么能不想。
我想,你的二舅他們也想。
但我看出來了,你卻不想,能告訴為什么嗎?”
莫子布也抬起頭看著祖父鄚玖的神像,他知道,剛才鄚天賜口中那句‘你說,我怎么能不想’,不像是說給他聽的,更像是在對祖父鄚玖說的。
“是啊,我為什么總是不想呢,我為什么不想得到滿清的冊封呢,明明那樣就可以做一個逍遙王侯了。”
莫子布喃喃低語,人非圣賢,沒人能抵擋住所有的誘惑,莫子布當然也不例外。
他知道,要是他現(xiàn)在可以放下身段來的跪舔滿清,就以他在后世看了那么多歷史達人對乾隆性格剖析的視頻和文章,就憑他的手段。
莫子布確信,他可以把滿清,把乾隆舔的舒心無比。
他甚至可以憑借大功去向乾隆請求抬旗,成為一個在南洋的八旗主。
而有了滿清的支持,他的事業(yè)會以火箭般的速度躥升,建立一個南洋小強的速度,也會快上很多。
經(jīng)過他的打造后,絕對可以留下一個比卻克里家族曼谷王朝更強大的王國,甚至他的子孫,三百年后都還能當國王。
但他為什么不愿意呢?
莫子布緩緩閉上眼睛。
南京條約的簽定場景,圓明園的斷壁殘垣。
鄧世昌不甘的眼神,馮子材不敗而敗的悲憤。
南京城的哭喊,朝鮮半島的志愿軍冰雕。
大英博物館被切割成三截的三菩薩像,都在腦海里向他撲面而來。
他還看到了,他看到了無數(shù)先輩在血與火,在槍林彈雨中一聲聲的怒吼!
不!莫子布狠狠甩了甩頭,不能讓這一切重演。
而要推翻滿清,要在這個最后的機會面前力挽狂瀾,絕不是在南洋練出八萬十萬兵就能做到的。
與滿清勾結,沆瀣一氣的漢族既得利益者,他們的能量,超乎尋常的強大。
要把滿清這個奴隸主政權與他們幫兇一起干倒,就需要喚醒大陸上的兩萬萬同胞。
當他們蘇醒之后,聚集在莫子布身邊之后,滿清才會在最強大時轟然倒地。
簡單來說,要想在乾隆時代干掉滿清,靠的不是船堅炮利。
歷史上歐洲列強可以靠船堅炮利輕松打服滿清,那是因為滿清知道,歐洲列強只是來要點錢,他們不會要了滿清的命。
甚至他們還會為了利益維護滿清,以便壓榨數(shù)億漢人。
但莫子布可不一樣,他一冒頭,滿清就會知道這是來要命的,他們會全力跟莫子布干,絕不會被輕易打服。
真要滿清開始拼命,莫子布僅憑南洋,僅憑最多泰國加越南的體量,怎么可能打得過滿清。
所以,他唯一的依靠,就是喚醒萬千被壓榨的中底層漢人,搞民族主義,搞排滿革命。
君不見,到了一百多年后的清末,魯迅筆下的普通人在提起革命黨的時候,都說的是:
‘革命黨白盔白甲,是咱漢人為崇禎皇帝報仇來了。’
這說明,民族主義是有搞頭的,莫子布只有利用天地會和其他手段,喚醒兩萬萬同胞,這才能干翻滿清。
而要做好這個喚醒者的角色,身上就不能沾太多的污點。
莫子布更無法確定,十幾二十年后的自己,會不會經(jīng)受不住誘惑,帶著污點開始擺爛。
所以,他可以忽悠、欺騙滿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與滿清產(chǎn)生聯(lián)系,但絕不能倒向他們。
一旦接受了滿清的冊封,莫子布身上來自鄚玖和陳上川的大義,立刻就會消失。
你看吳三桂喊著反清恢復漢家江山,有人理他嗎?莫子布接受冊封雖然不會變得這么嚴重,仍然會毀壞他的正統(tǒng)性根基。
所以鄚天賜可以懷著夢想求冊封,但莫子布一點都不能沾。
但這一切,莫子布不能對鄚天賜說,他要敢說他未來是要推翻滿清,鄚天賜不是被嚇壞,就是會以為莫子布瘋了。
本來鄚天賜就擔心河仙基業(yè)傳不下去,那他還愿意、放心把河仙交給一個神經(jīng)病兒子嗎?
于是,莫子布調整了一下方向,對鄚天賜說道:
“父親你知道嗎?西番歐羅巴洲早在兩百年前就開始百家爭鳴,一百年前他們就稱得上槍炮無敵。
而現(xiàn)在,他們又處在了一個劇烈變革的時代。
父親,這個世界就要迎來大變革了,以后會是煤與鐵的天下。
誰掌握了最多的煤與鐵,他就能生產(chǎn)出最多、最厲害的槍炮,繼而征服整個天下。
而這所有的一切,無疑都掌握在了西番人的手中,未來,他們在南洋的實力,很可能會超過滿清。
西番哲人有句名言‘雞蛋不能都放在一個籃子里面’,此誠至理名言。
父親,我們要利用這次機會,讓河仙得到滿清朝廷的好感,就算不能被冊封,也要搭上線,這樣才能逐步壯大。
同時,還要讓三哥去西番歐羅巴洲。
讓他代表我去,去和法蘭西王國搭上線,最好能讓他娶一個法蘭西大貴族之女,甚至是法蘭西國王的女兒。
那樣我們莫家就有雙重保障了,滿清靠不住,我們就靠西番,總有一方可以作為依靠。”
鄚天賜松了口氣,有些釋然的點了點頭,他其實心里很有些害怕,害怕莫子布會仇恨滿清,以至于失去了理智。
對于鄚天賜來說,父親的英雄壯舉,已經(jīng)不能阻止他與滿清靠近了。
他現(xiàn)在就是一個快七十歲,天天為河仙未來焦慮的老頭子,鄚天賜最在乎的就是河仙這個基業(yè),其他的都可以讓步。
于是,聽到莫子布如此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說是極為漂亮的決策后,他非常滿意,甚至還跟莫子布開起了玩笑。
“要是這兩方都能靠得住呢?”
“那就讓河仙繼續(xù)靠著朝廷。
法蘭西是歐陸大國,對東方富庶之地也有很大的想法,更妙的是,荷蘭國就在法蘭西臥榻之側,隨時可以輕松拿捏荷蘭人。
到時候咱們和法蘭西人一起發(fā)力,把巴達維亞的荷蘭人趕走,讓三哥去做巴達維亞之主。”
“好,哈哈哈哈!”鄚天賜大笑,本來他對莫子布最近有些不滿的。
因為在莫子布的影響下,鄭信的聲望比以往大了很多,根本沒求到鄚天賜,就拿下尖竹汶。
這使得鄚天賜希望通過這次變亂,多多少少獲得點利益的企圖,完全落空,但現(xiàn)在聽到莫子布有這樣的謀劃,頓時什么也不顧了。
“武世營說我兒是開基之主,果然如此,把你三哥叫回來吧,你是督促不動他學習的,讓我來。”
莫子布點了點頭,美人計現(xiàn)在威力有些下降了,鄚子溶又開始哼哼唧唧的搞小動作,確實要給他上點強度。
“只是嫂子那里…。”莫子布低聲說道,鄚子溶比他大了五歲,今年都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自然早已娶親,只是還沒有孩子。
“這個不用你操心,我來辦。”鄚天賜毫不在意的擺了擺手。
鄚子溶的妻子裴氏是鄚天賜堂表兄的女兒,善妒又無所出,若不是鄚天賜護著,早就被休了。
父子兩笑嘻嘻的走出祠堂,然后莫子布的母親陳氏一下就撲了過來。
莫子布遠遠看著,他覺得陳氏眼眶都紅了,有點想要流淚的意思。
正想著自己是不是也配合著流點眼淚,不想下一秒就被陳氏給揪住了耳朵。
“你個狗崽子還知道回來啊!整整六年,差點沒把老娘嚇死!”陳氏吼著吼著眼淚終于下來了。
“還有你回來了,怎么不把李獻文帶回來?
讓他立刻到河仙來,把生辰八字帶上,你姐姐明年就二十二了,再拖下去就是全天下的笑柄了。”
莫子布剛想說李獻文確實走不開,因為要幫著莫子布穩(wěn)定洛坤,但一看母親陳氏的神情,知道說了也白說,只能趕緊應承下來。
“行,我這去船讓二哥回來,爭取年底就把阿姐嫁出去。”
莫子布話音剛落,然后就聽見門外一聲驚叫,剛剛趕到的鄚灚落荒而逃。
。。。。
入夜,莫子布把林通找來面授機宜,因為莫子布看似是穿越者,但實際上對歷史的了解并不足夠。
他能知道第四次清緬戰(zhàn)爭故事傅恒去的,這還多虧了看了幾眼還珠格格。
雖然這電視劇中歷史是大多不符合史實的,但還是成功讓莫子布想起了第四次清緬戰(zhàn)爭的主帥。
他又利用自己能收集到的所有信息,推測最后去善后的,極大概率是李侍堯。
但這第四次是怎么失敗的,李侍堯為人是什么性格,這些莫子布都不知道。
所以他才力主讓林通去,以林通的能力,莫子布相信,他可以通過有限的接觸和李侍堯身邊人,給莫子布帶回一個對李侍堯大概的人物性格畫像。
這對莫子布之后的選擇和判斷,是非常重要的。
結好了李侍堯,莫子布就能獲得精鐵出口的準許。
這些精鐵不單單包括運到北大年和洛坤制作槍械的鐵塊,更重要的東西是用來煮飯的鐵鍋和鐵制農(nóng)具。
此時的生產(chǎn)力,遠比后世認為的要低得多,整個南洋地區(qū)可以成規(guī)模制造鐵鍋和農(nóng)具的國家就只有緬甸和北鄭。
而即使是緬甸和北鄭,也面臨著質量低劣,成本高昂的弊端。
廣南和暹羅甚至只有一點小作坊存在民間,連大規(guī)模制造的能力都不具備。
同時,制造鐵鍋和農(nóng)具所需的精鐵,南洋各國基本都不能產(chǎn)出大量合格品。
說句毫不夸張的話,此時滿清的鐵鍋和鐵制農(nóng)具,比后世共和國的汽車制造業(yè)地位還要高。
后世汽車制造業(yè)在東南亞還處于第二梯隊,但滿清的佛山鐵制品在南洋沒有競爭對手,處于買方求著賣方的畸形市場。
莫子布要是不能從滿清搞到足夠的鐵鍋和鐵制農(nóng)具,就別指望大規(guī)模開發(fā)安戴地區(qū)。
煮飯的鍋都沒,農(nóng)具都不能提供,誰來給你開荒屯田?
所以,哪怕再是不愿意,莫子布現(xiàn)在也必須把與滿清大員搞好關系放在首位。
恐怕在沒能攻滅北鄭,借助法國人之力,建立一個小型工業(yè)化產(chǎn)業(yè)之前,都要如此了。
“達夫,此次去了廣州之后,你最好能想辦法去一趟佛山,仔細記錄佛山鋼鐵和手工產(chǎn)業(yè)的現(xiàn)狀,留意一些不得志的人才,哪怕他技術差點也不要緊。
未來有可能的話,我們必須要招募一批技工下南洋,不然永遠都會受制于朝廷。”
至于未來,莫子布要建立初步的原始工業(yè)化,佛山的熟練技工,就是他最需要的了,所以現(xiàn)在也得讓林通去打探到初步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