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蜀山掌教確實是個復雜的人物——兩世修行,道心堅如磐石。
即便立場相悖,在云夢之事上也不吝出手相助,這份氣度令人欽佩。
可惜……搖搖頭,將劍丸收入袖中。
他與長眉之間注定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三次交鋒,耗盡了對方的大部分手段,也亮出了自己的大部分底牌。
對方也能推測出如今最后一云已落入保安堂之手,若周輕云再成功入道,長眉必將面臨氣運反噬。
到那時莫說成仙,怕是連轉世重修的機會都渺茫。
“快了……”許宣望向西方天際,那里是蜀山的方向。
七修已經匯聚其四。龍名金鼉,蟾名水母,龜名玄龜、蛇名青靈。
只差雞名天嘯,兔名陽魄,蜈蚣名赤蘇這三把劍就可以匯聚七修劍。
周輕云的天命也應在此劫,順勢引動三英二云的氣運,讓蜀山死灰復燃,否極泰來。
而且李英奇接收了舊蜀山的氣運,以天命殺星的命格之力必然是死戰。
兩股勢力的最終對決隨時可能爆發。
到時不知會有多大的波瀾,便是云夢之劫恐怕也比之不上。
此時余白又稟報了一個消息:酈同學想要踏上修行之路。
或許是親眼目睹天災之下凡人的無力,這位水利專家終于萌生了求道之心。
“修行?”許宣若有所思。
雖然洞庭大局已定,但若將來小青要北上治水,確實需要個精通水文的人才輔佐。
況且……人生在世,總要嘗試些有趣的事。
至于代價?那本就是個人自己的選擇。
許宣從玉壺中取出一卷泛著水光的玉簡,正是當年閔劍仙留下的《大玄天章》。
東海水母宮一脈的鎮派功法,在水元一道上堪稱登峰造極。
“給他吧。”許宣將玉簡遞給余白,“就說……治水與修道,本就是一回事。”
“修行了這門功法,往后就要以天下為先。”
玉簡入手冰涼,表面隱約有潮汐之聲。
余白小心收好,然后轉身告退。
原以為過了江后回程之路會無比順暢,哪想到路過蘇州之時又停留了一天。
吳郡郡守宋青天特意在城內備了一桌流水席,盛情款待書院學子,也是趁機和自己的靠山拉拉關系。
宴席擺在了庭院之中,吳郡內部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都到了。
這可是教化之功,大家都是可以分潤的。
而在后院書房之中,宋青天正在懇求一件事。
因為他實在喊不出賢弟了,所以想求許宣把咱老宋的輩分降一降。
畢竟自己何德何能與您這位風云人物稱兄道弟,不如就讓我當個宋賢侄好不好。
……語氣之誠懇簡直讓人落淚。
一旁的石王有些茫然,縱然對于人間有所了解,可這四十多歲的胖子……人族還是太復雜了。
當然許宣實在受不了一個大自己二十多歲的胖大叔當自己的子侄輩,義父更是萬萬不可能的。
“賢兄啊,咱們可要不忘初心啊。”
這話說的,有風范。
至于初心是什么……
如今的宋有德早已心知肚明。他對自己在這盤大棋中的位置以及該扮演的角色,都接受得坦然通透,絲毫沒有被人當棋子擺布的怨懟。
賢弟讓我當好人我就當好人,賢弟讓我當善人我就當善人。
畢竟自己這位賢弟可是高人中的高人,兇人中的兇人。
荀家的那位公子哥是怎么沒的他還是知道一二的,前任郡守怎么沒得自己也是知道一點。還有那些妖魔鬼怪的事情這一兩年也是知道了很多很多。
知道的越多越是恐懼,恐懼越多……突然就平靜了,甚至有些竊喜。
跟著這樣的大佬混就怕大佬不夠邪惡,不夠果斷,不夠兇殘。
偏偏許宣在這方面全部都是拉滿了預期,讓人有一種淡淡的安全感。
所以咱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了,想我宋有德也是保安堂的初始成員啊。
許宣看著這位“賢兄”憨厚的笑臉也是暗自滿意。
若對方升到高位后起了二心,他還真不好下死手——畢竟相處這些年,多少有些情分在。
“賢兄啊。”
“哎。”
“你也坐啊。”
許宣無奈地看著始終站得筆直的宋有德。
兩人敘話半晌,這位郡守大人始終保持著下屬姿態,搞得他渾身不自在。
自己又不是什么揚州教父,何必這般拘禮?
宋有德這才訕笑著落座,屁股只敢挨著半邊椅子。
“明年我便要去洛陽了,”許宣輕叩桌面,“吳郡這一畝三分地,就托付給賢兄了。”
“明白!”宋有德下意識又要起身行禮,被許宣一個眼神按了回去。
“好好干,”許宣語氣隨意得像在討論晚飯菜色,“揚州境內格局已定,日后調你入京。”
這話若是旁人說來簡直狂妄至極。一個剛中舉的士子,竟敢對一郡之首指手畫腳?可宋有德卻笑得見牙不見眼,連連稱是。
其實他心底更愿留在揚州。
天高皇帝遠,作個土皇帝豈不快活?但既然上了這條船,舵往哪轉可就由不得他了。
“咳咳,賢弟。西門縣令的調令已經遞到揚州了,不知……”宋有德想到了什么,搓著手欲言又止。
“哦,已經批過了,年后上任。”許宣輕描淡寫地答道。
這事說來簡單,前幾日給何刺史看病時順口一提的小要求。
在官場無人作梗的情況下一個錢塘縣令的職位實在算不得什么。更何況這位置近來頗有些晦氣,正經官員避之不及。
“西門縣令才干平平,但品性尚可。”許宣抿了口茶,“又剛經歷逆子案,正是人生低谷……”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過。
這種落魄又有原則的官員,正是保安堂最中意的同伴。在許宣打造江南根基的計劃里,這樣的人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宋有德聽得連連點頭,背后卻沁出一層細汗。
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自己打報告,賢弟批條子。
這套流程走得,比想象的還要順暢。
宴席散去,書院的學子們三三兩兩踏上歸途。
如今的江南地界已被保安堂犁過數遍,倒也不必擔心安危。更何況金榜題名后誰不是歸心似箭?
寧采臣背著書箱直奔金華,恨不能插翅飛回家中。
他要讓含辛茹苦的老母親親眼看看,兒子如今是舉人老爺了,往后定能讓娘親過上穿金戴銀的好日子。
季瑞更是快馬加鞭往家趕。聽說季父提前幾日回去就是為了籌備一場奢華至極的慶賀——包下全城的畫舫,請遍蘇州的名角,就等著寶貝兒子衣錦還鄉。
就連早同學也獨自往郭北縣方向去了。無家可歸的他打算在舊宅廢墟前燒些紙錢,既是祭奠亡故的親人,也是與從前那個懦弱的自己告別。
最后只剩下許宣一人回到崇綺書院。
遠遠就看見殷夫人領著諸位教授在書院門前相迎。
顧教授笑得胡子直顫,上前重重拍了拍許宣的肩膀:“漢文啊!咱們這套改革真真是書院開天辟地頭一遭!往后書院史冊上,定要給你我單開一章!”
太史教授拄著鳩杖,瞇著眼睛將這一幕細細描摹進腦海。
這位史筆如刀的老先生,已經在盤算著今晚要如何潤色這段佳話了。
師教授更是當場撥動琴弦,一曲《鹿鳴》彈得酣暢淋漓。寧采臣可是他的得意門生,如今金榜題名,比他自己中舉還痛快。
倒是秦教授神色復雜地捋著胡須:“季瑞這孩子……咳……”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反正他是一點沒想到還有這一天,這……更開心了好不好。
嘴上的好話也是說個沒完沒了,搞數學的不一定就不通人情世故。
其他教授也都喜形于色。十五人中舉!這可是力壓白鹿書院的輝煌戰績!
到了他們這個年紀,錢財權勢都是過眼云煙,能在教書育人上壓老友一頭那才叫一個痛快。
最近南山上的信使都快跑斷腿了,這幫老學究給昔日同窗的炫耀書信,怕是能裝滿幾大箱。
受到了如此多的贊譽,許教習依舊保持著謙遜的姿態,只說是.不忘初心。
至于初心是什么大家都沒有問,讀書人嘛,答案都是高度相似的,問這個沒意思。
不如問問許漢文是怎么打死幾十個衙役的趣聞。
人群角落,梁山伯與祝英臺并肩而立,眼中滿是艷羨。
“你說……我們何時才能中舉呢?”祝英臺喃喃道。她完全忘了自己女兒身的事實,光是科舉搜身那關就過不去。
一場熱鬧之后,書院歸于平靜。
夜色漸深,乙三院內。
許宣一襲月白儒衫,腰間玉帶上的透雕云紋在月光下流轉生輝。
獨坐石桌前,指尖輕叩青瓷茶盞,望著天邊漸圓的明月出神。
“篤、篤、篤。”
三聲輕響忽然打破庭院的寂靜。
那敲門聲極有分寸,不疾不徐,卻讓許宣指尖微微一頓。
門扉輕啟,月光如水傾瀉而入。
白素貞素衣如雪,立在階前。她發間只簪一支銀釵,卻比滿園月色還要清冷三分。
只是一抹烏云恰在此時擋住圓月,不是一個好兆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