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城南,鳳鳴巷。
這里是廣州城署衙的集中地,鳳鳴巷西面是文廟和學宮,東面乃是按察司衙門和藩臺衙門。
而就是這樣的官衙重地,今天卻來了很多身穿勁裝,面目兇狠的壯漢。
要是有熟悉廣州江湖人物的在此,就會發現至少半個廣州城的江湖大豪都來了。
鳳鳴巷西盡頭有一棟二層小樓,門前匾額上刻著德仁二字金光閃閃,屋內一片熱鬧非凡,伙計們端著長條食盤,不斷將各色點心端上來。
亮晶晶的蝦餃,茶黃色的馬蹄糕,浸足了油水的半肥瘦叉燒,看著就讓人胃口大開,還有金錢肚、腸粉等琳瑯滿目。
此時,廣東早茶文化還沒有形成,但這不妨礙我莫大王把它發明出來。
不單是因為早茶好吃還能讓人極度放松,最主要還是這種早茶店,是最好打聽情報的地方。
而自黃忠仝到了廣州,在莫子布的指示下開了第一間名叫德仁的專做早茶酒樓后,短短三四年時間,早茶文化就在廣州興起了。
與下面熱火朝天相反,二樓顯得非常安靜。
黃忠仝一副江湖大豪的打扮,甚至連頭上都留起了油光閃亮的大辮子,在他身邊左右兩側,按身份依次坐了一圈的洪門大佬。
其實不管是叫洪門,還是漢留,或者天地會,他們都是一回事,其源出多門,也更是在情理之中。
因為抵抗滿清這種事情,本來就是下面不肯屈服者自己冒出來的,他們承認的是洪門驅逐韃虜,反清復明的主張,必然不可能出自同一個源頭。
“昨日從老豆那里傳來消息,阿高兄弟與阿欲兄弟都已經到了嘉定。
老豆賞了阿高兄弟嘉西道(西婆羅洲)金礦一座,據說馬上就要募齊礦工開挖了,說不好,能挖一座金山呢。”
黃忠仝素來冷肅的面孔上難得浮現出了幾分笑容,他口中的老豆,自然就是代指我莫子布莫大王了。
“老豆豪氣,我周阿金活了半輩子,還第一次見到這么仁義的主。”
“阿高兄弟也算是因禍得福了,過了番,就是咱們自己的地盤了,有老豆罩著,誰敢不給幾分面。”
“那阿欲兄弟呢,他不要金礦嗎?”又有人問道。
黃忠仝呵呵一笑,“阿欲兄弟為人仗義,身手也好,尋常三五個大漢近不得身,已經被老豆收在身邊,做了御前侍衛了。”
“這好啊!直接就是官了,以后外放就是總兵、副將了!”
“我看還是要金礦好,或者弄個莊園也行,到時候募點人過去種地,再抓上幾十百把個土人當牛馬,關上門那就是王啊!”
“劉大爺說的好,哪天小弟在這廣州待不下去了,也帶上幾十兄弟過番,給老豆當臣子去。”
這些人口中的阿高和阿欲,都是在廣州江湖上混的洪門信徒,阿高姓陳,阿欲則姓林。
五個月前,陳阿高和林阿欲帶著四十多個兄弟斬雞頭、燒黃紙結為異姓兄弟,掛在昆侖山門下,建了一個小小的香堂。
這種情況,在廣州乃至閩粵之地都很普遍,相應的,清廷對此也十分警惕,生怕漢人們私下盟誓搞反清活動。
于是滿清朝廷規定,不但斬雞頭、燒黃紙的要絞死,甚至‘若聚眾至三十人以上拜盟,并一人各處拜盟,前后數至三十人以上者,為首亦照歃血焚表例絞候,以示懲儆。’
陳阿高和林阿欲立刻就撞到了槍口上,由廣東巡撫下了海捕文書,最后被南海知縣逮住,直接就判了絞刑。
林阿欲當時就不服,他覺得陳阿高沒什么大罪,要結拜也只是為了能在江湖上混口飯吃,不至于上來就要人命。
于是這個脾氣火爆,很講義氣的江湖豪客怒了,他在三月時,帶著黨徒二十余人,以買鹽為借口聚集,手持手銃短刀進城。
隨后就在縣衙門口,把剛出門還沒上轎子的南海知縣給打死了,然后又沖進縣衙地牢救出了陳阿高,還放跑了囚犯二十余人。
歷史上陳阿高被抓比這早個把月,林阿欲行刺和劫地牢也沒成功,兩人都被官府抓住給絞死了。
但是在這個時空,由于我莫大王的存在,導致廣州地下社會中,充斥著大量由洛坤第一兵工廠和北大年第二兵工廠制造的粗糙火器。
這些火器以手銃為主,制作粗糙,軍隊用的不多,絕大部分都流入了南洋各地華人拓殖者手里,以及跟隨裝錫礦的河仙大船流入了廣州。
而這種武器的換代升級,立刻把廣東各府縣的官吏都給整麻了,特別是在廣州,原本官府的衙役和捕快還敢深入最底層敲打甚至控制江湖人士。
但是現在有了火銃之后,衙役們就不敢輕易下到最底層去了。
他們不是超人,你有刀人家有火銃,武藝再高,也是一銃放倒。特別是打黑槍這種事,那更是防不勝防。
甚至于到現在,出現了官府衙役不拜洪門五祖,不給老豆上香就在本地混不下去的情況。
同時,莫子布的存在,也給這些江湖大豪提供了一條極為寬大的退路。
以前犯了事,就只能遁到海上去當海盜,或者去蠻荒九死一生,是以很多人還有顧慮。
但現在,經過幾年的宣傳和大量過番百姓的親身經歷,使得大多數廣州人都知道在南洋,還有一個漢人自己的仁德大王。
順化、歸仁、嘉定、河仙等地雖然比不過廣州繁華,但也不是什么莽荒瘴疫之地了。
于是這些年,出了很多陳阿高和林阿欲這樣的,他們在廣州殺官造反,犯了事就往南洋跑。
而莫子布也很歡迎他們的到來,這些黑社會黨徒種地、經商不行,但大多好勇斗狠,有一套拿捏人的手段。
把他們放到安戴地區,特別是登嘉樓、丹城(丹那沙林地區)這種地方,不管是抓捕土人去拓殖,還是開礦,他們都輕車熟路,比普通的農夫好用得多。
只不過陳阿高和林阿欲這事鬧得太大了,正兒八經的舉人出身,堂堂朝廷七品命官在縣衙門口被殺,絕對是驚天大案。
連乾隆都特意下旨,要求兩廣總督李侍堯嚴查,務必擒獲兇手,因此為了把這兩家伙弄到南洋去,黃忠仝真是花了渾身解數才辦成。
當然,辦成這事之后,好處也非常大,連一直與昆侖山暗地唱對臺戲的玉佛山龍頭周二爺,也親自到了酒樓,坐在黃忠仝的左下首,以示臣服。
在洪門中,山這個詞,一般是表示總堂的,代表自成一派不受其他人調遣。
而現在,玉佛山自去山字,改稱玉佛堂,就代表著黃忠仝基本完成了廣州地下勢力的統合,
大佬們在二樓喝茶談事,小弟們則在一樓胡吃海塞,這么多的珍饈美味,別說他們這種小馬仔,就是上面的二爺、三爺,也不舍得經常來吃的。
不過這飯,不是白吃的,每個桌子上都擺著一個陶罐,陶罐用一塊布蓋著,里面裝了四個紙團,只要你坐下開吃,就得拿上一個紙團。
劉阿水嘆了一口氣,當他拿出用朱砂寫著勇字的那個紙團時,一樓頓時安靜了下來。
“水哥!”見有人抓中了,在一樓負責弟兄們吃喝的昆侖山當家三爺,主管錢糧的桓侯把手一拱,畢恭畢敬的叫了一聲水哥。
“水哥。”隨后一樓所有的洪門兄弟也站起來,對他拱手施禮,同聲高喊,眼神中滿是欽佩。
劉阿水也站起來,對著四面八方團團作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興奮,還是苦澀。
隨后,桓侯三爺把劉阿水引到了二樓。
二樓,這些劉阿水只在別人口中聽過的江湖大佬,齊齊站了起來,他們一人一碗酒,端著酒過來敬劉阿水。
劉阿水漁民出身,哪見過這陣仗,一碗碗水酒下肚,頓時感覺自己騰云駕霧一般。
“阿水,從現在起,你就是昆侖山的執法了,有什么心愿未了,現在就可以說出來。”黃忠仝作為昆侖山的副龍頭,是最后一個出來敬酒的。
“入山門時,我劉阿水就跟著弟兄們在關老爺面前發過誓,這條命就是山門的了。
韃子殺我百姓,占我土地,把咱漢兒當成牛馬一樣的牲畜,所以我們要團結起來,殺光韃子和贓官,奪回咱們漢人的天下。”
劉阿水越說越是慷慨激昂,這一長串話說出來,竟然都不打頓,顯然平日里沒少聽也沒少說。
“是個好漢子,有情有義!”黃忠仝豎起了大拇指,隨后看向了左邊第四把交椅上的一個大佬。
“周六爺,阿水是你們順義堂的弟兄,你來說。”
周阿金周六爺放下酒碗,對著黃忠仝一拱手。
“阿水原本有個妹子,三年前被一浪蕩子騙了身子,未婚先孕,浪蕩子不但不肯擔責,還反說是阿水妹子自己貼上去的。
阿水妹子受不住這打擊,跳到西江里面,一尸兩命。”
“不是東西!”黃忠仝怒罵一聲,“這浪蕩子是誰,現在何處?”
“這畜生是蔡總商小妾的兄長,為人貪花好色,但懂點西番之語,頗受重用,”
“十三行又如何,蔡老爺御下不嚴,咱就幫他清理門戶。
六爺,找幾個美貌女子把這畜生騙出來,拉到西江邊,剖腹腕心,祭奠阿水妹子。”
劉阿水聽到周六爺提及自己的妹子,眼睛都紅了,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痛處,他做夢都想給自己妹子報仇。
“大爺恩重如山,劉阿水無以為報,甘愿前往西街貢院,誅殺叛賊!”
。。。。
西街貢院,這里有幾棟屬于官府的小樓,由于這里屬于內城,比驛館繁華的多,在沒有鄉試的年頭,多會用來接待一些相對重要的過往官紳。
劉阿水與兩個同樣升為執法的洪門兄弟,在夜色的掩護下,直接翻入了小樓之中,疲憊的兵卒在門口打著哈欠,完全沒意識到有人進來了。
按照事先畫好的地圖,三人很快來到了二樓,甲二、甲三房間外。
“諸位老爺,撫臺大人賞了一桌席面,還請開門,小的給您送進來。”劉阿水捏著鼻子,輕聲輕語的喊道。
“這時候還有席吃,上國的生活是不是有點太好了。”有人在里面嘀咕著,吱呀一聲打開了門。
劉阿水探頭一看,果然看到幾個安南人打扮的男子和一個光頭壯漢,于是沒有絲毫猶豫,劉阿水掏出弩箭,當胸就是一射。
開門的男子猝不及防慘叫著就倒下了,隨后三人闖入屋內,各自選定目標,撲上去就短刀猛刺,不一會就把幾個安南人捅的滿身是血。
倒是那個光頭壯漢非常厲害,他舉起桌子猛地朝劉阿水三人砸過來,然后借著三人閃躲的空隙就要跳窗逃走。
沒辦法了,劉阿水只能掏出火銃,砰的一聲巨響,剛轉過身的壯漢渾身一抖,背后血花綻放。
但這竟然沒有讓他停下動作,壯漢無事人一般還要翻窗,還好旁邊一個執法動作敏捷,一個飛撲過去,在最后關頭捉住了光頭壯漢的大腿。
劉阿水趁機快步走上前去,兩人合力把這壯漢給扯了下來,壯漢后背全被鮮血浸濕,想要反抗卻已經使不上勁了,只能張著滿是鮮血的嘴巴,不停地喘著粗氣。
劉阿水厭惡的朝他吐了口口水,“放著好好的人不做,想去給韃子當狗!”
說著,他拔出一把匕首,狠狠捅進光頭壯漢的喉嚨,“興唐大王讓我告訴你,做漢奸就能飛黃騰達的時代,結束了!”
哐當,哐當,屋內的打斗終于引起了外面的注意,守夜的兵丁敲響銅鑼發出警報。
駐扎在小樓內外的巡撫標兵營士兵從睡夢中醒來,馬上就要集合開始搜索。
但就在此時,更大爆炸聲響起,周圍居民一片驚慌,不多時四處火起,到處都是人在驚恐的大喊。
“貢院走水了,貢院走水了。”
標兵百總找到守門士兵詢問情況,守門士兵暈頭轉向,一下子不太確定是不是二樓有火銃聲了,因為他很確定沒人進來過。
就靠著這一個小小的間隙,三人在屋內一陣搜索,突然,劉阿水在床板下摸到了一疊厚厚的書信。
方才抱住光頭壯漢大腿的執法在壯漢身上摸出了一本小冊子,以及一塊銘牌。
“內司殿前安全處甲字第五特別行動隊葉憲璧。”識字的執法接過去一看,咬牙切齒的念了一遍。
“就是此人,狗東西,竟然被北河人策反,把咱客家人的臉都丟盡了。”
隨后他一看那疊厚厚的書信和小冊子,頓時一陣白冒汗都下來了。
“好賊子,他不但把材公寫給大王的書信盜了出來,還把興唐軍的編制、軍官、武備全部寫了出來,這要是交到乾隆老兒手里,不知道要壞多大的事。”
劉阿水聽不懂這些,但他知道任務是完成了,咧嘴大笑了兩聲,隨后三人一起將桐油燈打翻在書信和這本小冊子上。
看著燃起的熊熊大火,三人相視而笑,對而拱手,“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賺,兄弟我先走一步,去忠義名冊上等著兩位了。”
說罷,劉阿水摸出幾枚炸彈,就去樓梯口堵住清兵了。
“同去,同去!”后面兩人也長笑一聲,也拿起武器追著劉阿水的背影而去。
樓梯口的巡撫標兵壓根沒想到二樓突然沖出來三個人,更沒想到他們還有炸彈,劉阿水點燃兩顆直接扔到了他們集合的地方。
一聲巨響,這些反應遲鈍的標兵頓時被炸的血肉橫飛,哭嚎著就四散了下去。
三人趁機四處放火、扔炸彈,一陣掩殺,竟然神奇的又從貢院沖了出去。
。。。。
兩廣總督署衙,最近睡眠很不好的總督大人李侍堯,很快就被守在外面的老仆給叫醒了,不一會,他的幾個幕僚師爺也快速趕到。
“制臺大人,貢院出事了,那個從順化來的探子果然死了,連帶著跟著他一起的幾個安南使者,也全部被殺。”
師爺快速通報了一下情況,李侍堯則洗了一把冷水臉清醒了一下頭腦,隨后面沉如水。
“那這么說,安南黃廷惠上報莫五在南洋為鄭逆成功,偽晉王李定國等建廟祭祀,還上了謚號的事情,大概率是真的了。”
說著,李侍堯忍不住有些憤怒了起來,“這莫五,吞下了南洋千里江山,治數百萬民還不滿意,難道他真要造反?”
“不管莫五是不是要造反,這次貢院的事反倒是好事,撫臺大人不是總懷疑大人您嘛,現在他沒了實證,就不敢往圣上那里報了。”
一個師爺拈著胡須低聲說道:“東主,值此良機咱們就可以緩緩上報南洋莫五似有不軌之事了。”
李侍堯緩緩點了點頭,廣東巡撫保德一直對他有所猜疑,覺得李侍堯是河仙莫五的保護傘。
甚至在皇帝那里,也曾懷疑李侍堯是被莫子布收買了的,所以才讓能直達天聽的保德來做廣東巡撫。
“那就立刻擬奏章,不過不能說莫五有反相,畢竟這只是安南人的一面之詞,他們或許是想把咱大清拖進他們和莫五的爭斗中。
所以咱們只說莫五有意北上滅了安南黎氏,至于皇上能不能容忍一個被前明遺民控制的安南,那就讓陛下和樞臣們去決斷吧。”
幕僚師爺們領命而去,李侍堯不停在書房里來回踱步,嘴里喃喃自語。
‘莫五確有反相,不然他不會派人回來收納會黨,會黨分子也不會這么猖獗。保德的人一定是抓住了莫五的把柄。’
一想到跟他關系密切的莫子布反了,乾隆會如何雷霆震怒,李侍堯就覺得頭皮發麻。
不行,不能讓莫五造反,一旦出事,他的腦袋也保不住。
那么,或許那個叫黃廷惠的安南使者說的有道理,想要摁住莫五這個禍患,關鍵就在于不讓他進北河,他不挨著大清,也就成不了禍患。
想到這,李侍堯立刻把門外的戈什哈叫了進來。
“你趕緊下去安排,從今日起,所有運往河仙的走私船一律攔截,精鐵、硝石等是重點稽查對象,就算有批文也不準出海。
河仙來的錫礦船也要嚴加檢查,以防夾帶違禁物品。
再把江留行給我找來,讓他去一趟安南把那個黃廷惠帶到廣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