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漢在聽到曲直兩個字的時候,眼里忽地出現了一絲慌亂,像是很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一般,立刻將自己的腦袋垂得更低了一些,啞著聲音說了一句,“你認錯人了……不要跟我裝熟人,撞了人,趕緊賠錢了事!”
司馬北聞言呆愣了片刻,深深地看了曲直一眼,收回自己的手,從兜里摸出錢包,面無表情道,“你想要多少?”
曲直伸出一只巴掌,有些心虛地說道,“五十……我只要五十,絕對不訛你!”
司馬北掃了一眼曲直那條被蹭破皮的右腿,點頭道,“買些消毒藥水,簡單包扎一下確實差不多要花五十……”從錢包里取出一張紅票子,輕輕塞在曲直手里,“我給你一百,多出的算是補償的營養費。”
曲直看了看手里的紅票子,猶豫了一下,忽地將紅票子揉成一團丟回給司馬北,“說五十就五十,你身上要是沒有五十,那就算了,我不是碰瓷的!”
說完,曲直轉身便走,似乎不想再跟司馬北糾纏下去。
司馬北看著曲直一瘸一拐地逃進小巷子里,卻也沒有追過去,慢慢地將紅票子展開,發現里面居然還有一張小紙條,打開小紙條瞟了一眼,眉頭不禁皺得更深了。
紙條只有兩個字,橋洞。
司馬北當即摸出手機,在地圖上搜索了一下附近的橋梁,發現向東五十米外正好有一座還在修建的立交橋,于是索性先將電車歸還到指定地點,而后步行溜達了過去。
曲直原本是刑偵隊長,而今卻落魄為流浪漢,這里面必然發生了許多事情,他突然冒出來撞在自己的車子上,應該是為了警醒什么。司馬北仔細回想了一下租借電車的情形,那片區域就只有一輛電車,當時以為是其他車子都被人租走了,但現在想一想,這種可能性很低,自從不斷有互聯網電車租賃暴雷之后,很少有人再租借這種電車了,而醫院附近也有地鐵和公交站臺,如果不趕時間,乘坐地鐵或公交是最優的選擇。
那輛電車多半是有問題的,而曲直不好直接說明,所以只能選擇以碰瓷這種方式來作出警告。
曲直在害怕什么,或者說曲直在忌憚什么?
這些年他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他約自己在橋洞下見面又想說些什么?
會跟自己正在查的案子有關嗎?是跟U3576航班有關,還是醫院的墜樓案有關?
司馬北一邊苦苦思索著這些問題,一邊慢慢朝著立交橋的橋洞靠近,就在他即將鉆進橋洞的時候,忽地聽見身后傳來一陣轟隆巨響,驚得他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在地。
巨響正是從他歸還電車的地方傳來的。
一束濃濃的黑煙緩緩升起。
很明顯,那輛電車爆炸了,倘若他剛剛沒有歸還的話,現在應該被炸成焦灰了。
此刻距離他租借電車剛剛滿五分鐘。
五分鐘的時間,他根本不可能從醫院開到警局,也就不可能歸還電車。
有人想要他死!
這個人不可能是朱蕓,不可能李云鵬,也不可能是所謂的破曉魔牌將,他們都沒有這個膽子,更沒有必要謀殺自己,既然已經設計搞臭他的名聲,又何必再粗暴地毀滅肉體呢……眼下這么迫切想要殺死他的人,必然是不想讓他繼續調查案件的人。
司馬北只在一瞬間便想明白了這些,心中有了某種猜測,面色鐵青地望了望火光大作的方向,不由地攥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扭轉身子,眼神堅定地抬腿跨進了陰暗潮濕的橋洞內。
因為立交橋還在建設的關系,所以橋洞下的地面滿是黃泥。
沒走幾步,司馬北的腳底便積了厚厚的一層泥巴,怎么甩也甩不掉,只覺得鞋子沉重無比。
再加上光線暗淡,空氣中充斥著各種垃圾腐爛的臭味,熏得人頭昏腦漲,完全摸不清方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走。
就在司馬北停下腳步,準備打開手機里的手電筒應用時,一道聲音在正前方響了起來。
“不用開燈,一直往前走就行……當然了,你要是覺得這里環境太糟糕,現在回頭折返的路程更短一些。”
司馬北瞥了一下聲音來源處,輕輕哼了哼,抬了抬腿,干脆脫下了鞋子,光著腳走了過去。
沒了沾滿黃泥的鞋子,司馬北走起來輕快了許多,很快便來到了一處水泥板前,看了看黑暗中的那道身影,以及那個用紙箱和塑料袋搭建的簡易窩棚,輕嘆一聲,“家徒四壁啊!”
黑暗中的那道身影站了起來,緩步走到司馬北面前,伸出右手,握住司馬北的手臂,將其拉了上去,呵呵笑道,“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心安處,便是家?!?
司馬北咂摸了一下這兩句話的意思,盯著黑暗中雙眼發亮的曲直,嘖嘖嘆道,“現在的你倒是比以前的刑偵隊長更有文化了?!?
曲直捋了捋臟亂的頭發,就像捋順一堆爛草般粗暴,指著窩棚旁邊高高一摞書本,淡淡道,“這些年看了不少書,當然漲了一丟丟的知識?!?
司馬北掃了一眼那摞書本,發現什么類型的都有,甚至還在里面瞧見了幾本自己老師寫的小說,癟了癟嘴,“看得挺雜啊?!?
曲直嘆了一口氣,搬了幾塊紅磚讓司馬北坐下,無奈道,“垃圾桶里有什么書就撿什么,哪里還能挑三揀四的?!?
司馬北將屁股正正地放在紅磚上面,勉強保持著平衡,環視四周一番,沉默了半晌,終究還是開口問道,“怎么搞成了這樣?”
曲直端了口只剩下一個耳朵的小鋁鍋,捏著兩根樹枝做的筷子,攪了攪剛剛煮好的泡面,沒有立刻回答司馬北的問題,反是問道,“吃過了嗎?要不要一起整點兒?”
司馬北搖了搖頭,悶悶地吐出三個字,“我不餓。”
曲直哈哈笑了兩聲,“那我就自己獨享了,今天這頓算是不錯的,底下還窩了半根火腿腸呢,屬于豪華套餐了!”
“那勻我兩筷子吧,瞎折騰了一圈,肚子已經癟了。”
“行吧,火腿腸也分你一截……有煙嗎?”
“剛買的,幾塊錢一包的大前門,抽嗎?”
“我不挑,平常撿著什么煙屁股就抽什么?!?
“曲隊……你這……”
“打住,我早特么不是刑偵隊長了,現在就是一個四海為家的流浪漢!”
“這特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誰給你穿小鞋了?我們一鳴社在綠藤市也認識幾個熟人,能說上話。”
“跟別人沒關系,你不用瞎操心了……司馬北,你相信好人有好報嗎?”
司馬北遲疑了幾秒,還是點了點頭。
曲直一邊大口大口吸溜著面條,一邊滿臉堅毅地說道,“我也信!我一直都相信好人會有好報,包括現在!”
司馬北低垂著腦袋,挑動著塑料盒子里可憐的幾根面條,輕聲問道,“所以,你為什么會在這個地方?”
“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這樣特別寒磣?但我告訴你,我現在過得非常舒坦,前所未有的爽快,吃得下,睡得著,心里也敞亮!如果我還是綠藤市的刑偵隊長,指不定熬得頭發都白了呢!這世道太臟了,像我這樣眼里容不得半點沙子的人,很難跟人渣同流,所以當然只能在這里跟垃圾合污?!?
“同流合污?我記得當初你從H市趕回綠藤市是為了調查某個集團公司,難道是你的上級……”
“天下烏鴉一般黑,我以前覺得局長或許不一樣,結果并沒有什么不同,哪里有什么清流,有的不過是泥石流!”
“你就算看不慣,也不至于混成流浪漢啊,做點其他什么的都行。”
“做什么呢……司馬北,我當了這么多年警察,突然之間不能繼續做警察了,當初被我抓過的混混,被我調查過的其他單位重要人物,還有強大集團的那些敗類,他們怎么可能讓我平靜過日子?更何況,曲直兩個字已經爛掉了,沒有人愿意關照一個強奸犯……”
“強奸犯?”司馬北悚然一驚,皺眉道,“不可能,以你的人品,怎么可能做這種事情!”
曲直苦笑道,“知我者,當然不相信我會做這種事情,但不知道我為人的更多,他們甚至不在意網上那些新聞是不是真的,只需要發泄自己的情緒……輿論有時候真的很可怕,讓一個人社死比讓一個人肉體死亡更簡單,毀滅得更徹底。”
“清者自清?!?
“這話說起來容易,誰不是活在別人評價里?就連廟里的菩薩為了迎合凡人的眼光,都不得不披上金裝……沒披金裝的泥菩薩根本沒人上香。”
“誰冤枉你的?你不說,我就回去自己查,只要我想查,不管那人的屁股放在哪把椅子上,老子都能讓他起來!”
“我可以告訴你,但是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插手我的事情,并且趕緊從A市的案子抽離出去!”
“為什么?”
“我不想讓你變得跟我一樣,世上不需要太多的流浪漢,世上需要很多司馬北。”
“你先把事情講清楚,我也不是傻子,自有斟酌!”
曲直放下手里的泡面盒,吸了一口香煙,長嘆一聲,“你還記得那個姓唐的空姐嗎?”
司馬北腦海中立刻浮現航班7119那名空姐的面容,雙眼微瞇道,“馮山的出軌對象?”
曲直點了點頭,“08年7月7日,也就是咱倆在飛機上碰見的第二天,我當時不是突然又被調回綠藤市嗎?那天我本打算乘坐航班7119回綠藤市,卻在機場看見了那女人,于是鬼使神差地換了機票,跟著她登上了前往A市的U3576航班,一切都是在那天發生了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