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排放門事件愈演愈烈。
俞興已經(jīng)不用專門從報紙或電腦看新聞了，他早晨、晚上乃至在食堂的電視里都能看到國內(nèi)對相關(guān)事件的報道與追蹤，央視財經(jīng)還搞了個系列專題，在持續(xù)關(guān)注進展。
德國的做空禁令是在華夏時間的晚上8點，只隔四個小時，法國就跟進了相似的禁令政策，宣布對汽車及供應(yīng)鏈上市企業(yè)進行保護。
兩個國家的禁令基本相同，期限是60天。
——全球投資者被禁止建立新的空頭頭寸或增加現(xiàn)有頭寸，但允許持有現(xiàn)有頭寸至禁令結(jié)束。
——市場做市商為維持流動性進行的交易被排除在外。
——禁令適用于所有歐盟及第三國投資者，違反者可能面臨罰款或法律訴訟。
這樣的做空禁令將會帶來很大的影響，對于致力于做空逐利的空頭們來說，一是會獲利回吐，二是可能面臨虧損，三是會存在法律風險。
歐洲自2012年以來就全面禁止裸賣空，為此出臺了《關(guān)于賣空及信用違約互換的監(jiān)管條例》SSR，明確規(guī)定所有在歐洲交易所上市的股票，賣空方必須在交易前確保已借入證券或達成等效法律安排，否則構(gòu)成非法裸賣空，而它的源頭便是德國在2010年單方面對11家金融機構(gòu)股票的禁止裸賣空。
德國不是第一次這樣干，這一次也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下手維護市場，不僅如此，它在明確的禁令之外也在試圖絞殺跟著過山峰沖進來的空頭們。
SSR是監(jiān)管法規(guī)，而法規(guī)在某些時候會存在滯后性，做空禁令針對的是股票相關(guān)，沒有禁止信用市場的CDS，但德國不同尋常的地方在于它要擊破CDS的模糊地帶，繼不能無實體主權(quán)CDS之后也不能無實體企業(yè)CDS。
無實體CDS是買方在不持有對應(yīng)標的債務(wù)的情況下，與賣方簽訂的信用違約互換合約，通常就是投機押注標的主體信用惡化或違約，而不是對沖自身持有的標的債務(wù)風險。
通俗來說，就是一個人給鄰居的房子買了份保險，這個人并不擁有它，但很希望房子著火再獲得賠償。
歐洲在2012年同樣禁止了無實體主權(quán)CDS，但企業(yè)CDS的監(jiān)管邊界一直很模糊，原因便是CDS的盈利是依賴于信用利差擴大，這種波動幅度小于股價。
以戴姆勒為例，它的股價下跌10%可能導致CDS利差從100基點擴大到200基點，1000萬美元本金的CDS頭寸的收益就差不多是100萬美元，會顯著低于期貨10倍杠桿的1000萬美元收益。
但是，這次的情況很特殊。
歐洲的汽車行業(yè)出現(xiàn)連鎖反應(yīng)，投資級債券基點增加，信用風險明顯升溫，市場情緒可能推動更多資金買入CDS避險，又進而繼續(xù)推高利差，讓CDS成為更佳的做空工具。
歐洲這兩年本來就在收緊對企業(yè)CDS的監(jiān)管，再碰上這次的事情，德國又再次開了先河的要禁止無實體企業(yè)CDS的操作，要求投資者必須持有與CDS名義金額對應(yīng)的實際風險敞口。
也就是，一個人必須真的擁有房子才能購買保險，如果房子著火而獲得賠償，這個人并沒有從火災(zāi)中獲利，只是減少了損失。
這個領(lǐng)域恰恰是美國空頭們踴躍涌入的方向。
因為監(jiān)管模糊，所以涌入，因為如此涌入，所以下手收緊。
問題在于，已經(jīng)入手了無實體CDS，按照通知，要么短期平倉，要么買入對應(yīng)的資產(chǎn)，這對使用這種做空工具的空頭來說無疑是得不償失。
德國砸下的石頭，先前一直沒有出聲的知名空頭查諾斯叫聲最響亮。
查諾斯沒有評價雷諾排放造假，沒有參與同行們討論過山峰的節(jié)目，沒有聊過大眾集團和博世集團導致的連鎖反應(yīng)，但監(jiān)管一收緊，他立即站出來大聲批評歐盟對市場經(jīng)濟的破壞。
如果給全球最有名的空頭排個名，狙擊英鎊讓英國退出歐洲匯率機制的索羅斯排在第一，利用08年金融危機做空次債的保爾森排在第二，那么，做空安然公司的查諾斯或許就能排在第三了。
這樣一個世界級空頭的激烈反應(yīng)讓大家都知道了他先前悄然的做空，但這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空頭就是這樣逐利的德性。
查諾斯直接接受《紐約時報》的專訪，嚴厲抨擊德國的做空禁令和CDS收緊。
“這次大眾集團的排放事件與以往我們遭遇的金融事件完全不同，大眾是百分百的排放造假，違反法律，傷害消費者，做空禁令只會阻止市場提前定價風險，讓股價和基本面脫節(jié)！”
“歐洲的禁令掩蓋了那些造假車企的真實的財務(wù)脆弱性！”
“如果不能讓市場懲罰那些造假的車企，又如何來維護嚴格遵守法律的車企？”
“這樣的禁令是短視的，只會加劇信息的不對稱，只會導致市場無法通過交易行為揭示企業(yè)問題，最終損害了所有投資者的利益。”
查諾斯義憤填膺，世界級空頭儼然化身金融市場的守護者。
之前和過山峰在凡利亞上有齟齬的空頭阿克曼積極響應(yīng)批評，同樣出聲警告：“德國和法國的禁令是不是意味著它們已經(jīng)知道了哪些車企也存在造假？這難道不是向市場隱瞞重大風險嗎？”
“這種臨時限制只能暫時穩(wěn)定股價，等到解除后會迎來更大的反彈幅度，歐洲那幫人完全不懂金融市場！他們應(yīng)該來美國學習最基礎(chǔ)的金融知識！”
相較于查諾斯和阿克曼這種炮轟的空頭，還有直接對德國BaFin發(fā)起起訴的對沖基金經(jīng)理托馬斯，他一邊聯(lián)合有同樣遭遇和決心的空頭們起訴德國政府，一邊宣稱，“把BaFin告上法庭遠比做空更令人興奮”。
托馬斯在自己的推特上質(zhì)疑：“大眾、博世沒有遭遇懲罰，BaFin的選擇性執(zhí)法破壞了市場公平，這樣監(jiān)管機構(gòu)偏袒特定企業(yè)的做法是又當裁判又當選手！”
德法禁令以及可能隨之而來的歐盟禁令激起了空頭們的輿情。
然而，德國財政的BOSS沃爾夫崗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給予了針鋒相對的回應(yīng)。
“讓批評來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們知道你們是誰！”
作為經(jīng)歷刺殺而下半身癱瘓的人物，沃爾夫崗這話很顯出他的強硬意志。
不要裝了，我們知道你們是誰！
不過，查諾斯也同樣在推特上連發(fā)數(shù)條的回擊了這話。
“你是在對投資者說話嗎？還是向那些遭受欺騙的車主說話？”
“哦，知道是嗎，你們抓住過山峰了？知道他們是誰了？”
“沃爾夫崗，你不知道吧？我知道，我不告訴你。”
世界級空頭關(guān)于過山峰身份的出聲讓很多人嘩然，立即就引來許多媒體的采訪請求，想要知道過山峰的幕后主使。
一旦過山峰的身份曝光，如果真要盤點全球空頭人物的排名，恐怕它的幕后主使就能擠掉查諾斯本人，入圍全球前三了。
然而，查諾斯對此三緘其口。
作為知名人物，查諾斯的話按理說很有公信力，偏偏，他是一個知名的空頭人物，說的話又不知幾真幾假了。
美國空頭們的批評無法阻攔德國、法國的政策施行。
事實證明，政策的效果很有效，一方面是寶馬、戴姆勒等公司股票的交易量降低，一方面是行業(yè)相關(guān)CDS的利差收窄，顯示出投機性頭寸的集中平倉。
只是，歐洲汽車行業(yè)的CDS利差雖然收窄，但與債券收益率出現(xiàn)了倒掛，這就意味著行業(yè)的真實風險仍然存在。
這種關(guān)頭，有接近政府高層的消息人士透露，歐盟將會針對車企出臺一攬子的計劃，用以維持行業(yè)與市場的穩(wěn)定。
很顯然，德國和法國的做空禁令以及CDS收緊只是它們在金融市場開啟的第一步，但這一步已經(jīng)足以對逐利而來的空頭們造成殺傷。
金融市場的政策影響在持續(xù)，但汽車行業(yè)的造假疑慮也在蔓延。
正當全球廣泛猜測還有哪些車企參與造假之時，又一個消息震動了整個行業(yè)。
大眾前不久剛剛辭職擔責的掌門人馬丁被德國金融管理局帶走調(diào)查，緊接著便傳出調(diào)查理由，不是大眾排放造假，而是涉嫌內(nèi)幕交易。
內(nèi)幕交易的主體是……做空大眾。
這樣的消息曝光出來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查諾斯：？
阿克曼：？
雷諾：？
股民：？
大眾：？？？？
愚人節(jié)消息？？
你是說，大眾前CEO在任職期間涉嫌做空自家公司？
開什么驚天玩笑！？
可是，話說回來，雷諾掌門人已經(jīng)在東京蹲了，現(xiàn)在多他一個大眾掌門人又怎么了？
雷諾蹲雷諾蹲，雷諾蹲完大眾蹲。
排放造假是丑聞，供應(yīng)鏈參與造假是丑聞，現(xiàn)在再來一個做空自家公司的丑聞也很合理。
也幸虧是大眾的股票已經(jīng)臨時停牌，不然新出來的丑聞又得讓股價下挫。
5月24日，德國BaFin向大眾集團發(fā)出調(diào)查通知書，要求10個工作日里提交馬丁的董事會會議紀要以及內(nèi)部審計報告，正式開啟針對大眾前CEO的行政調(diào)查，徹底證實流傳消息的真?zhèn)巍?
這天晚上，有媒體堵住從BaFin辦公室離開的馬丁本人，瘋狂追問他的操作。
馬丁在之前辭職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大概還算得上干脆利索，而在逼迫博世集團下水的溝通中也算是敢作敢為。
在媒體在市場乃至在空頭的視角里，大眾造假，他決策認罪，一力承擔，還是很有著頂級公司掌門人風度的。
可是……
他做空自家公司……
在媒體記者的圍堵和逼問里，馬丁一言不發(fā)，神色狼狽，只剩下灰頭土臉了。
他眼神黯然，沒有回答各種為什么。
馬丁逃離鏡頭，心里一時間也有些茫然。
當那個幽靈盯上排放問題，大眾的結(jié)局就似乎已經(jīng)注定。
在那些無法找到有效辦法的焦慮夜晚，他這個頂級車企掌門人的“名”是絕對保不住的，而咨詢金融圈朋友的操作又似乎是能安全帶回實質(zhì)利益的。
他覺得自己不會后悔做空大眾，接到BaFin調(diào)查電話的時候也只是對他們?nèi)绱司_調(diào)查的愿賭服輸。
但是，真正被調(diào)查和曝光，馬丁又覺得自己后悔了。
何必又何苦呢？
馬丁耳邊仿佛又響起調(diào)查人員的聲音，那位來自法國AMF的卡洛斯眼神里既有戲謔，也有憐憫。
“我們只是在追查過山峰，順手查到了你而已。”
卡洛斯解答了馬丁對自己被快速查到的疑問。
多國聯(lián)合團隊仍舊在追查異常資金，但所謂抓住過山峰的希望越來越渺茫，而升格的跨境調(diào)查對于馬丁這種“新手”來說就是降維打擊了。
馬丁坐在車里，無聲地嘆了口氣。
幽靈，幽靈。
……
“查諾斯這是買了多少啊？還說知道過山峰，意氣用事了都。”
“馬丁牛逼！不愧是頂級掌門人，真敢啊！”
“涉假車企肯定很快要接著曝光了，就算監(jiān)管機構(gòu)和車企不主動，第三方的測試肯定也快出來了。”
碳硅集團的食堂里，俞興很難不津津有味的和胡錚南等人討論行業(yè)里的大事。
他原本在眾人面前一直對此是很淡然的姿態(tài)，但接二連三的消息讓人不得不主動，特別是馬丁做空大眾簡直是……駭人聽聞。
俞興在事前也曾經(jīng)與劉琬英笑談過這種可能性，現(xiàn)在真正瞧見對方的舉動，還是得豎起大拇指。
要不說人家是頂級掌門人，就是思路開闊，就是下手果決。
胡錚南、崔之愚等人一邊吃晚飯，一邊對行業(yè)亂象表示唏噓。
汽車行業(yè)到底怎么了？
戈恩、馬丁那種人物在業(yè)內(nèi)鼎鼎大名，怎么就淪落至此？
雷諾、大眾、博世那種級別企業(yè)冠絕全球，怎么就一窩蜂的去知假造假？
崔之愚這邊正唏噓著，忽然接到了一條微信消息。
他瞧了一眼便立即對老板匯報道：“俞總，俞總！之前拒絕我的大眾華夏的高管愿意來臨港看看了！我靠，馬丁給我們送助攻了！”
俞興含笑點頭，什么送助攻，這是沒有助攻，制造助攻。
他情緒沒什么波動：“那就你接待聊聊，如果真有意向，我再出面聊，咱們多個回旋的余地。”
崔之愚應(yīng)了下來，心思也變得靈動，轉(zhuǎn)而考慮碳硅集團可以從這波行業(yè)亂象里獲得什么好處。
食堂里的晚餐結(jié)束，下班的下班，加班的加班。
俞興今天沒有多余的工作要處理，只打算和劉琬英聊聊她那邊的最新情況，但這邊剛進了辦公室，那邊就有秘書章陽煦的匆匆匯報，說是保安在公司門口生擒了硬闖的李松。
他覺得這個匯報讓自己不太懂了：“？”
李松不說隨時能見到自己，也不至于硬闖吧。
章陽煦補充道：“李總好像喝酒了，人已經(jīng)送到接待室了。”
俞興皺了皺眉，不知道是什么情況。
他猶豫再三，沒有立即給徐欣打電話，打算先去接待室見見李松。
接待室里的李松垂頭喪氣，面前是一杯解酒茶。
“李總，你這是……”俞興轉(zhuǎn)著眼珠，好氣又好笑，“你這是和徐總吵架了？”
李松在門崗處折騰一會，酒已經(jīng)醒了大半，嘆道：“沒吵，但快了。”
俞興笑道：“你這是什么風吹過來的？耍酒瘋啊？”
李松低著頭，半晌不語。
過了好一會，他哀嘆道：“我買的車還沒到，錢付了一半，那邊就曝光排放造假了。”
俞興有點奇怪：“你還沒接受這事呢？咱上次不聊了嘛，就當為環(huán)保做貢獻了。”
“我……我不甘心啊！”李松突然抬起頭，重復(fù)道，“我不甘心！”
他心里一狠，全盤托出：“我不甘心，所以又拿錢去歐洲做空了！結(jié)果，歐洲那邊出臺了做空禁令！！我……”
俞興目瞪口呆，一回就算了，兩回就算了，這回回有你……
李松喃喃道：“按理說，歐洲那些車企肯定還有問題的，什么寶馬，什么戴姆勒，什么供應(yīng)商，這次肯定是一窩弊案，按理說，我怎么拿錢做空都能賺，多少的問題而已，可是，怎么到我就翻車了呢！”
俞興問道：“所有人都覺得能賺錢，那真的還能賺錢嗎？”
李松不說話了。
俞興又安慰道：“也不是只有你翻車，我看那什么查諾斯、阿克曼，那些大空頭不也一樣嘛，貪心是大家都貪心，翻車也是大家都翻車。”
實在是裁判直接掀桌子，所有人都受影響。
李松絲毫沒有被安慰到，雙手捂著臉，想著自己的遭遇，竟然嗚嗚的哭了出來。
俞興瞧著這么一個大男人成了這樣，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有心給徐總打個電話，轉(zhuǎn)念一想?yún)s是坐在了沙發(fā)上，看著面前的李松，陷入沉思。
良久，等到李松的情緒有些平靜下來，俞興表示不解：“李總，你拿錢去做空也不奇怪，誰不想賺錢呢，但我就是不明白，國外的消息又沒優(yōu)勢，你自己在國內(nèi)，徐總又在各行各業(yè)有交情，你與其拿錢拋在國外，不如耕耘國內(nèi)市場嘍。”
李松正心情低落，聞言便是一震，國內(nèi)市場，國內(nèi)市場……
他喃喃幾聲，忽然吸了一口氣：“我可以在國內(nèi)做啊！我在國內(nèi)有優(yōu)勢！我可以在國內(nèi)完成我的封神之戰(zhàn)啊！我要證明，我不是……”
李松看了眼俞總，我要證明，我不是驢！
俞興不得不出聲糾正了：“李總，是封人之戰(zhàn)。”
李松沉默片刻，封人之戰(zhàn)，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