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宣乘船北上。
船頭破開碧波,兩岸青山如黛卻無心欣賞。
只因手中捏著一迭厚厚的信箋,有來自洞庭的,有來自壽春的。
陸學長的信寫得急切,字跡潦草,墨跡未干處還沾了幾滴茶水,顯然是在匆忙中寫就:“漢文,放榜在即你身為書院翹楚,豈能缺席?速來壽春,莫負眾望!”
嗯,師兄怎么還沒有回洛陽?
何刺史的信則更為正式,言辭懇切:“許公子,壽春放榜在即,望你早日啟程。”
這封信與放榜無關,純粹是快到復診時間了。刺史大人現在對于外界的醫療力量有著濃濃的不信任,所以需要許大夫給他再做幾次調理。
此外,還有幾封來自書院的信件,字里行間滿是關切與期待。
許宣在世俗世界的人脈,鋪得比修行界還要廣。
正欲吩咐船夫加速,忽然一只紙鶴破空而來落在掌心。
原來是洞庭的前線急報。
他沉吟片刻,對船夫道:“轉道鎮江。”
過了半日,龜大趾高氣昂的帶著一隊妖兵大搖大擺走來。
蝦兵蟹將們押著一個渾身纏滿符咒的身影,鐵鏈鎖頸,步履蹣跚。
那身影原本巍峨如山的石軀此刻縮成常人大小,表面布滿蛛網般的裂痕,黯淡無光,仿佛隨時會崩碎成一地碎石。
澧水石王?
許宣眉梢微挑,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這家伙竟然沒死?
一場云夢阻擊戰打到最后,這位原洞庭妖族八大妖王之首始終未曾露面,保安堂眾人都以為它早已死在某個犄角旮旯里,甚至懶得去搜尋它的尸骸。
可如今,它竟被龜大活捉了回來,而且……毫無斗志。
原洞庭妖族八大妖王之首既沒有掙扎,也沒有求饒,任由鎖鏈加身的給拖到了許宣的面前,像是一塊失去靈性的頑石。
“堂主!您可不知道,這廝狡猾得很!”龜大挺著胸膛,滿臉得意,揮舞著短粗的前爪,唾沫橫飛地開始邀功,“我們布下天羅地網,在洞庭湖底搜了三天三夜!翻遍了每一塊礁石,掘穿”
捉拿過程說的是跌宕起伏,兇險異常。
許宣左耳進,右耳出,過濾了百分之九十九的雜質。
“所以,它其實就蹲在君山腳下一動不動,甚至沒反抗,只是不肯交出真靈?”
龜大張了張嘴,想再編點什么,但許宣的眼神太過通透它只好干笑兩聲,搓了搓爪子。
“堂主不愧是堂主,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呃,屬下確實稍微夸張了一點點……”
反正怎么都能吹一波,它是不會認輸的。
許宣對于石王本身更感興趣。
這可是洞庭妖族里的扛鼎人物了——靈石化形,天生通曉地脈水勢,在洞庭妖族中威望極高。
八大妖王死了七個,云中君藏在云夢跳反,這廝一個妖硬撐大局幾個月之久,愣是沒讓洞庭妖族徹底崩盤。
從法力到戰力,乃至于戰術都極為優秀,據說還懂得一點天機運算,堪稱是全能型妖王。
這樣的妖才,若是能收入麾下……
正因如此,他才愿意在江邊等了半天。若能招攬成功,這石王絕對是個能獨當一面的將才。
只可惜,這家伙真不愧是石頭成精,從被押到許宣面前開始就一言不發,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完美契合它現在這幅“心如死灰”的氣質。
經典橋段啊……
許宣心里暗笑。
被憧憬的對象背刺之后,可不就是這幅屌樣?
石王聽著龜大和許宣的對話,依舊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根本不關心眼前這人就是覆滅洞庭妖族的幕后主使。
它就像一塊真正的頑石,對外界的一切都漠不關心,甚至連恨意都懶得表達。
許宣見此情形,只覺有些麻煩,但也只是“有些”麻煩罷了。
他負手而立,目光如炬地審視著這塊頑石。幾個關鍵問題必須確認,若答案不合心意,縱使這石王有通天徹地之能,也留它不得。
第一步,便是要撬開這塊頑石的嘴。
此刻他神魂重創,諸多玄妙心術難以施展。但這又何妨?許宣最拿手的,正是那堪稱本命神通的“話療”之法。此法看似尋常,實則暗合天道,折在這招之下的英雄豪杰、魑魅魍魎不知凡幾,說是“通殺古今,縱橫當代”也不為過。
他隨意地往江邊青石上一坐,竟對著石王自言自語起來。
說來自古雄辯之士,必有驚人之語。
所以.
“我啊,快死了。”
話音未落,圣父已撤去周身法寶光華,散去體表遮掩術法。
一具布滿裂紋、死氣沉沉的身軀就這樣赤裸裸地展現在石王面前。
這動作之熟練,簡直令人忍不住要嘆一聲“恬不知恥”。
有趣的是,此刻的許宣與石王恰好形成鮮明對比:一個身體瀕死卻心思活絡,一個身軀尚存卻心如死灰。這般“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派,反倒顯出幾分參破生死的超然氣度。
江風拂過衣袂翻飛,眉宇間竟真有幾分看破紅塵的高僧氣象。
長江之水忽然掀起一陣浪花,水花拍岸的聲音像是在回應,又像是在嘲笑。
許宣暗自搖頭,他就知道那條愛看熱鬧的老龍肯定在暗中窺視。不過無妨,特意選在江邊見面也是給自己拉上一層保障。
萬一這家伙還有點同歸于盡的手段怎么辦,咱老許可是個穩重的人。
而一旁的龜大聽到這句話后立刻擺出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短粗的爪子捂住眼睛迅速轉身,好似不忍心看到這一幕出現在自己眼前。
一直如頑石般沉默的石王,緩緩抬起了頭。
因為這句話,確實足夠驚人。
那雙石質的眼睛第一次有了波動,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人類。
原來這個一手覆滅洞庭妖族、阻撓君上大計的人類強者,竟也命不久矣?
石王心中百味雜陳。
它本該感到快意,可不知為何,看著這個同樣瀕死的人類,心底竟生出一絲微妙的共鳴。
江水依舊滔滔,兩個將死之“人”相對而立,一時間竟有種奇特的默契在無聲流淌。
龜大嘆氣,長江冒出氣泡。
千萬年的石頭心就是蠢笨不堪,你跟這怪物共鳴什么.
主要是旁觀者不能理解此刻石王的狀態。
它對云中君的忠誠毋庸置疑,但當云夢妖氣將其打入湖底時,那種被拋棄的絕望感同樣真實。
感受著洞庭妖族一個個消亡,冰冷的石心第一次泛起了怨恨的漣漪。
信任的根基被粉碎,自我認同被動搖,憤怒與屈辱交織,化作令人窒息的哀慟。
當感應到主君隕落的那一刻,更是直接進入了“心喪若死”的狀態。
這本質上是一場因情感信任體系崩塌而引發的深度心理危機。
許宣作為一名善于玩弄人心的域外天魔,瞬間看透了癥結所在。
于是這位杏林圣手、神鬼莫測的許大夫立即上線,化身為知心圣父,準備與這塊頑石展開一場別開生面的“話聊”。
循著對方的心靈破綻,許大夫眼眸低垂的說道:
“其實早在三年前,我就盯上了洞庭。你們輸得,不冤。”
之后就是長久的沉默,江風驟停,連浪花都仿佛凝固。
直到——“為什么?”
沉默到石頭也要開口,聲音干澀如砂石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