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在見到向自己走來的賀蘭德后,不由得也是笑逐顏開,翻身下馬闊步迎向?qū)Ψ讲⒈φZ道:“他鄉(xiāng)遇故人,誠是人間大喜。此番赴隴便恐人事陌生、目無所識,不意剛剛行過隴山便遇見了賀蘭兄,大慰行人惶惶心懷,當(dāng)此情景,必得暢飲歌樂!”
“使君但請放心,此間風(fēng)物或許不如關(guān)中親近熟悉,但也同樣的熱情好客,醇酒美食應(yīng)有盡有,卑職等必與使君盡興!”
賀蘭德笑語回應(yīng)著,聽到李泰這么說,他心里也高興得很,畢竟彼此間也只是認(rèn)識卻談不上多深厚的交情,李泰這無疑是在郡人們面前給他面子,便也對李泰更加的殷勤恭敬起來,并認(rèn)真的向他逐一介紹一同趕來迎接的群眾。
李泰也一一回應(yīng)這些入前問好的郡人,心里卻不由得泛起了滴咕。
按照賀蘭德的介紹,這十幾人有的是郡中官吏,有的則是地方豪族代表,但絕大多數(shù)都不是漢人,多是世代居住此間的氐羌豪酋。再加上郡守賀蘭德這個鮮卑人,胡的這么徹底的一個郡府,李泰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過這些胡酋們衣著談吐卻與漢人沒有太大的差別,甚至有幾個較之關(guān)中漢人豪強的言談儀態(tài)還要更加的端莊有禮,可見受到漢化浸染也是極深。
其實真要講文明程度,隴右的氐羌部族并不比鮮卑人差,甚至遠(yuǎn)遠(yuǎn)要好于如今北方掌權(quán)的北鎮(zhèn)武人們。
氐羌早在漢時便與漢人有著頻繁的互動,西晉末年五胡亂華,又有大量的中原人士逃往隴右河西躲避戰(zhàn)亂兵災(zāi),此間一度成為漢人文化傳承所在,甚至還要超過了偏安江東的東晉小朝廷。
生活在此間的氐羌部族自然也都充分吸收了漢人的社會組織、生活習(xí)慣與倫理道德等等,有許多甚至已經(jīng)從胡部豪酋轉(zhuǎn)變?yōu)榈胤酵梁来笞?,對漢族文化的吸收歷史要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一直到了太和年間才大舉漢化的北魏鮮卑。
一番禮見寒暄后,眾人便將李泰請入了驛亭中,各自按照身份地位依次落座,旋即便有奴仆奉上酒菜。
李泰趕路一程,本身也是饑渴疲累,饒有興致的觀察起食桉上的飯菜種類。
隴右的飲食習(xí)慣同關(guān)中倒也沒有明顯的差別,肉食多以烤炙為主,蔬菜也多是生切雜拌,唯一略可稱道是調(diào)味品諸如花椒姜桂等用量更大且更純熟。
尤其那麻麻辣辣的花椒酒,初飲略感不適,久而別具風(fēng)味,幾杯下肚濕寒盡消,四肢百骸都酥麻酣暢,很是讓人上癮。
除了飲食的款待,待到宴飲半途中時,在席一名郡府屬官離席而起、走出驛亭,不多久便去而復(fù)返,身后則跟著幾名樂工并兩個身姿窈窕、身著彩裙的舞姬,隨著樂聲響起,兩名舞姬便翩翩起舞起來。
李泰也沒想到賀蘭德居然還有這樣的安排,見狀后便放下杯箸認(rèn)真欣賞起來,當(dāng)然是從藝術(shù)欣賞的角度。只見那兩舞姬腰骨柔韌,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媚態(tài),眉眼顧盼更是撩人至極,直將之前所飲的酒勁都給勾動起來,讓人變得燥熱難耐。
待到一曲舞罷,堂內(nèi)眾人都流露出意猶未盡的神情,賀蘭德也眼含請示的望向李泰,李泰則抬手?jǐn)[了一擺示意舞樂伶人暫且退下,心里則不免腹誹這些略陽群眾居心不良,你們還不知道我跟此邊老大的關(guān)系嗎?拿這個來考驗干部!
待到酒足飯飽,賀蘭德又向李泰請示道:“此間距離郡城還有幾個時辰的路程,若是此時動身,傍晚便可抵達(dá),請問使君是否先往郡城暫住休息?”
李泰并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下在場群眾,才又問向賀蘭德:“沒能見到當(dāng)郡司馬,是因郡內(nèi)軍務(wù)繁忙、不暇抽身?”
他此番赴隴,除了擔(dān)任獨孤信二府長史和天水郡守之外,還有都督五郡諸軍事,這五郡分別就是天水、略陽、漢陽、清水與河陽五郡。
賀蘭德雖然擔(dān)任略陽郡守,但卻未加都督銜,因此管轄不到境中的人馬事宜,按照慣例便應(yīng)該由郡中司馬管理軍事。這么算起來的話,略陽郡司馬才是李泰真正的下屬,要接受他這個大都督的管轄。
可現(xiàn)在郡守賀蘭德并郡府僚屬們都來迎接,卻偏偏少了郡司馬。李泰倒不是覺得被冷落冒犯,而是想對自己職內(nèi)人事稍作了解,這位郡司馬究竟是忙的脫不開身,還是特意不來見自己。
聽到李泰這一問題,賀蘭德的臉色就變得有些不自然,在座兩名郡人更是直接避席而起,撲通一聲跪倒在李泰席前,連作叩首后才語調(diào)凄楚道:“當(dāng)郡司馬楊靈自恃士眾強壯,凌辱鄉(xiāng)人、驕橫不法,屢屢作惡,懇請使君為我略陽群眾主持公道、懲治惡徒!”
李泰聽到這話后先是微微一愣,片刻后臉色便是一沉,拍桉怒聲道:“略陽自非王化之外的蠻荒之鄉(xiāng),朝廷于此設(shè)立郡縣、任命官屬,為的就是臨民宣治、執(zhí)法懲惡,郡人但有不平,需先訴于官長,郡府力不能決之事,更有州府為眾裁斷。
我今新入此境,情勢未知,爾等急于此處伸冤,莫非是要欺我無知、誘我偏聽?而今賀蘭太守在堂,即便是要俯察此間情勢,我自征問太守,若所述未盡翔實,才會訪問鄉(xiāng)徒!爾等速速退出,勿再留此干擾視聽!”
隨著他拍桉而起,張石奴等親兵護(hù)衛(wèi)們也都紛紛抽出佩刀,不由分說的便將那兩名叩拜喊冤并其他在堂郡人全都驅(qū)趕出去,只將賀蘭德一人留在了堂中。
“怎么回事?”
李泰余怒未已,望著賀蘭德便沉聲發(fā)問道。他既非巡察州郡吏治的執(zhí)法御史,對于這些地方豪強之間的糾紛自然不會深作過問,但此間郡人都已經(jīng)當(dāng)著他的面來喊冤,而且控訴的還是他職權(quán)所管轄的郡司馬,當(dāng)然也得詢問了解一下。
“卑職實在不知,他們竟會、竟敢在使君面前……”
這件事似乎也出乎賀蘭德的預(yù)料,這會兒神情也頗忐忑不安,連連向李泰拱手道歉,并將思緒稍作整理才開口解釋道:“此間郡司馬名楊靈,本南秦州仇池氐酋。舊年境中清水氐酋李鼠仁聚眾為亂,河內(nèi)公獨孤開府調(diào)使隴邊諸州人馬……”
聽完賀蘭德的講述,李泰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雖然那兩名郡人喊冤喊的很凄厲可憐,但說穿了無非只是地頭蛇沒能搞定入境強龍。
此郡司馬楊靈,光聽名字李泰還以為總算是聽到了一個漢人郡官,沒想到居然還是一個氐人豪酋。其人出身仇池楊氏,族源上來說跟李泰之前認(rèn)識的敷城郡守、楊雄的爸爸楊紹算是同族,但因歸化時晚,混的就遠(yuǎn)不如那一支楊氏風(fēng)光。
這楊靈本是南秦州刺史宇文虬的下屬,宇文虬也是賀拔勝一系的成員,舊便跟隨獨孤信出鎮(zhèn)荊州,如今仍然作為獨孤信下屬一同鎮(zhèn)守隴右。
大統(tǒng)九年,清水氐酋李鼠仁因邙山之戰(zhàn)西魏大敗而聚眾為亂,獨孤信調(diào)遣隴右人馬前來圍剿定亂,其中就包括仇池氐酋楊靈并其部伍。
李鼠仁自恃地利率眾盤踞于牽屯山南麓,獨孤信幾攻不下,一直拖了將近半年,才由華州霸府派遣趙昶前往招降,將這場叛亂解決并將投降的氐人部落前往華州。
叛亂雖然解決了,但獨孤信的面子多少是有點無光,估計也是心中暗恨此間氐羌部落們追從作亂,故而便沒有按照此前的習(xí)慣選任當(dāng)?shù)睾缽姾鯎?dān)任郡中武官,而是直將楊靈這一路人馬留在了略陽郡。
“卑職入境來時,這兩方已經(jīng)是斗爭諸多、勢同水火,憑我區(qū)區(qū)一人,即便加上郡府員左,也實在難以平息紛爭。幾奏于州府,全都不得回應(yīng),唯兩下安撫,希望能夠息事寧人?!?
賀蘭德講到這里,也是一臉的愁情苦色,本以為此番出任一郡太守是自己仕途大進(jìn)的一個機會,卻沒想到是跳進(jìn)了一個火坑。
相斗雙方都是各擁部曲的豪酋,他這太守卻連節(jié)制郡中鄉(xiāng)團(tuán)的權(quán)力都沒有,湊上去也只會被打臉。這兩年太守做下來,可謂是一把辛酸淚。
這一次得知李泰赴隴,賀蘭德也是既心酸又頗懷期待。
心酸處在于彼此剛剛見面時,他已經(jīng)是品秩不低的司徒府長史,而李泰還僅僅只是一個入關(guān)不久仍是白身的少年罷了,可如今自己還在郡府任上備受煎熬,李泰卻已經(jīng)成為整個隴右僅次于獨孤信的二號人物!
但是拋開彼此的勢位差距,總算是相識一場,賀蘭德也希望能夠稍仗李泰的聲勢,讓郡里人事對他尊重一些,故而才便邀郡中人士一同前來迎接。
雖然郡司馬楊靈沒有同來,但其他受邀的郡人倒是基本上都來了,場面倒也還算和諧,但賀蘭德卻沒想到這些人不是為了給自己面子,而是要借機向李泰告狀控訴。
盡管李泰還算維護(hù)自己的面子,直接將訴苦的郡人驅(qū)趕出去才來質(zhì)問自己,但他如今在職的窘迫也遮掩不住,全都暴露在了李泰面前,一時間不免是羞慚有加。
李泰在聽完賀蘭德的講述后卻是一樂,之前他對隴邊情勢如何并不了解,只是想當(dāng)然的意味獨孤信坐鎮(zhèn)隴右數(shù)年之久,想必應(yīng)該是威望隆重,但現(xiàn)在看來,他這老丈人似乎也是有點不行啊。
略陽乃是連接關(guān)中與隴右的門戶,地理位置不可謂不重要。
但今境中卻有土客兩方勢力鬧得雞犬不寧,雖然有獨孤信推波助瀾刻意縱容的緣故,但也說明了獨孤信在此邊并沒有說一不二的權(quán)威,否則何必由得這兩方紛擾不斷。
再聯(lián)想之前此邊氐酋叛亂,獨孤信幾攻不定,宇文泰只派了一個使者便直接勸降、甚至順從的被內(nèi)遷到華州。
固然是因為當(dāng)時那使者趙昶確有其能,但似乎也意味著華州霸府同此邊胡情交涉起來要比近在遲尺的秦州刺史府更有效率。說穿了,宇文泰并不放心略陽這個地域門戶可以任由獨孤信出出入入。
想到這里,李泰便有些同情的看了賀蘭德一眼,牽涉到兩位頂級大老的暗里斗法,此間情勢如此撕裂,也真的不怪你,能在這個坑里飽受煎熬的蹲上兩年多,可見賀蘭德的忍耐力也是非同凡響,換了李泰自己,就算掀不動桌子那也得想辦法鋸了桌腿,總不能只有老子一個人傷心郁悶。
了解到這些內(nèi)情后,李泰自不會公然跟老丈人唱反調(diào)主動去制裁那個郡司馬楊靈,雖然這家伙不來迎接他讓他挺不爽,但鄉(xiāng)情如此倒也無謂苛求太多。
至于喊冤訴苦的那些略陽當(dāng)?shù)睾狼鮽?,也未必就悲催的活不下去了,?nèi)心里還不知存著怎樣險惡的伎倆,怕是覺得他年輕氣盛好攛掇而想要把他當(dāng)槍使,他當(dāng)然不會順從其愿。
但他這里雖然主意拿的挺正,卻防不住有的人自己?;炝嗖磺濉1緛碇皇亲鳛橐粋€居外看客傾聽賀蘭德的訴苦,但很快李泰自己就親身體會到讓賀蘭德倍感煎熬的情勢紛爭有多嚴(yán)重了。
他這里正待安慰賀蘭德幾句,忽然聽到驛亭外傳來雜亂的人馬嘶吼聲,還未及詢問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堂外衛(wèi)隊長張石奴已經(jīng)大步入堂疾聲道:“郎主,略陽川谷南出現(xiàn)數(shù)百騎眾,直向此間驛亭而來!”
李泰聞言后眉頭頓時一皺,先著員取來一副輕甲披掛在身,然后便闊步行出堂去,一名之前喊冤而被趕出堂外的郡中豪酋已經(jīng)一臉激憤惶恐道:“是楊靈、是楊靈!這惡賊真是狗膽包天,平日恃強欺侮鄉(xiāng)人也就罷了,今日使君過境、群眾出迎,他不恭敬拜見還倒罷了,竟然還敢聚眾來擾……”
李泰重重看了這人一眼,將其樣貌記在了心里,老子跟你又不熟,但卻屬你跳得歡,等我探摸到背后蹊蹺,不把你羊毛薅干凈都得是你褪得快!
他腦海中忿念暗生,隨從部曲們已經(jīng)是快速整裝列陣,將此處驛亭包圍防守起來。
與此同時,南面河谷道路上馳行而來的隊伍也是漸行漸近,很快就來到了驛亭附近,停在了一箭距離之外,一名身形矮壯的中年胡將向著此間大聲喊話道:“長安來的李散騎是否在此?
某乃獨孤開府帳下參軍、建威將軍、略陽郡司馬、都督楊靈,恐我眼拙冒犯,請李散騎入前來告。此間民情未化、賊徒出沒,若不共我同行,怕是難保安全!”
“楊靈,你好大膽量!此間鄉(xiāng)賢畢集,當(dāng)郡賀蘭使君亦在,有什么匪徒敢來滋擾?反倒是你,不作告知便引眾來此,難道是想趁李使君立足未穩(wěn),便要強橫恐嚇!”
此間郡人常共楊靈爭斗,仇人相見本就分外眼紅,更因李泰也站在這里而略感有恃無恐,指著楊靈便大聲喝罵起來。
那楊靈共其部曲們也不甘示弱,立刻便反口罵回來,更有甚者直接引弓便向驛亭射來,絲毫都不顧忌是否會驚嚇錯傷到李泰,至于賀蘭德并其他郡府同僚們,則就更加不放在眼中。
李泰眼見到這一幕,一時間也是有些無語。
只看這楊靈共其部曲們肆無忌憚的模樣,可知雖然還未盡數(shù)懾服略陽當(dāng)?shù)氐暮缽妭儯饺绽锎蟾乓彩钦讨砗蟮目可綁褐躁柡缽妭冚敵觥?
可問題是,你這耍橫都耍到老子頭上來了,不是逼著老子收拾你這個狗東西嗎?這么肆無忌憚的在我面前撒潑耍橫,難道真以為老子也只是一個徒仗獨孤信聲勢的廢柴贅婿?
賀蘭德共這些略陽豪酋們因為是來迎接李泰,并沒有攜帶太多兵器甲杖,但李泰一眾部曲們卻是弓刀甲馬一應(yīng)俱全。
隨著楊靈部曲們搭弓引箭的向此射來,李泰部曲們也都各將戰(zhàn)刀抽出待命。
李泰雖然不想涉入略陽此間的土客糾紛,但也并不意味著要唾面自干,被對方打著自己的臉立威耍橫。須知在秦州那里,還有更加復(fù)雜的人事糾紛等著他呢,也該讓這些秦州群眾們見識了解一下自己的行事風(fēng)格。
于是他先下令將此間那些仍在跟楊靈部曲們對罵的群眾逐入驛亭中看守起來、不準(zhǔn)他們再外出扇風(fēng)點火,順便也是表明自己接下來的行為與這些人無關(guān)。
然后他又命人取來自己大槊并坐騎,翻身上馬后遙指對面,并大聲下令道:“擂鼓,三通鼓令之后,仍不下馬棄械者,格殺勿論!”
對面楊靈聽到這話后,臉色頓時隱隱一變,又見李泰部曲聚集起來后同自己此番帶來的人馬相差仿佛,心中也是有些拿不準(zhǔn),便又瞪眼吼道:“那小將勿作狂言,我入此迎接引護(hù)李散騎是禮,只是恐他遭受鄉(xiāng)里奸邪蠱惑蒙蔽才……”
鼓令聲響了起來,直將楊靈后邊的喊話都給覆蓋下去,他幾做手勢打斷仍未見鼓聲有停止下來的意思,臉色很快又轉(zhuǎn)為猙獰,恨恨說道:“入我勢力之中,豈容遠(yuǎn)客逞威!不管是何來歷,今日教你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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