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鄭,也叫北河國,這是一個非常抽象的政權。
它的抽象在于,你能在這個政權身上,找到中國歷朝歷代的影子,你甚至能在它身上看到后世左派、右派的反復橫跳。
然后,它還能在縫縫補補中,頑強的生存著。
北河的第一代鄭主鄭檢是個贅婿噬主的典范。
他本是阮淦的女婿,阮淦死后,他驅逐了自己的小舅子,也就是阮淦的兒子阮潢,拿下了絕大部分家業。
逼得阮潢只能南下,創立了順化的廣南阮主政權。
第三代鄭主叫鄭松,是個趙武靈王與袁本初的合體。
武功上他改革制度,基本擊垮了最大的對手莫朝,完成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壯舉。
但他有所成就后,竟然把地盤和勢力均等劃分給兒子,希望能從此讓家庭和睦。
嗯,挺和睦的,趙武靈王沒他這么激進都餓死沙丘,鄭松肯定是不能幸免了。
這位爺是被仆役扔到路邊,堂堂一國僭主,最后餓死在了臭水溝里,據說掙扎了好幾天才去世。
此后,歷代鄭主就在抽象的道路上,開始了狂奔。
他們要么化身曹操,恨不得把黎朝大王在手里揉來捏去,要么突然道德感爆棚,堪稱忠君的典范。
這種來回橫跳的太厲害,以至于把名義上的君主,后黎朝大王都給搞出PTSD了。
這擱誰也受不了下面的權臣,不停在曹孟德和周公之間來回切換啊!
而歷代鄭主,之所以這么反復橫跳,那是因為他的內部斗爭,分成了兩個古往今來都非常奇怪的兩派。
人家黨派相爭,那是以治國理念,政治觀點,乃至地域為旗幟,糾合黨派總攬大權。
但北鄭不是,它是京漢世家高門和‘節度牙兵’的文武互斗。
北鄭的京漢世家,大多是從高駢擊潰南詔收復安南后,就一直保留下來的。
其中很多人,家世甚至可以追溯到安南自立初的十二使君時代。
而北鄭的節度牙兵,則來自起家的初代鄭主鄭檢所建的御林軍。
當年鄭檢以拱衛黎氏大王為名,建御林軍暴打南阮北莫,等到擊敗莫朝入主河內之后,就形成了定制。
第三代鄭主鄭松把御林軍改為只從河內所在的東京府,以及鄭氏起家的清化、乂安這三府招募,稱為三府軍。
三府軍專門宿衛都城,優勝于其他地方兵,因此又被稱為優兵。
設想是好的,但很快就失控了,三府軍的兵源中,東京府很快就腐朽,首都大城市嘛,能出精兵就怪了。
等到三府軍只剩下清化、乂安這種偏遠地方來的之后,他們便很容易就在京城抱團,然后壟斷了三府軍這種宿衛的權力。
于是從第四代鄭主鄭柞起,三府軍就完成了禁衛軍選舉法和節度牙兵軍事民主制的快速建設。
誰敢損害他們的利益,他們就要殺誰,哪怕是鄭氏幕府的參從(幕僚長),都照殺不誤。
到了后來,沒人損害他們的利益,他們也要殺了參從,而且是當著鄭主的面殺。
目的就是為了借由頭鬧事得賞賜,歷代鄭主都無法控制他們。
好嘛,鄭主架空后黎朝大王。
三府軍掌奇等牙將架空鄭主。
然后牙將又為了得到下面牙兵的支持,不得不帶頭與他們一起逼迫鄭主,形同被牙兵挾持。
我大唐節度使們,直呼內行。
而他們這些亂搞,自然會有人看不下去。
于是,另一制衡三府軍的勢力出場了,那就是京漢世家高門。
他們在除了三府軍以外的府縣把持地方,依靠世家和宗族來組織鎮兵,形成與三府軍這種禁軍相對的地方武裝勢力-鎮軍,俗稱一兵。
繼而成為了鄭主平衡三府軍的唯一希望。
但是這些人,也是有政治需求的,他們是學儒家的,講究的就是一個字:
忠!誠!
不過不是對鄭主忠誠,而是對黎朝大王忠誠,但這種忠誠呢,又非常靈活。
他們不管鄭主對黎朝大王如何,哪怕堂堂大王和王后吃糠咽菜他們都不管,但必須要讓鄭主對黎朝大王表現出臣下對主上足夠的尊重。
于是,這就構成了歷代鄭主的神兔二象性基礎,當三府軍強大,搞禁衛軍選舉法時,鄭主就對黎朝大王非常粗暴。
當京漢高門強大的時候,鄭主就會化身周公,成為儒家推崇的賢臣模版。
但鄭主也有強大的時候,那就是他能找到一個能人幫他控制住桀驁不馴的三府軍,然后用三府軍壓制京漢高門。
于是北鄭的抽象組合,徹底完成,兩百年來,鄭主就在東京(河內),不停的左中右、右中左亂跳。
而目前,第十代鄭主鄭森處于中這個位置,因為他很幸運的有一個能幫他控制三府軍的人選。
越南歷史上著名的將領,曄郡公黃五福。
此君雖然是個太監,但是非常有手段、謀略,更兼勇武,他可不是童貫童公公這樣的繡花枕頭,反而是個丐版的三寶太監。
在他的統領下,三府軍基本上還算老實,京漢高門也無法染指中央。
所以哪怕此時的鄭主鄭森為人陰險小氣睚眥必報又鼠目寸光,但北鄭的形勢,要遠遠好于南阮。
此時的黃五福,已經從西京,親自帶領兩千精兵,趕往了北鄭南阮對峙的靈溪長墻前線。
北鄭,也是采用兩京制的,東京在河內,西京在南邊的清化省永祿縣,扼守著馬江,有很高的戰略價值。
“父親,廣南的探子又傳來了信報。”飛馬趕到的,是黃五福的侄子兼養子暉郡公黃廷寶。
此人姿容俊美,在軍中有驍勇的名聲,又娶了鄭主鄭森的妹妹,還喜歡收留人才。
只要你有本事,天大的罪過黃廷寶都能給你擺平,因此他手下很是匯聚了一些北鄭領土上的能人異士,
比如對南阮的情報偵查,就是由黃廷寶招攬人完成的。
“那張秦檜不知死活,這種緊要關頭,還要反悔軍餉,是以西山賊再次北上時,順化的正營兵借機鬧事,會安的北人和番兵則根本無法出動。”
黃五福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當太監能當到長出胡子有陽剛之氣,這位也算是罕見了。
聽到黃廷寶的匯報,他古銅色的臉上,露出了嫌棄的神色。
“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如天寶之楊國忠,宋末之賈似道,不外如是。
阿寶,讓你的人想法進入長育壘,只要守關將愿意配合,他不管是要錢還是要官,都可以滿足。”
黃五福現在有點著急,因為他已經感覺到了威脅。
大約五年以前,北河境內就在不停傳一句讖語,叫做‘草一田八當立。’
這草一田八,合起來就是一個黃字,于是到處開始傳說,這是黃五福要取代鄭氏的征兆。
捏麻麻的,太監要當大王了是吧,虧你想得出來。
黃五福知道是誰傳的,就是他下面這些三府軍的兵將們。
他們希望擁立黃五福,雖然太監當大王沒有先例,但黃五福還有養子黃廷寶嘛。
這些人希望擁立他們父子兩,來換一份從龍之功。
但黃五福不希望和鄭主鬧翻,因為那太危險了,只要他借了三府軍的勢,以后也會跟鄭主一樣控制不住他們。
且他看透了北河的政治模式,不想讓子孫也進入東京,去當京漢高門和節度牙兵中間的饃夾肉。
他覺得唯一能跳出這個宿命的方式,就是趁亂拿下南阮,讓黃廷寶去順化當阮主,在南方當一國之主,跳出北河已經走向末路的政治模式。
是以黃五福非常關注順化的局勢,不過他隨即有些疑惑的皺起了眉頭。
因為最近今年的北河,不斷出現一曲形式新穎,連說帶表演,又跟廣腔有所區別的曲目。
且最多的是兩種樣板戲,前一部演奸秦檜陷害忠良,岳爺爺風波亭罹難。
然后馬上就會演第二部,‘負奇恥為保主上,殺奸賊但存忠義。’
這出戲,雖然沒有明碼標明演的是什么故事,但這戲里面的奸臣叫做似秦檜,忠臣直接就叫駙馬爺。
“你媽的!”黃五福作為讖語的受害者,非常清楚這套宣傳模式,是以他越想越不對勁,直接就罵出了聲。
“這莫五想干什么,手伸的也太長了吧?”
黃廷寶隱約聽到養父在罵人,他疑惑的問道:“父親是在說莫五莫玄德嗎?此人好似有些手段。”
“豈止有些手段。”黃五福面色陰沉,“阿寶你記住,此人未來一定是我們父子的最大對手。”
“這次假如能進入順化,一定要把阮褔淳、阮褔旸叔侄控制在手里。”
你不是裝忠臣嘛,老子把你主子捏在手里,挾阮主而號令嘉定,看你怎么辦!
黃廷寶還想不透這些,但黃五福吩咐的事,他肯定是要記在心里的,于是趕緊下去準備了。
。。。。
這邊北鄭的黃五福已經在南下了,張褔巒方才回過味來,這西山賊不是普通的賊寇,是要成氣候了啊!
張褔巒其實人并不傻,相反非常精明,有一種小閣老嚴世蕃的美。
這在廣南朝廷財政困難時,但他就是能收上來稅保證國家運轉就看得出來。
但掌權十幾年后,張褔巒就完全墮落了,在內控制不住自己的貪欲,在外無法約束兩個兒子和侄子們。
這一路的昏招迭出,不過是他腦子里塞滿了太多貪欲,判斷力完全失衡的體現。
是以真的大難臨頭之后,張褔巒還是有一搏之力的,他前段時間敢克扣正營兵軍餉的重要原因,就是因為他手里有一支武力。
這支精兵掛著正營兵名號,稱為青舍兵,但完全是由張褔巒用大量銀錢喂出來的私兵,大約有三千人左右。
現在,當西山軍已經拿下了廣南營之后,張褔巒立刻出動了他這三千人,讓他們押著五千正營兵前去會安城外抵擋西山軍。
蔡生覺得有些不保險,專門找到張褔巒勸道:“青舍兵乃我之根本,一旦離京,我等如何得安?”
張褔巒毫不在意的擺了擺手,“我已將順化之兵調出大半,城中唯留阮褔的胡舍兵六百。
此輩向來恭順,再說你我之家尚有家丁數百,王城禁兵也聽我號令,有何可懼?”
蔡生一想也對,張褔巒與他們控制朝政十幾年了,根本沒有對手。
阮褔雖然是宗室,但素來膽小怕事,別說對張褔巒,就是看到了自己,也會主動避退到路旁,是絕對不敢有二心的。
于是蔡生也不再勸說,轉身下去準備軍械物資,自己的嫡系出去賣命,自然要好好準備一下。
順化朝廷不但是有定王的股份,也有他們這些定王奸臣的股份,要是被西山賊得逞,他們照樣只有死路一條。
不過嘛,這兩家伙還是富貴貪腐太久,身上敏銳的政治嗅覺已經被完全抹平了。
就算阮褔再是軟弱,那也不能就把這個當做憑據啊!
書友們,限免是個推薦,不是我設置的啊,而且我一般也就提前兩三天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