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羅洲西部,坤甸。
月亮隱在烏云之中打盹,大地昏暗一片,幾個身穿黑衣之人,借著夜色,隱入了蘭和公司控制的客棧之中。
婆羅洲西部物產豐富,不但能產出足夠糧食養活人口,還盛產甘蔗、椰子等經濟作物。
在馬來半島成為華人主要目的地之前,婆羅洲是繼暹羅、巴達維亞之后,華人下南洋的最主要目的地,受歡迎程度還要超過以嘉定為首的安南南部。
特別是在七十年前,也就是1700年上下,華人將胡椒等重要香料作物在婆羅洲試種成功后,婆羅洲變得更加興旺。
然后,隨著華人的大規模到來,更加讓人瘋狂的東西被發現了,那就是黃金與金剛石。
這玩意,可比單純種地要更加符合一夜暴富的特征。
當地達雅克人的蘇丹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斷邀請華人到自己的地盤上開設金礦,金剛石礦等,共同牟利。
夜已深沉,身材并不高壯但十分魁梧的羅芳柏還沒有睡下,而是在一盞豆大的油燈照耀中,不斷在一面地圖上寫寫畫畫。
“夫子,你要小心了,劉三伯已經下達了密令,絕不放過任何一個與昆侖山有關系的人,寧殺錯,不放過!
三發蘇丹也得了劉三伯的賄賂,決定支持他的行動,已經逮捕了不少咱們的人。”
羅芳柏聞言,停下了手中的筆,他沉默了半晌。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劉三伯以為我是在害他,卻不知我是想救他。
他們三星堂有現在這么大的勢力可不容易,那是劉家祖上五代人風里來雨里去,才有這樣的基業。
昆侖山堂與三星堂,同是天地會一脈,昆侖山堂背后則是明香人的仁德興唐大王,劉三伯家也是明之遺民。
他若是能放下門戶之見投靠,未來就是宋城吳讓,吉達葉豐昌那樣的列土封疆之君侯,不比現在風光的多。”
羅方柏口中的天地會三星堂,乃是現在婆羅洲的第一大華人勢力,創立三星堂的劉家先祖,據說也是東寧鄭家的下屬。
他們大約在一百年前到達婆羅洲,最開始是種稻米和甘蔗,后來又從事香料貿易,胡椒就是他們在婆羅洲試種出來的。
此時婆羅洲西部,大約六成的稻米和超過八成的甘蔗,都由三星堂成立的三星公司壟斷,據說有五千兄弟,勢力非常龐大。
而在莫子布崛起之前,三星堂其實是受本地三發蘇丹等土著敵視的。
這些蘇丹們引入后來的華人從事礦山,還給予相當多的優惠,就是為了讓新來的華人與舊有的三星堂華人互相競爭和制約,從而達成互相限制的平衡。
但是莫子布的出現,頓時就讓三星堂這種靠控制土地,實際上搞莊園農奴制的華人公司與土地的擁有者三發和達雅克蘇丹們警惕起來了。
因為西婆羅洲與嘉定隔海相望,從嘉定駕船南下,順風兩三天就能到婆羅洲。
如此肥肉擺在嘴邊,莫大王水師都快跟荷蘭人一般強大了,不來咬上一口,實在是不合常理。
“芳柏你就是太仁善了。”吳元盛早就覺得羅芳柏做事太過謹慎了,借著這個機會,他趁機開始大聲發表自己的觀點。
“劉家五代才建起了這么大的祖業,雖說五千兄弟是夸張,但三千條漢子還是能拉起來的。
與他們比起來,吳讓、葉豐昌當時的那點基業根本不算什么。
我要是劉乾相,我也舍不得把這么大的祖業,拱手送給別人。”
羅芳柏嘆了口氣,他這就是跟我莫大王混久了,受了莫子布的影響。
覺得每個在南洋的漢人都是寶貴的,想要盡力把每個漢人鄉黨都團結在身邊。
但現實嘛,許多的既得利益者,是不可能甘于隨便伏低做小的。
“如今單是坤甸就有唐人礦工一萬余,若是算上三發、山口洋等地,整個西婆羅洲最少有八萬丁壯,各類金礦、金剛石公司四十余家。
這其中,三星公司控制了接近三成,若是他們與土番勾結,阻止我等團結其他人,必然要引起戰爭,這死的,可都是咱們華人。”
聽到羅芳柏還是這么說,吳元盛的眉頭一下就皺了起來,不過沒等他發作。
卻見羅芳伯忽的站了起來,整個人的氣質,一下就不同了。
“但事到如今,我給了劉三伯足足九個月的時間,還曾想上門去勸,就是不想讓華人之間血流成河。
但他今日竟敢勾結荷蘭人和土番,陰謀對付自己鄉黨同胞,那就別怪咱不客氣了。”
“吳大哥,我想立刻召集西婆羅洲四十家大唐公司集會,集體向昆侖山請兵!”
。。。。
“啪!”東萬律,三星公司種植園外,七八個農夫被綁在了椰子樹上,幾個工頭揮舞著長長鞭子,劈頭蓋臉的猛抽了過去。
鞭子是用棕櫚樹皮制成的,經過了幾百上千次揉搓,充滿韌性的同時表皮又毛毛糙糙的。
這種鞭子抽到人身上的時候,不但立刻能打出一條長長的鞭痕,表面的毛糙還能猛烈擦傷與之接觸的皮膚,使傷口糜爛,痛苦倍增。
慘叫聲此起彼伏,農夫們避無可避,連蜷縮成一團都不行。
有人的身上已經起了三四道紅紫色瘢痕,張開嘴巴大聲哭嚎著,以此減輕痛苦。
更有被劇烈疼痛折磨的大小便失禁者,絕望中睜大驚恐的眼睛,苦苦哀求的同時,絕望等待著末日來臨。
而圍觀的農夫們看著自己同伴被抽打,都露出了極度害怕的神色,沒有義憤填膺,只有畏懼,仿佛刻在了骨子里面的畏懼。
“好了,阿光,別把人打死了,這都是勞力呢。”
眼見綁在椰子樹上的農夫們被打的完全失去抵抗意志之后,人群中一個身著綢緞衣服,留著辮子的壯漢,叫停了打手們的繼續毆打。
隨后他轉頭看著不遠處鵪鶉樣的圍觀農夫,滿口黃牙的大嘴一咧。
“鄉黨們,不要被外面的消息給騙了,那昆侖山的莫大王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仁德?嘿嘿!真要仁德,他能這么快建起這么大的家業?
你們好好想想,不管是在唐山還是在這婆羅洲,哪個老爺的家業,是靠仁德建立起來的?
除了咱們三星堂的劉三伯,給你們吃,給你們穿,天下間舉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善人了。
你們都給我睜大眼睛,把心安下來,好好干上五年,保管你們個個都有錢回家。”
說到這,管事臉色一變,兇光畢露,“誰要是再敢跑,再敢給昆侖山的人通風報信,那就不是挨鞭子了,老爺我請你們到山口洋曬咸肉。”
所謂曬咸肉,就是指掛到桅桿上曬成肉干,此言一出,本就被嚇壞的農夫更不敢說話了。
莊園高樓上,劉三伯劉乾相看著莊園外的場景,心情起伏不定,眼神中透露著些許迷茫。
西婆羅洲有漢人二十余萬,其中八萬礦工,五萬出頭的莊園農夫,其余小十萬人,則是跟嘉定、河仙一樣的明香人。
雖然下面的莊頭、打手等已經開始留辮子,但劉乾相等人卻還是束發右衽。
他祖上到婆羅洲的時間比陳上川和莫玖還早,國姓成功北伐南京戰敗后,劉乾相的祖輩就感覺沒了希望,率部退到了西婆羅洲,在此繁衍生息一百多年了。
對于河仙莫家,起初劉乾相是有幾分親近的。
但當莫子布的昆侖山不斷壯大并開始威脅到自己家業之后,劉乾相的態度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三十幾個莊園,六七萬百姓,能組織出家丁兩三千,怎么可以拱手讓人呢?
“阿爸,巴達維亞的威廉.奧托恩將軍已經到了山口洋,他這次可是帶著滿滿的誠意來的。”
劉乾相心情還在起伏不定,他的三子劉耀宗卻有些興奮的上來報告。
“紅毛鬼是要把我劉家架到火上去烤啊!”聽到來了外援,劉乾相沒有半點興奮,神色反而變得有些苦惱。
因為在此之前,荷蘭人在西婆羅洲投射的力量,從來沒超過兩百人,軍官最多也就是少校甚至是上尉。
而現在,巴達維亞的威廉.奧托恩準將都來了,還能有什么好事。
不是為了對抗昆侖山及身后的興唐幕府,他們絕不會搞這么大的陣仗的,這是要把婆羅洲的明之遺民推到前臺,去跟莫家的明香人開打啊!
“阿爸,您既然知道紅毛鬼沒安好心,那就不要見他們。”
聽到劉乾相這么說,長子劉耀良馬上就走過來苦勸。
“阿爸,我去過河仙和嘉定,親眼見到過興唐府的強大,咱們都是明香人,合則兩利,爭斗則我家必敗。
昔日國姓爺就是靠驅逐紅毛鬼而威震天下,劉氏祖宗是國姓爺部將,豈能再與他們同流合污對抗同胞。
何況紅毛鬼包藏禍心,借助他們對抗興唐府,簡直就是引狼入室,實不可取!”
“什么國姓爺,什么明香人!”劉耀宗眼睛一瞇,惡毒的瞟著他同父異母兄長。
“這都什么時代了,大清立國已經百五十年,圣主在朝,西番各國都畏懼大清強大而俯首帖耳。
只要有大清在,給紅毛鬼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對咱們怎么樣,頂多分點利潤給他們,而莫家可是要吞了咱們的。”
說著,劉耀宗對著父親劉乾相大聲勸道:“阿爸,我劉家要保住西婆羅洲的家業,什么明鄉人提都不要再提,反而應該去向大清請封。
只要得了朝廷敕封,還懼什么紅毛鬼。
且那河仙莫家最近更是不知死活犯上作亂,他們遲早會引來朝廷天兵的征討。
大哥這時候讓咱跟他們走近,是想讓我三星堂也成為朝廷討伐的叛賊嗎?”
劉耀宗的話一說,周圍一大群還勉強保持著束發的明香人竟然連連點頭。
“是啊!祖宗們流過血就算了,這都一百多年了,什么仇也該放下了,早點得了朝廷敕封,把地盤穩下來才是正道。”
“沒錯,咱向朝廷討個封賞,三伯自立為主,咱們就可以像渤泥黃家那樣,世世代代與國同休了。”
比起河仙莫氏與嘉定陳家,西婆羅洲的明之遺民甚至都不能稱為明鄉人了。
莫家和陳家雖然也是沿海撈偏門的家族,但莫玖之父莫仕平和陳上川都是有功名的讀書人,多少還是有些家國情懷的。
但西婆羅洲的明之遺民祖上不過是被國姓成功招攬的海盜,一見形勢不對就心灰意冷南逃落腳。
這雖然不能算錯,比那些反而去投靠滿清的漢奸好太多,但對后人的教育和傳承,那就太差了。
以至于以劉家為首的三星公司,頂著天地會三星堂的稱號,內心渴望的卻是得到滿清的冊封。
他們期望著,可以像幾百年前的渤泥(文萊)副王黃森屏那樣,讓家族在西婆羅洲延續下去,至于是華是夷,那就不重要了。
聽到眾人紛紛支持三弟劉耀宗,本就能力一般不善言辭的劉耀良,更是急的不行。
可他又吵不過這么些人,又急又氣之下,不由得雙眼赤紅,好似要落下淚來了。
唉!劉乾相在心里長嘆一聲,對長子更加不喜。
劉乾相對著他揮了揮手,示意退下。“祖宗打下這個基業不容易,傳到我手里不說發揚光大,但總不能拱手送給外人吧。”
劉乾相接著對三子劉耀宗說道:“你親自去山口洋,將威廉將軍請來東萬律。”
劉耀宗聞言得意的瞇起了眼睛,還挑釁的看了最大競爭對手兄長劉耀良一眼。
劉耀良已經急的幾乎喪失理智了,他是知道興唐強大的,劉家與荷蘭人這么一綁定,未來就完了。
于是,他指著周圍的叔伯怒吼道:“你們這些黑心的,開金礦開的良心都沒了,害怕仁德王大軍來了治你們的罪,就要拉人所有人一起死。
可憐我三星堂數萬鄉黨,都要被你們害死了,咱們沒死在韃子手里,卻要死在大明自己人手里,你們死后有何臉面去見祖宗!”
劉乾相勃然大怒,周圍被劉耀良說中心思的,也立刻怒目而視了起來。
“畜生,把這畜生給我押下去,押到祠堂里關起來,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他出來!”
對不起,我有罪!昨天家里有客人,沒忍住上桌喝了幾杯,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