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興已經和一撥搞傳銷的打過交道，那一撥人是挺拙劣的沖到自己辦公室，現在換成自己來到他們實驗室，這一撥人也沒有多高明。
他混在人群里聽了幾句黎天瑞的描述，技術方面囫圇吞棗，隨即就是吹噓原始股的回報與香江公司在納斯達克轉板上市。
這恰恰又是俞興熟悉的領域。
所謂的納斯達克轉板上市只是場外交易，門檻簡單，與大眾熟悉的納斯達克主板完全不同。
他見網易記者費嘉樹頗為興奮，低聲解釋了幾句差異。
費嘉樹對于身邊這位納斯達克上市公司老板的話自然沒有懷疑，只是笑著回了句：“還是信息差嘛。”
別說平常不接觸這些的人，就是他自己，聽著這邊刻意掩去細節的煞有介事的“香江殼公司”“納斯達克上市程序”等描述，不說真的相信，也會將信將疑。
俞興“嗯”了一聲，扭頭瞧見宋宇鋒溜溜達達的從辦公室方向走過來，確信這邊力量薄弱。
這一趟來之前已經找人簡單打聽了“空氣動力汽車實驗室”的情況，又有去祥天集團申城辦公室的走訪，兩邊都頗為簡陋，估摸著傳銷還沒傳出來多少錢。
“里面也有三個人，都是專家，在聊技術和碳排放呢。”宋宇鋒湊過來，游刃有余的說道，“其中有個專家的名字就叫宋鴻彬。”
俞興指向自家找來的宋教授：“里面那個是宋鴻彬，我們的這個是誰？”
宋宇鋒一本正經的說道：“我們的這個可能是假的，里面的宋教授還有照片掛在墻上呢，看起來童叟無欺。”
俞興嗤笑。
宋宇鋒又說了句：“我瞧見里面還有些碳硅集團的材料，周總是真的想向我們學習。”
俞興的臉色稍變：“他都想跑到臨港貼身學了，是個心里有目標的。”
宋宇鋒點了點頭，這個祥天集團大概是把碳硅集團當作增加說服力的新能源行業樣本。
確定是搞傳銷的，確定是要貼著碳硅集團玩的。
俞興說了句：“這一趟沒來虧。”
宋宇鋒深以為然，感覺這種能搗鼓出具體項目的還屬于挺高級的傳銷，一旦被有組織的發展起來，金額動輒就能十億二十億。
俞興轉著念頭，這邊大貓小貓就幾只，又有真假宋教授這種當事人可以當面對峙，事情就更簡單了。
祥天集團的黎天瑞被圍在中間，感受到大家的熱情，他也講解的更加熱情，唾沫橫飛的描述原始股上市后一百倍、兩百倍的美妙場景。
“新能源就是未來！！你們有沒有聽過碳硅集團？他們是在申城做電車的！”
“相較于他們的增程技術，還需要用油，我們這種零排放的技術是未來中的未來！”
圍觀的人群聽到這里便有些騷動。
黎天瑞感覺到大家的反饋，更加唾沫橫飛。
半晌之后，他感覺講的差不多了，笑著說道：“走左走，劉總，咱們去辦公室里坐，大家也看看我們在納斯達克即將上市的材料。”
劉建凱沒答應：“黎總，再給我們講講吧，再講講。”
黎天瑞瞧著大家熱切的目光，想了想便又繼續講了下去。
六月份的天氣炎熱，時間又漸臨近中午，這么一通熱血沸騰的游說讓他后背全都被汗打濕。
“劉總，走，喝水，喝茶。”黎天瑞又講了一陣之后舔了舔嘴唇，盛情邀請大家去坐。
劉建凱搖頭：“周總該到了，咱們就在這等吧。”
黎天瑞見面前這位劉總臉上也有汗，但還是不進去坐，心里忽然打了個突。
他還沒說話，廠區緩緩駛進來一輛黑色轎車，正是祥天集團的董事長周嶝容回來了。
“再給我們講講吧。”
“零排放的技術真是好啊！”
“黎總，咱們今年能上市嗎？”
人群里冒出來此起彼伏的聲音。
周嶝容這時下車，瞧見一堆人，又聽見這樣的問題，有些驚訝這次組織參觀的效果。
黎天瑞瞧見往自己這邊走來的老板，喊了一聲：“周總……”
人群很自然的分開一條通道，讓周嶝容龍行虎步的邁了進來。
黎天瑞“呃”了一聲，看著四周此刻陡覺壯實的陌生人在周總進來后又把通道合上了，心中涌出更多不妙的感覺。
他眼珠子轉了轉，沒有吭聲，瞧著這陣仗，等下要是挨揍，自己不說話能輕點。
周嶝容站在自家的大巴車旁邊，看了看面前的人群，也感覺到一些奇怪，出聲道：“各位……”
“周總，我是做投資的劉建凱啊，和你約好的。”劉建凱笑道，“提前過來了，黎總剛才給我們介紹的很好，新能源是未來，我們現在對空氣動力汽車很感興趣。”
周嶝容微微點頭，但還是問道：“劉總，你們這么多人是……”
劉建凱遞上自己的名片：“之前和你聊過，我以前是在今日資本做投資的，現在出來自己做，一直在找合適的項目機會，今天就是帶人一起來看看。”
周嶝容的第一反應是這位劉總也是在搞資金盤，但又看了眼面前的青壯們，終究是更謹慎，笑道：“劉總，那咱們坐下聊。”
劉建凱已經把正主圍住，不愿意就此放過，提議道：“周總，我們就是在看這空氣動力汽車，你給我們講講它的技術原理，我們近期的資金比較急，聽說你們香江的公司也要上市，咱們一拍即合啊。”
周嶝容掃了一眼，堅持道：“劉總，走，咱們喝茶聊，這大中午的在外面干什么？我請你們喝剛拿到的大紅袍。”
他往前走了兩步，然而，面前的人群紋絲不動。
周嶝容心里咯噔一聲，臉上的笑容沒了，問道：“劉總，你們想干什么？”
劉建凱無辜的說道：“周總，我們就是看新能源汽車，來聽新技術的。”
“你要聽，那我們就去辦公室聽，今天正好也有專家在。”周嶝容好漢不吃眼前虧，口氣緩了緩。
“那就讓專家來給我們講講，就在車旁邊吧。”劉建凱要求，“大家熱情高漲呢。”
周嶝容不說話了，知道面前這堆人來者不善。
他左右看了看，忽然瞧見一位有些眼熟的人，赫然正是自己最近看過采訪和揣摩的真正納斯達克上市公司的創始人俞興。
周嶝容發現來主事人，這時候反而放下心來，有頭有臉的人物才不用怕。
他看向俞興，挑明道：“俞總，有什么事直接說唄，何必這樣偷偷摸摸？”
俞興其實沒刻意藏著，就站在劉建凱后面，此刻笑道：“周嶝容，你邀請我來考察你們的空氣動力汽車，今天我就過來看看，你給我講解講解吧。”
周嶝容不講，義正言辭的說道：“俞總，沒有你這樣考察的，你要是對我們的技術有意見，那就好好商量著來。”
俞興見他不漏口風，側頭對宋宇鋒說道：“去把專家們請來，讓他們來給我們講講技術。”
周嶝容聽見這話，摸出手機，高聲道：“俞總，你想干什么？我要給劉局長打電話，你是不是想破壞我們的招商工……”
劉建凱連話都沒聽完，一個箭步上前，眼疾手快的把手機從周嶝容手里奪了過來，打什么打，有什么好打的？
周嶝容想搶回手機，但只稍微推搡就被旁邊的人推了回去。
他再高聲喊著保安讓他們打電話，然后就瞧見兩個保安也被拉到旁邊友好交流。
周嶝容又急又氣，額頭冒汗的嚷嚷道：“俞總，俞興！光天化日，你要違法嗎？”
“違什么法？我們是來考察項目的。”劉建凱指著大巴車，“你們的人收了我們的錢，我們來搞清楚項目，你不愿意講，那就等別人講！”
周嶝容覺得事情不太妙，硬往外面擠，反而被鎖住了胳膊。
之前一直沒說話的黎天瑞見到老板如此受辱，還是喊了一聲：“你們要干什么！？”
隨即，他瞧見一群人目露兇光的看著自己，識趣的止住了想說的話，默默放棄掙扎。
“不要慌，沒事，我們就是有點糾紛。”俞興這時安撫先前被哄騙來的潛在下線，又要求道，“我們報警了，你們到旁邊說明下情況。”
被抓現行的傳銷現場還需要固定固定證據，也是充當記者報道的素材。
先前辦公室里的三位道貌岸然的專家們被帶到人群中間。
“宋教授，你給我們介紹介紹技術吧。”劉建凱發聲，點名“宋教授”。
腦子已經懵了的宋假教授愕然的看著這不善的一幕，訥訥的說不出來話。
“你們干什么？你們是禁錮人身自由！他是專家，你們怎么敢的，他是青樺的教授！”周嶝容憤然高喊。
宋宇鋒伸手止住想要出面的宋真教授。
俞興則是愕然道：“青樺的教授？”
周嶝容看到效果，立即說道：“他是宋鴻彬教授！是青樺的老師！是汽車的專家！你們敢禁錮我們嗎？我們是招商局請來的！”
俞興詢問宋假教授：“你是青樺的宋鴻彬教授？”
宋假教授遲疑著沒說話。
周嶝容喊道：“宋教授！宋教授！”
宋假教授聽到聲音，出聲道：“我是青樺的宋鴻彬教授。”
人群里的宋鴻彬真要按捺不住了，瑪德，瑪德啊……
俞興皺眉道：“宋教授，那你給我們講講這個所謂的空氣動力汽車是怎么做到的？是怎么保持能量守恒的？”
宋假教授躊躇道：“這個，這個……”
周嶝容又喊道：“宋教授，別說，這是我們的商業機密！”
宋鴻彬徹底忍不住了，扶著眼鏡就鉆出來：“機尼瑪個頭，他是宋鴻彬，我是誰？”
真假教授都站在了大巴旁邊。
網易記者費嘉樹拍著這一幕快樂瘋了，別說，假教授長得一臉周正，看著比真教授還真！
周嶝容沒想到對方是這么有備而來，張了張嘴，忽然無從解釋。
宋鴻彬怒視冒名自己的假教授，斥道：“你是什么青樺的教授？你是在犯法，你要被關進去的！我才是宋鴻彬！騙子，你們是一群騙子！”
俞興從旁恫嚇道：“假冒教授來騙人，警察馬上就到了，等著進去蹲著吧。”
宋假教授看著當事人，又聽著旁邊的恫嚇，心里本就不堅固的防線被瞬間擊垮。
他垂頭喪氣的一咕嚕和盤托出，喊冤道：“是周嶝容！是周嶝容讓我假冒的！是他，是他讓我背資料騙人的！我壓根不想這么做！都是他主謀的！”
周嶝容雙眼一閉，完了……
網易記者費嘉樹嘖嘖稱奇，記錄面前搗毀傳銷老窩的一幕，沒想到這種已經獲得本地支持的項目竟然一撞就碎。
突破口出現，隨即就是全面的潰敗。
旁邊是潛在下線講述的祥天集團如何許諾高息和發展新人的獎金，中間是假教授指證祥天集團老板讓自己冒名頂替的全過程，而所謂空氣動力汽車的性能也一并戳破，都是買來的東西。
宣稱的不燒油不燒電都是騙局，演示之前是偷偷用電壓縮空氣，但也只能勉強能跑一段。
被控制住的周嶝容閉口不言，知道多說多錯。
然而，全流程的記錄也足以說明這不過又是一個拙劣的騙局。
等到費嘉樹確認所有應該有的素材全都被記錄和傳送，這時才打了電話通知本地，又致電先前被周嶝容提到的招商局，解釋這樁騙局的運行。
事情其實不復雜，但俞興還是一起去局子里解釋了情況，只在晚上就結束這一趟的小行動。
網易的報道更為迅速，凌晨時分便把這次的情況和騙局進行揭秘。
還沒睡下的俞興驚訝于網易的效率，又在瀏覽報道之后不得不詢問費嘉樹：“咱們是一群人去的，你怎么給我描述成孤身對峙？他們都成熱心群眾了？你之前不是還說要客觀嗎？”
費嘉樹提醒道：“俞總，你聽錯了，我說的是‘盡量客觀’，確實有熱心，也確實有群眾啊。”
俞興只有一個最直觀的感受，確實是學新聞學的。
一個小騙局的覆滅只掀起一些小小的水花，這波傳銷剛開始付諸行動，但涉案金額據估計已經有千萬左右，后續如能正常鋪開，至少是數億的規模。
俞興返回臨港，雖然覺得網易的報道沒有進行太廣的傳播，不過還是接到了臨安副主任朱澤輝的電話。
“俞總，你這……你這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啊。”朱澤輝既驚且嘆，“下次打假就得來找你。”
俞興以某種程度上的雙重身份回答道：“主任，沒問題，我打假是專業的。”
朱澤輝又問了句：“俞總，你們公司里真有一個‘打傳辦’嗎？”
俞興：“……”
雖說新聞報道不算大規模的傳播，但新浪、搜狐這樣的門戶網站都有轉載，新浪微博這樣更是上了小小的熱搜，而百曉生作為大本營，除了饒有興趣的圍觀，還提到上次碰見的傳銷騙局，這已經是新能源里的第二次了。
因此，有人笑稱，碳硅集團內部有一個專門的辦公室叫做“打擊傳銷辦公室”。
俞興答道：“主任，怎么可能？”
朱澤輝笑道：“畢竟我是能信‘不燒油不燒電’的人，相信你們公司有‘打傳辦’也正常。”
他用自嘲來消解上次對“空氣動力汽車”煞有其事的詢問。
俞興哈哈大笑，又簡要匯報碳硅集團近期進展，還提到剛剛出爐的八年規劃，約了與朱主任見面的時間，希望臨港能在發動機合作洽談上幫個忙。
朱澤輝欣然應下，掀過這次不夠專業的事。
如今越來越以碳硅集團創始人身份出現的俞興在網易的報道里成為一位眼里對新能源騙局揉不下沙子的人，更在這篇報道的最后宣布個人向社會打擊傳銷的機構捐助200萬的資金。
以及，他還給了一句笑談，“等公司股價高了，我賣點股票再捐些錢，免得下次再碰見新能源的騙局”。
一個傳銷騙局，兩個傳銷騙局……或許是因為百曉生，或者是因為碳硅集團在新能源領域的開拓，許多人覺得俞總是有點招騙體質的，但也沒有過多在意。
然而，本身就格外注意“傳銷”報道字樣的傳銷圈，瞧見接連兩位同行栽在俞興手里，又瞧見他為打傳提供的資金支持，不禁就為之色變。
一些城市角落不約而同的召開會議，默默調整對高利高息項目的描述，繞開新能源，也繞開姓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