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纘這個人,絕不是表面看著這么簡單。
所謂的處士名聲,其實是武氏家族營造出來的最大招牌。
在邊和武氏家族上百年持續不斷地經營下,到了武士纘這一代,世代專研《孟子》、《尚書》的武氏家族,成為了整個廣南士林的領袖之一。
特別是在歸仁以南,是當之無愧的唯一領袖。
作為武氏家族的當家人,武士纘此時的地位,類似三國時居于荊州的水鏡先生司馬徽。
司馬徽時在荊州,天下知名,一言可以把人捧上天,一言也可以把人摔進泥地里,還創造性的提出了臥龍、鳳雛這個名留數千年的招牌。
武士纘此時在嘉定也差不多,誰能得到他一句稱贊,立刻身價百倍成為飽學高潔之士,他說誰人品堪憂或者治學不嚴,誰就得臭大街。
日后著名的越南嘉定三子,鄭懷德、吳仁靜、黎光定,都曾師從武士纘游學,以師禮拜見。
同時,邊和武氏家族更是安南京化漢人的著名高門,他們自稱太原武氏后裔,開基之主乃是大唐武宗時期的安南經略使武渾。
且這個家族,可不單單是明清時期那種只卷科舉的所謂豪門,他們是真正的土豪。
歷史上阮褔映南奔的時候,武士纘的侄子武仁、武性組織起了上萬人的軍隊,其中武性最后娶了阮褔映的姐姐,成為了阮朝第一名將。
不過他們遇到了莫子布這樣的,立刻就尬住了。
要是武士纘在邊和,莫子布這招根本不可能管用,除非動用大兵清剿。
但武士纘大部分時間都在嘉定,這一下處于別人的控制下,立刻就被拿捏住了。
“叔父,藩切的仲辛公,仁隆邑的善泉公都被河仙兵抓走了,這可怎么辦??!”
十七歲的武仁急匆匆跑了進來喊道,十三歲的武性也已經長的虎背熊腰了,他聞言大怒。
藩切的黃仲辛,仁隆邑的阮善泉都是當地名士,這次是應武士纘的邀請,前來嘉定講學的,他們要是有所閃失,責任肯定全在武家
“那莫子布初來乍到,不可能了解的這么準,看來是有人為其謀劃,說不定就是黎家兄弟。
那黎光定前幾日來假模假樣到府邸前,還想來個程門立雪,沒想到今日就調頭的如此之快!”
武性在憤怒的斥責,武仁則大呼小叫要家中護衛集合,然后保護武士纘殺出去。
武士纘卻拿著一支筆,正在緩緩寫字,甚至連頭都沒抬。
一直到武仁、武性兄弟鬧得他無法靜心之后,才把筆一放,抬起頭來嚴厲的瞪了兄弟倆一眼。
“大郎,你明知道黃仲辛、阮善泉是我邀請來,今日他們因我遭難,你不思解救,反而要帶我逃走。
這是想壞我德行,害了武氏舉族二百年營造的名聲嗎?”
“罰你閉門思過五日,抄寫孟子十遍!”
武仁見伯父發怒,趕緊跪下請罪,然后灰溜溜的去關禁閉了。
“四郎,你可曾看見是黎光定為莫五公子出謀劃策?”武士纘又看向了武性。
武性緩緩搖了搖頭,然后也噗通一聲跪下,“侄兒口不擇言,請伯父責罰。”
武士纘走過去把他拉了起來,他對這個能文能武的侄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視他為邊和武氏下一代的接班人,因而沒有直接處罰,而是開始教導。
“黎氏兄弟家道中落,貧困交加但不改其志,陋衣銑足也勤學苦讀。
其父母俱亡投奔姨母,便視姨母為母,比表兄弟們還孝順。
不管是作態還是真心,十年如一日,那就是德行,這是日后將有大造化之相,豈能捕風捉影就在人后埋怨?”
“四郎知錯了。”年少的武性又被上了一課,低頭羞愧的說道,“可是伯父,如今門外吵鬧不休,該如何辦?”
武長纘臉上終于露出了有些恚怒的神色,主要是想到我莫大王的忠義駙馬事跡,他武長纘也是襄助了一二的,頓時臉上就有些掛不住。
“河仙莫家不愧是商賈之家,這莫五怎的如此陰損!”忍不住罵了兩句之后,武士纘擺了擺手。
“你無須擔心,我想裴家的人就快到了?!?
莫子布奶奶的娘家裴氏也在邊和,這地方在嘉定東北八十公里左右,算是此時除了嘉定以外最繁華的地方。
武氏是邊和第一大族,裴氏居于次席,兩家互有競爭,但大多時候聯系還是非常緊密的,也經常聯姻。
武士纘的祖母就姓裴,算起來還是莫子布表叔裴建南的姑祖母,所以真要論關系的話,我莫大王還要稱呼武士纘一聲叔叔。
果然,沒過多時,門子前來通報,裴家來人了,來的還是族長裴恒人。
這下武士纘也只能從書房出去,恭恭敬敬的叫了裴恒人一聲表叔。
。。。。
裴恒人最近,那可是春風得意??!
在河仙,他力挺莫子布,差點當場把鄚天賜就給安排了,算是在莫子布那里,立下了大功勞。
要是這次再搞定武士纘,那功勞就更大了,不得至少給個侯爵予他。
“阿纘,你沒被嚇著吧?”裴恒人大大咧咧的走到主位,張口就是長輩的口吻。
裴氏被武氏壓制了這么多年,如今有這樣的好機會,那還用得著客氣。
武士纘面對裴恒人也沒有辦法,你再是有名,總不能跨過尊長這條線,這可是儒家的基石之一。
于是他只能委婉的說道:“五公子應該有更好的方式,咱們怎么說也是親戚,這么來,似乎有點太不體面了?!?
“誒!”裴恒人擺了擺手,“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這不是事情緊急嘛?!?
武士纘忍不住嘴角一抽,媽的,這莫五要不是來的這么迅速,這么直接,他早就跑回邊和,觀望清楚了才會出來。
對于武氏這種大族高門來說,下注不是最重要的,穩當才是最重要的。
反正不管誰掌握嘉定,都需要武家子弟來幫他行政,除非他想當流寇。
哪怕就是宗室烔這樣的大貪官,那也得優待武家。
宗室烔多次征召武士纘來做官,武士纘連面都不肯見,還不停用宗室烔來刷聲望,他也照樣只能忍著。
“對了,我這侄孫啊,讓老朽給你帶句話?!迸岷闳硕疾挥每次涫坷y的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因為裴恒人自己就是地方大族的族長,思維方式跟武士纘是一樣的。
是以,又不等武士纘問是什么話,裴恒人直接就說了。
“我那侄孫說,他沒有當道德圣賢的能力,但搞道德綁架的能力還是有的,而且很大!”
“如果他真到了走投無路之時,那就只能真的搶一把后跑了。”
武士纘細細品味了幾下,才勉強搞明白道德綁架是個什么意思,他甚至還不得不承認,這個詞,還真他媽貼切。
“走?五公子還能走去哪?”心里有些擔心,但表面上武士纘做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裴恒人輕輕啜了一口茶水,瞇著眼睛看向武士纘,隨后低沉的說道:
“去暹羅,去下緬甸,而且不是一個人去,而是刮地三尺之后,帶著所有的明香人和裴家這樣的漢人,大家一起走。”
武士纘繃不住了,他忽地一下站起來。
嘉定這地,從真臘人手里搶過來也就一百年左右的事,東邊的占城人到現在都還有王和女王,并未完全臣服。
要是莫子布真的把嘉定的七八萬明香人和三四萬漢人給運走了,這里就會成為一片死地。
自然,武氏這樣的漢人高門,也不可能獨立生存在這個地方。這不是道德綁架,這叫釜底抽薪。
更恐怖的是,別人說這話,武士纘知道他是在純粹威脅,但莫子布不是。
因為莫家海船多,在暹羅和緬甸都有地盤,莫子布真要這么干,他就一定能做到。
看到武士纘站了起來,裴恒人放下茶碗,也站起來勸道:“當然,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如今朝政腐敗,民變四起,且莫氏入嘉定,已然木已成舟,阿纘,莫五不想當這個千古罪人,你就更不能當了?!?
武士纘只能點了點頭,裴恒人這話,是實實在在的大實話,這個罪人,莫子布當不起,他武士纘就更當不起。
“那就請叔父帶路吧,我去見一見這位忠義駙馬爺。”
。。。。
“我請諸位賢達知曉,每年嘉定六營二鎮,共八營上繳順化租庸調愈十萬兩白銀,但是得到了什么呢?”
“得到了更加嚴格的管束!”
莫子布拿著一團石灰,在黑木板上連寫帶畫,嘴里極盡煽動之能事。
“自我舅父陳公大定被朝廷冤殺之后,嘉定鎮守一職,就再也沒有咱們八營之人出任過。
他們甚至寧愿派阮褔潭這樣的貪婪昏聵之輩前來,也不肯就地提拔八營的賢良之長。
甚至都不止是鎮守,鎮守之下也是如此,六營二鎮之中,唯有河仙鎮還被家父掌握,其余掌軍、掌營,皆是自順化來的北人。
這些年來,咱們拼死拼活的鎮壓占婆人和真臘人的反抗,披荊斬棘的開墾荒地,所得錢財,大多都上交給了朝廷,卻連一個高官也無。
就連士林之中,北人也多鄙薄我等八營之人。
邊和裴氏,乃是世代簪纓的漢家高門,竟然屢次被辱為南蠻,求一五品官還要托關系。
須知在順化,張家,蔡家的小娃娃,一出生就能有這樣的官職。
諸位鄉黨先賢,你們不會以為這個很公平吧!”
武士纘剛走到門口,衛兵還沒通傳,就聽到莫子布在里面大聲拱火,他停下思索了一會。
不是說這位駙馬爺,是個戰場上的猛將嗎?
這怎么聽起來,跟張褔巒的做派,有點相似呢,都是長了一張能直指人心,蠱惑大眾的巧嘴。
裴恒人嘿嘿一笑,這就叫做文武雙全,莫子布不是這樣的人物,他才不會為之效命呢。
娘的,就這張嘴,再拱火下去,不用他武長纘,南邊的士人都要被莫子布給說動了。
于是武長纘不等衛兵通報,直接就踏了進去,大聲問道:“那依駙馬爺之見,我等八營南人,就要從此反叛朝廷了嗎?”
莫子布一看是裴恒人陪著的,衛兵也得了招呼刻意沒有阻攔,立刻就知道是誰了。
他大笑著跑過去,一把握住武士纘的手,“叔父,你來的正好,我正與諸位高士談論時政呢。”
嘴里說著話的同時,莫子布一把將武士纘按倒在了他的主座上,嘴里又在蠱惑。
“反叛朝廷自然不至于,但以小侄來看,這八營之地是我們開墾的,那就該我們來管。
就譬如開荒,田是誰開的,自然就是誰的。
租庸調朝廷拿走也就算了,但這南八營的官,得由我們來做!”
武士纘大急,他現在這樣被莫子布按在主座上,下面與他交好的士人都在,給別人看了,還以為是他武士纘主張的呢。
可是他正要掙扎,就覺得肩膀上一股大力傳來,他動不得半分不說,那只大手,還掐的他一陣劇痛。
“叔父,你以為呢?”莫子布緩緩看向被他摁住的武士纘。
“侄兒覺得,叔父乃是南八營第一賢良,這嘉定鎮守,應該是讓叔父來做,方能使人心服膺!”
武士纘抬頭一看,莫子布一對眼中放出殺氣騰騰的光芒,懸在空中,如同兩盞紅燈籠,整個人恰似一頭正要擇人而噬的吊睛白額大蟲。
一瞬間,武士纘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冰冷,好似牛頭馬面已經開始從黑暗處現身了一般。
“纘年老體弱,哪能做鎮守,不過確如駙馬所言,應該南人治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