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六年,二月。
當建康的糧價又漲了一倍后,朱異終于出手,宣布官府以市價購糧。
宛如仙術(shù)一樣,原本還空蕩蕩的軍營,一下子就堆滿了糧食。
陳慶之震驚到了極點,也難怪陛下如此倚仗朱異啊,他果然有聚寶生財?shù)哪芰Π。?
只是陳慶之并不知道,這些糧食其實早就已經(jīng)運到了建康,只是這些運糧的商人提前得到了消息,故意扣著糧食不賣。
甚至這些商人還在建康散播謠言,說大軍出征要征調(diào)糧食,引起建康百姓恐慌屯糧。
一直等到糧價翻倍,朱異才出手宣布收糧,市面上又傳出消息,陳慶之出征需要長期從建康轉(zhuǎn)運糧食,又引發(fā)了一陣子百姓爭搶糧食的高峰。
糧價又上漲了三成,而且還有維持高位的趨勢。
如果是以前,官府尚且還有平抑物價的動機,但是對于現(xiàn)在的南梁朝廷來說,錢不過是一個數(shù)字而已。
只要多增加幾個鐵冶制造鐵錢,朝廷就有用不完的錢。
建康街頭,一名容貌俊美的年輕男子看著市集中的糧價,摸著懷里的鐵錢,長嘆一聲從隊伍中離開。
此人名叫楊忠,六鎮(zhèn)人士,在第一次六鎮(zhèn)之亂后流入泰山郡,在泰山郡結(jié)識了妻子呂苦桃。
婚后楊忠聽說北海王元顥在徐州招募豪杰,帶著妻子投奔。
他身高七尺八寸,胡須漂亮,身材魁梧,武藝過人,被元顥看中做了親軍的隊正。
元顥投奔南梁的時候,楊忠也隨著來到建康的。
不過等元顥到了建康后,也就將楊忠忘了,楊忠只能流落在建康,靠著給別人打雜為生。
才來建康的時候,楊忠也過了一段好日子。
那時候的鐵錢剛剛發(fā)行,他靠著武藝做些護衛(wèi)押送的活兒,妻子呂苦桃也是貧苦出身,幫著富人做一些漿洗的活兒,掙到手的鐵錢也能買上不少糧食,隔三差五還能吃上些肉食。
楊忠在漂泊中篤信了佛法,也就熄了繼續(xù)從軍的心思,準備在這地上佛國的建康好好過日子。
可是好景不長,楊忠家的好日子沒能持續(xù)多久,隨著市面上的鐵錢越來越多,雖然楊忠夫妻兩個人賺到的錢和以前差不多,但是能夠買到的東西卻越來越少了。
要維持原本溫飽的生活,呂苦桃需要起早貪黑的漿洗,手都被泡得爛了。
而楊忠也需要接那些原本不愿意接的出遠門護送差事,這樣才能維持溫飽。
這一次糧價的上漲,徹底壓垮了楊忠一家。
糧價是所有價格的基石,大部分商品價格都會和糧價掛鉤的。
糧食價格漲了,肉菜的價格沒有理由不漲,如果肉比糧食還便宜,那豈不是鬧了“何不食肉糜”的笑話?
食物價格一漲,任何東西都要跟著漲價,麻布、柴薪這些日用品都要漲價。
唯一沒有漲價的,就是普通百姓做工的工錢。
涌入建康城的百姓實在是太多了,楊忠就聽到一名富人對著他們頤指氣使的說過,“你們不做有的是人做!”
楊忠盤算了一下,這樣還不如從軍呢。
他對著妻子說道:
“苦桃,我聽說陳慶之將軍要護送北海王元顥去洛陽登基,我想要去求求大王,再去從軍。”
呂苦桃眼中含淚,楊忠摟著妻子說道:
“陳將軍的軍中是配發(fā)甲仗和戰(zhàn)馬的,我去從軍就可以就原來那副甲仗兵刃賣了,換一些糧食留下來,等我從軍歸來搏個一官半職,再帶你享福。”
呂苦桃本來不想要丈夫從軍,可是這樣下去兩人不是餓死就要累死,只能點頭答應下來。
接下來的事情倒是很順利,元顥要返回洛陽登基,自然也有自己的班底,他記起了楊忠這個美髯勇猛的年輕人,欣喜的將他收入麾下,親自引薦給了陳慶之。
陳慶之考較了楊忠的武藝后,也將他招入軍中擔任隊正,還專門給了一匹絹帛讓他留給妻子。
二月十五日,陳慶之在建康城外誓師。
七千兵馬皆穿戴白袍,在春風下獵獵飄揚。
建康百姓也出城觀看大軍出征,都被陳慶之的軍隊折服,發(fā)出陣陣的歡呼聲。
蕭衍也升起了鑾駕,親自登上高臺。
蕭衍是大皇帝,元顥是兒皇帝,禮官想了半天,最后搞出不倫不類的元顥登基的儀式,將天子的冕旒的十二旒變成了九旒,由蕭衍給元顥授冠。
這場雙方都很別扭的儀式過后,蕭衍又親自賜予陳慶之臨機專斷的寶劍,又賜軍旗。
本來大軍出征需要以三牲祭祀的,但是蕭衍自從信佛之后就不再用活物祭祀,只是在禮官的唱和中完成了一套祭祀戰(zhàn)神蚩尤的儀式后,陳慶之抽出寶劍宣布開拔。
楊忠站在軍中,回頭看向建康城,不知道為何他升起了一股奇怪的預感,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到這座建康城。
——
同樣是二月,爾朱榮返回到了他忠誠的晉陽城。
等到返回晉陽城,爾朱榮明顯放松了不少,比起在洛陽勾心斗角,他更喜歡在晉陽準備打仗的感覺。
這幾日高歡早出晚歸,甚至冷落了剛懷孕不久的婁昭君,引來了不少埋怨。
原本善解人意,同甘共苦的妻子,在懷孕后性格日益暴躁,甚至還做出打傷侍女的行徑,這都讓高歡有些不能理解。
正好這段時間軍中事情多,高歡干脆就泡在了軍營中。
今日軍中議事結(jié)束,劉貴拉住了高歡。
“賀六渾,今日賀拔兄弟也回晉陽了,來我府中聚聚?”
賀拔兄弟中,賀拔勝被留在了洛陽附近守函谷關(guān),自然不會回來,那位劉貴說的就是守衛(wèi)雁門關(guān)的賀拔允,以及被爾朱榮派遣守衛(wèi)井陘的賀拔岳。
聽到這里,高歡立刻意識到了什么,他說道:
“大將軍召回賀拔岳,是不準備走井陘了?”
劉貴說道: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賀六渾什么時候有了見微知著的本事?”
“劉兄不要嘲笑我了,大將軍將駐守井陘的賀拔岳召回來,肯定是不走井陘了,看來是要走滏口陘了,這是要直接攻打鄴城?”
劉貴是爾朱榮身邊的親信,負責爾朱榮軍中的后勤工作,其實他早就得到確切的命令。
他回應了高歡一個贊許的眼神,高歡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看來自己的猜測是對了,爾朱榮是要直接攻打鄴城,和葛榮決戰(zhàn)。
“賀六渾當重用了!”
劉貴這么說自然是有原因的,高歡曾經(jīng)在葛榮麾下去打過鄴城,他在冀州也有一定的聲望,還有冀州大族高氏的支持,如果爾朱榮選擇的戰(zhàn)略方向是鄴城,那必然要用熟悉鄴城局勢的高歡。
高歡連忙說道:
“當日劉兄提攜之恩,高某沒齒難忘!”
“日后顯達,莫失劉某富貴就行。”
說起來也詭異,明明是劉貴在爾朱榮集團地位更高,卻對高歡說出這樣的話,卻又沒什么違和感。
高歡暗暗激動,如果戰(zhàn)略重點在鄴城,那就有自己表演的舞臺了。
但是高歡又擔憂起來,雖然鄴城幾經(jīng)戰(zhàn)亂,殘破不堪,但是畢竟葛榮有那么多大軍,如果真的據(jù)城而守,以晉陽的兵力還真的打不下來。
大將軍難道有什么妙策嗎?
高歡也想不出爾朱榮有什么破敵之策。
他被劉貴拉入家中,高歡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賀拔允。
賀拔允曾經(jīng)做過高歡的軍主,算是高歡的老上級了,高歡以下級軍禮向賀拔允參拜,又被賀拔允拉了起來。
“如今我們同在大將軍麾下,賀六渾不用行這般禮數(shù)。”
和賀拔允的熱情態(tài)度相比,賀拔岳就要冷淡多了。
賀拔三兄弟當中,賀拔允和高歡最親近,在六鎮(zhèn)的時候,也是賀拔允舉薦的高歡。
賀拔勝和高歡的關(guān)系一般,不過同為六鎮(zhèn)人還是有些香火情的。
唯獨只有賀拔岳,和高歡最不對付。
高歡在馬廄的時候,曾經(jīng)獻策爾朱榮起兵清君側(cè),被守衛(wèi)井陘的賀拔岳知道后,立刻寫信給爾朱榮,請求爾朱榮誅殺高歡這樣的亂臣賊子。
原因也很簡單,賀拔岳厭惡高歡三番五次背叛的行為,認為高歡就是反復無常的小人。
其實劉貴這次組局,也有緩和高歡和賀拔岳關(guān)系的想法。
只可惜兩人在席上依然沒什么交流,就算是有劉貴和賀拔允緩和關(guān)系,賀拔勝依然沒用正眼看高歡。
見到緩和關(guān)系無望,劉貴這才說道:
“今日來,是要請三位托孤的。”
“?”
三人都是一愣。
劉貴說道:
“大將軍讓我出使葛榮。”
眾人皆驚,葛榮是六鎮(zhèn)亂軍首領(lǐng),和官軍勢不兩立,劉貴也難怪要托付親人,這是九死一生的差事。
劉貴說道:
“大將軍想要和堂堂正正的葛榮約戰(zhàn)。”
約戰(zhàn)?
賀拔勝和賀拔允立刻說道:
“大將軍是糊涂了嗎?賊軍眾而我軍寡,賊軍是方便列陣的步兵,我軍是機動的騎兵,哪有放棄自己的優(yōu)勢,和賊軍約戰(zhàn)的道理?”
但是高歡卻沉默了半天,最后說道:
“也許這就是我軍取勝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