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秉云來這一趟,似乎就是為了告訴云夢初當初自己做的荒唐事,所以他說完便走了,并未逗留。
云夢初躺在榻上心亂如麻。若沒有他當日踏出凌天宮的那一步,事情會是什么樣子?他不會遇到鐘墨,不會在江湖的邊緣數次徘徊在生死之間,或許此刻他已經在陸家莊過上了安穩的日子。
可是如果給他再一次選擇的機會,他還是會毫不猶豫的選擇踏出那一步吧。如果沒有這些經歷,如果沒有遇到鐘墨,他這一生會是什么樣子?
唯一讓他覺得心痛不已的,大概只有武櫻了。
那個為他舍命的人,他大概永遠也還不上那份情了。
“老伯。”云夢初道。
“你不是應該改口叫我二叔么?”鹿鳴不動聲色的道。
云夢初望向對方,心里百轉千回,卻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口那個稱謂。他從來沒有覺得這個稱謂在自己的心里竟然已經重成了這樣,若不是今日鹿鳴這一問,云夢初大概以為自己失去那個人時所留下的傷口,已經慢慢痊愈了。
二叔,你在哪兒?
真想你。
鹿鳴對云夢初的感情極為復雜,恐怕連他自己都理不清楚。
初見云夢初的時候,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在夢里。對方的樣貌、神態甚至聲音都與那人如出一轍,儼然就是那人十幾年前的樣子。
可縱然再相似,鹿鳴也能輕易的判斷出這個人不是那個人。
鹿鳴起初懷疑云夢初是那個人的兒子,后來云夢初一再否認,他便漸漸打消了這個念頭。畢竟那人來到鹿靈谷的時候,還是個少年,不可能已經為人父,而那人離開尚不足十六年之久,不可能有一個十六歲的兒子。
可是兩個人如此的相像,總歸應該有些關系才算說得過去吧?不是兒子或許是侄子或者外甥呢?
鹿鳴原本是動了念頭,想派人悄悄跟著云夢初,摸到云夢初的老窩,若是那個人在那里,便去將他抓來痛打一頓。可是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么多年的相思和分別,未必能換來同樣的一顆心。
若是那個人一如既往,萬不會一下子消失十幾年不露面。
這么一想,鹿鳴便是有萬般的心思也都悄悄縮了回去。又或者,他根本就是不敢再給自己任何一點念想,這十幾年,他已經失望的夠久了。
不過云夢初走后,他并沒有糾結太久。因為對方前腳剛走,陸秉云后腳就到了。原本以為云夢初是那個人的親人,沒想到對方竟然是自己的親侄子,這讓鹿鳴著實困惑了好久。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何自己的侄子會和那個人長得一樣。
時隔不到一年,云夢初再次出現,這次傷得更重,幾乎一條腿已經踏進了鬼門關。鹿鳴見到奄奄一息的云夢初時,覺得這好像是老天給他開的一個玩笑,說不定那個人也是玩笑的一部分。
他并不知道云夢初和原來那個二叔有什么難以言說的故事,可是在他要求云夢初改稱呼的時候,云夢初的樣子著實讓他不知所措了一把。
不過是叫一句“二叔”罷了,云夢初卻像是要由生入死一般,一副表情便像是雨中即將破碎的樹葉,眼圈里打轉的東西仿佛也不是淚而像是血。
最終他實在是看不過去了,率先放棄了這個稱謂,只是要求對方不能再繼續張口閉口的叫老伯。云夢初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從那以后當真沒再叫過老伯,可是也沒叫過別的,他自那以后壓根沒和鹿鳴說過話。
云夢初既然醒了過來,能喝藥吃東西了,身體自然恢復的快了許多。
他身上并沒有別的傷,只是胸口那一刀砍得有些深,若不是肋骨護著,恐怕心臟都要給剁成兩半了。
這日掙扎著便要下床走動,他心里惦記著鐘墨的處境,既然已經醒了,便無論如何也難以安心在床上躺著了。
鹿鳴坐在靠窗的書案前正執筆作畫,見狀不由開口涼聲問道:“忠義堂的那位大公子,和你是什么關系?”
云夢初勉強支撐著身體,坐在榻邊,道:“就是你想的那種關系。”
鹿鳴聞言挑了挑眉,道:“他是你相好?”
云夢初滿臉通紅的嗯了一聲。
鹿鳴抬頭盯著他看了片刻,道:“他是來找你的?在外頭站了半天了。”
云夢初聞言連忙站起來,不小心扯到了胸口的傷,痛的不由嘶了一聲。鹿鳴聽見不由扯了扯嘴角,卻什么也沒說,任由云夢初上半身僵硬的走了出去。
鐘墨一只胳膊吊著,因為穿著衣服的緣故看不出身上其他的傷口,但是只看他蒼白的面色也知道定然是傷得不輕。
“夢初。”鐘墨見對方出來,忙上前兩步,卻忍住了沒去抱他,生怕碰到他的傷口。
云夢初望著鐘墨傻笑了半天,對方卻不大笑得出來,那晚對方幾乎要以為自己會失去云夢初了。
云夢初笑夠了之后,悄悄回頭望了一眼窗口,鹿鳴正握著筆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想你呀,這幾天。”云夢初突然開口道。
鐘墨聞言不由有些情動,想要傾身去吻對方一下,卻不小心看到了正盯著自己看的鹿鳴。
他用那只受傷較輕的手牽著云夢初向不遠處的小溪行去。
兩人都傷得極重,即便是配合了鹿靈谷的傷藥進行治療,這短短一兩日的功夫也恢復的極為有限,是以兩人此時都走的極慢,不時還要停下歇一歇。
“鐘鳴沒事吧?”云夢初開口問道。
“我還昏迷不醒的時候,他就已經能到處溜達了。”鐘墨道。
云夢初聞言松了口氣,道:“陸秉云來過了,他和鐘鳴是不是要等你傷好了,護送你走?”
鐘墨聞言沉吟了片刻,道:“鳴哥的意思我也有些琢磨不透,我一直覺得他做的一切似乎就是為了那一天,讓我去中都。可是那日我看他的神情,我又覺得似乎我誤會他了。”
“他難不成改主意,不讓你去了?”云夢初問道。
鐘墨搖了搖頭,道:“我也說不上來,你知道鳴哥和陸秉云,甚至包括櫻叔和林麒,他們都是在為一個人做事。從前,我覺得鳴哥似乎為了那個人可以萬死不辭,可是現在我覺得有些變化。”
云夢初癟了癟嘴,道:“鐘鳴莫非是迷途知返了?”
鐘墨不由失笑道:“你說這話可是大不敬。”
云夢初聞言不由一愣,面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鐘墨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可見了云夢初的反應,他心里突然涌起一個念頭,云夢初什么都知道了。他一直以為鐘鳴會編一套說辭,用恐嚇加欺騙的方式打發云夢初的好奇心,他唯獨沒想過對方會將真相告訴云夢初。
“你干嘛這樣看著我?”云夢初道。
“夢初……鳴哥都告訴你了?”鐘墨問道。
“不是。”云夢初道,“是陸秉云說的。”
鐘墨聞言突然有些頹然,進而不由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這個真相一旦揭開,他便像個沒穿衣服的人突然暴露在了大庭廣眾之下一般,舉起手來也不知道該遮住哪里,只覺得哪哪兒都見不得人。
“你既然都知道了,為什么還同意我走?你不怕我一走……”
“一走就不會來了?你會么?”
鐘墨有些茫然的望向云夢初,對方的目光中閃爍著很堅定的東西,他一時不覺有些慚愧。云夢初竟然比自己更信任自己。
“我記得你同我說過,每個人生來都有自己的命運,我們無法左右所謂的身份和命運強加給我們的東西。可是我們并非被縛住手腳的傀儡,即便是在困境里,我們也有選擇的余地。”云夢初道:“我從前選不了我的去留,現在似乎依然選不了。可是我能選要不要你,也能選將來要不要等你。”
鐘墨聞言心中一動,只覺連日來堵在心頭的困惑和茫然頓時煙消云散了。
“你要是不去,刺客會消停么?即便刺客放過了你,那位說不定心念一動,自己又動了要除掉你的心思呢?”云夢初席地坐在溪邊,望著潺潺的溪水,道:“這一步我們要跨過去,而不是繞過去。我二叔說,你是那個能終結這一切的人,我不知道這件事有多難,但是既然他說你可以,我便沒什么可害怕的了。”
云夢初拉著鐘墨的手,讓他坐到自己身邊,而后開口道:“那些千方百計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人,早晚有后悔的一天。等你傷好了,就去吧,把他們一個個的都揍扁,揍完了就回來。”
過了半晌他又道:“如果……不想回來,托人給我帶個話……”
鐘墨聞言正色道:“夢初,我……”
“……我可以去找你。”云夢初沖他一笑道。
至此,鐘墨的一顆心徹底落了地。
前面即便是龍潭虎穴,他也沒什么好怕的了。
旁邊突然傳來腳步聲,云夢初側頭望去,發覺竟然是那只久違的老虎白刃。對方顯然仍舊記得云夢初,不緊不慢的走到云夢初身邊,挨著他的腿臥著,用腦袋頗為親昵的蹭了蹭云夢初。
“舅舅從前想必和白刃很相熟,過了十幾年的光景,白刃錯把我當成了他。”云夢初道:“如果有一天舅舅來了這里,白刃同時看到我們兩個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鐘墨想了想那副畫面,不由失笑道:“我倒是很期待鹿先生同時看到你們兩個人的時候,會是什么心情。”
“你把舅舅的事都和他說了,他怎么說?”云夢初問道。
鐘墨聞言一臉迷茫,道:“我今日才剛能出來走動,并沒有找到機會和他說陸前輩的事。況且,我覺得由你來和他說似乎更合適一些,畢竟一個是你舅舅,一個是你叔叔。”
云夢初聞言才回過神來,鹿鳴之前說自己都知道了,指的是自己是對方侄子的事,而非陸靈的事。幸虧今日問了鐘墨一句,否則若是將此事擱下了,豈不是又要耽誤他們二人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