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則是面面相覷,空氣中彌漫著難以言喻的尷尬,尤其是那些位列朝班的勛貴重臣。
這一整天的折騰,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好幾個年事已高的老臣又是受驚又是惱怒,更多的是后怕,一口氣沒喘勻,差點當場閉過氣去,全靠隨身的參片吊著精神。
說到底,大家心里都怕。
站在最高處的那幾位,哪個不清楚自己在道德和法理上也絕非清清白白。
真要是那位“紅衣大巫”再度降臨,清算起來誰也跑不了。
難不成還能擠上前去,賠著笑臉說“好漢饒命,打了皇帝就不要打我了”這等爛俗話本里的臺詞?
這洛陽城里的人,還沒經(jīng)歷過能把生死恐怖當成笑話來講的“冷幽默”洗禮。
只是事已至此,驚弓之鳥的戲碼演完了,空城計也唱了,總得有個交代。
眼下最緊要的,是必須立刻、馬上推出一個足夠分量的“背鍋俠”,來承接帝王那無處發(fā)泄、也絕不能指向自身的雷霆之怒。
尤其是這次事件背后那個讓人脊背發(fā)涼的隱喻,“死諸葛嚇走活仲達”。
也是民間最喜聞樂見、卻也最為政治不正確的小故事范本。
終于,在前往密室覲見的路上,幾位須發(fā)皆白的三公竊竊私語,緊急碰頭,于步履匆匆間想出了一個各方都能下臺、也最“合適”的理由。
一位閣老率先低聲定調(diào),語氣斬釘截鐵:“許是……那白蓮圣母所為。”
另一人立刻心領神會,聲音壓得更低,卻更顯確鑿:“不,不必‘許是’,就是白蓮妖人亡我朝之心不死,暗中作祟!”
密室內(nèi),驚魂未定的晉帝聽到這個結(jié)論,目光閃爍了幾下,隨即深深頷首,仿佛找到了唯一合理的解釋,深以為然。
他整理了一下略顯褶皺的龍袍,努力挺直腰板,終于有勇氣推開那扇將他隔絕了一整天的玄鐵門,重新走到人前。
很快旨意頒下,對外宣布:白蓮教余孽陰謀破壞大儺、驚擾圣駕,其心可誅!然陛下洪福齊天,朝廷應對得力,妖人的陰謀已被徹底粉碎!
于是,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流,整個朝堂上下的筆桿子聞風而動,一同發(fā)力,開始鋪天蓋地地渲染“白蓮威脅論”。
首先,這洛陽城里權貴云集,而這些人恰恰是最恨白蓮教的。
昔日白蓮教席卷半壁江山,動搖國本,更是直接觸犯了他們的核心利益。
抨擊白蓮教,是絕對安全且政治正確的選擇,能迅速凝聚共識,轉(zhuǎn)移焦點。
其次,眼看年底官員考績述職在即,去年的政績實在難看。
除了被保安堂間接經(jīng)營得鐵桶一塊、風調(diào)雨順的揚州,其他幾個州天災人禍不斷,流民失所,稅賦銳減。
這些爛賬即使用盡春秋筆法也難以完全掩蓋。尤其是荊州秋日那場波及數(shù)郡的大水,淹沒了無數(shù)良田屋舍,舉國皆知,正愁找不到頂罪的呢!
這下好了,全是白蓮教暗中破壞水利、煽動災民所致!
最后,朝廷也需要一個共同的、兇惡的外敵來轉(zhuǎn)移日益尖銳的內(nèi)部矛盾。
九州之外的撮爾小國,對大晉這般體量只有敬畏朝貢的份;北方長生天腳下的那些部落雖然蠢蠢欲動,但畢竟還沒大規(guī)模叩邊,不好大肆渲染。
既然如此,那就先從內(nèi)部的敵人開始抓起!
白蓮教,這個打不死、捶不爛的“老朋友”,自然是最佳標靶。
一時間,各種精心炮制討賊檄文、各種內(nèi)部整風肅查、各種推諉甩鍋的文書雪片般飛向各州郡。
這個年關的洛陽官場,竟因此呈現(xiàn)出一種異樣的“狂歡”態(tài)勢,唇槍舌劍、紙筆殺伐的熱鬧程度,竟是比元旦大朝會還要熱烈三分。
大年初三,當許宣一邊收拾行李,一邊琢磨該走哪條路線北上的時候,看到朝廷的聲明時氣的手都哆嗦,什么叫像去年一樣挫敗了白蓮圣母的陰謀?
你們是什么朝廷,什么草臺班子?
你說圣母無所謂,可‘去年一樣挫敗’我可就不樂意聽了。
更讓他怒火中燒的是下文,朝廷竟以此事為由,宣稱民間祭祀三皇五帝“不合禮制,易生邪祟”,下令各州郡此后此類祭祀必須由官府統(tǒng)一主持,嚴禁私祭!
“呵……呵呵……”許宣氣極反笑,指尖幾乎要戳破那紙張,“連這最后一點念想,這源自上古的敬仰,都要開始插手了嗎?要將萬民之心,也牢牢鎖進你們的囚籠里?”
他瞬間想通了關竅。
禹步、儺面,還有那引動王道氣息的手法,確實特征太過明顯。
而第二年又被人借機恐嚇,讓那深宮中的帝王和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在極度恐懼之下,必然如同受了驚的毒蛇,什么都干得出來。
斷絕一切可能威脅到他們絕對權威的苗頭,便是最本能的選擇。
“哼!”一聲冷哼如同冰碴碎裂。
“無道昏君,不想修身立德,以保天下,今反不畏道德,無端欺我,甚是可惡。想司馬氏違背洛水之誓誅魏而王天下,享國百余年氣數(shù)已盡。若不與他個報應,不見我的靈感。”
即喚彈出數(shù)只蝴蝶飛去。
這時,門外傳來清冽又帶著幾分慵懶的聲音,伴隨著若有似無的水汽:“許宣!”
話音未落,一道青影便已翩然入內(nèi),正是身兼太湖、洞庭兩湖水君之位的小青大王。
她手里揚著一份最新的保安堂情報匯總,黃金瞳里閃爍著終于搞清楚狀況的光芒,見面就嚷道:“搞了半天,原來真不是你干的!”
因為出道三年,大家只有干壞事的時候才會打白蓮旗號。
而抽皇帝老兒老臉這么拉風的操作肯定不會再用白蓮的名號。
這一點她覺得自己非常了解許宣。
許宣嘆氣,你信了就好。
這口從天而降的黑鍋,總算在自家老搭檔這里摘掉了一半。
隨后小青又問道:“那你覺得是長眉嗎?咱們的敵人里就他最聰明了。”
許宣表示不可能。
“長眉若下次再出手,必然是有了萬全的把握,一擊之下,石破天驚,力求將我們徹底打入萬劫不復之地。絕不會是這種僅僅為了嚇唬人、攪亂視線的小打小鬧。”
那是一種屬于絕頂高手和梟雄的驕傲與算計。
沉吟片刻,轉(zhuǎn)而吩咐道:“此事暫且放下。你在江南好生經(jīng)營,看緊家業(yè)。我先北上探路,洛陽水深,需得小心行事。”
“說不定關鍵時刻,還得指望小青大王率眾前來救命呢。”
小青聞言黃金瞳瞬間亮得驚人,哪里還有不懂的道理?
她一拍桌子,豪氣干云:“放心!你只管大膽地去闖!真要到了要掀桌子的那一刻,本王必定拉上姐姐,點齊兵馬來助你!”
兩人相視一笑,默契盡在不言中。
不愧是最初并肩闖蕩、將“正義”二字玩出花樣的黃金組合,思維瞬間同頻,甚至沒有絲毫的不好意思。
當然,小青心里還有些許未曾言說的大膽規(guī)劃。
許宣北上,正是她在江南大展拳腳、徹底奠定“小青大王”威名的絕佳時機。
自從新安郡之事后,她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如今無論是自身實力還是麾下勢力,都已足夠支撐她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咱可不能一直躲在你身后,或是只當個打手。”她在心底默默想著,眼中閃過銳利而自信的光芒,“而是要真正地并肩而立,讓這天下皆知保安堂有兩位堂主,缺一不可!”
兩人閑扯了片刻,院外忽地妖風盤旋、鬼氣森森,間或又有一道純正佛光透出,三者交織竟不沖突,反而有種詭異的和諧。
旋即,三道身影依召而來,悄無聲息地落在院中。
一個是王牌特工龜大,一個是地府特派員祁利叉,一個是金山寺白珠和尚。
三人動作整齊劃一,躬身行禮:“參見許堂主,青堂主。”
許宣目光掃過眼前這妖、鬼、佛的奇特組合,神色肅然,沉聲道:“你三人且聽吾密旨。”
“如今天機晦暗,道消魔漲,洛陽司馬氏望氣黯然,龍脈不穩(wěn),顯是國之將亡,必有妖孽盡出,四方龍蛇草莽亦將趁機起陸,山河恐為之變動。此乃天意已定,氣數(shù)使然,非人力可阻。”
“著你等隱匿妖形佛法,托身于山野荒寺、繁華城池、乃至幽冥交界之處,廣為探聽消息,上至朝堂動向,下至民間異聞,巨細無遺,皆需報來。待我北上入京,爾等便是我耳目,助我大事功成。切記,只可探聽,不可妄自行動,更不可殘害眾生,違者定不輕饒。”
“待功成之日,必不虧待。使你等脫離旁門左道之苦,亦能得證正果,超脫輪回。”
吩咐已畢,三人皆是精明之輩,深知此言分量,再次躬身:“謹遵堂主法旨!”
三者皆化清風,悄然而去,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院內(nèi)剛恢復清凈,便又有一人緩步走入。
來人身著洗得發(fā)白的道袍,手持拂塵,正是茅道長。
許宣看向他,臉上肅穆之色褪去,換上幾分感慨,抬手示意對方坐下:“道長,這江南之地,偏安一隅,經(jīng)過這些年經(jīng)營,鶯飛草長,繁華富庶,靈秀之氣日盛,自然是更讓人流連忘返了。”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投向北方,語氣沉凝了幾分:“然而北方大地,自去歲以來,天災兵禍不斷,如今仍是一片狼藉,病患四起,百姓困苦,怨氣郁結(jié)恐生大疫大魔。那里,才是我輩真正該去的地方。”
許宣的聲音堅定起來,帶著一種醫(yī)者與開拓者的雙重責任感:“江南已暫安,咱們……該換個更大的地方‘治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