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他不再彈奏那首哀婉的《羨鴛鴦》,而是心神沉凝,進入了極情之境!
他曾見師教授彈奏《陽春白雪》時,琴音化入天地,能令冰面解凍,春風吹拂,雪融而草木生,短暫地與自然大道相融,近乎言出法隨。
也曾聽聞,師教授奏響那上古奇曲《清角》,能引動虛空中的上古鬼神虛影降臨,甚至有圣皇車乘的異象顯現,傳遞煌煌意志,威能莫測。
寧采臣在琴道的浩瀚修為上,自然遠不及教授那般近乎通神。
但唯獨在“情”之一字上,在這對一人,對往事的極致執著與癡念上,已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堪稱超凡入圣。
此刻,極情于琴,極情于人!
錚——
琴音再起,已非方才的哀婉,而是化作一種無比純粹、無比濃烈、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思念與愛意!
這情感通過琴音宣泄而出,竟使得此地方寸之間的時空都仿佛為之凝固!
曲中那至真至純、至深至烈的情緒,開始霸道地侵染這畫壁幻境的一切。
山川為之靜默,柱石為之沉醉,連空氣中流淌的微風都仿佛帶上了無盡的纏綿與眷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這片由畫壁構筑,本應受龍潭大師掌控的小天地,竟在這極致的情感共鳴與沖擊下,開始劇烈地波動。
法則隱隱松動,逐漸脫離了畫壁的掌控,反而圍繞著寧采臣和他的琴音運轉起來!
一切都是這么簡單,這么從容。
沒有暴力破解,沒有法術對抗,僅僅是以情入境,以心馭幻,便反客為主。
所以一直在暗中關注著各方動向的龍潭大師,此刻只覺得無比惆悵。
“這……太不講道理了……”老和尚喃喃自語,語氣中充滿了無奈。
此方天地終究是依托人心幻念而存的虛幻之境,如何能承受得住這種極致到近乎偏執的情緒入侵?
癡心到了這種程度,其執念之強,與魔頭何異?
然而,龍潭大師的感嘆還是來得太早了。
他尚未來得及對寧采臣這邊的情況做出更多反應,心神猛地一震,感知瞬間投向了幻境的另一處角落。
那里的情況,似乎……更加糟糕!
更加的不講道理!
一股純粹、霸道、仿佛要焚盡萬物的力量,轟然爆發!
原來外界的早同學,此刻正緊緊盯著變幻不定的畫壁。
起初,他并未感覺到任何能吸引自己心神的東西,甚至有些擔心自己心志過于堅定,與這幻境格格不入。
若無法順利進入,反倒麻煩。
不得不刻意壓制體內那過于磅礴剛正,諸邪辟易的浩然正氣,稍稍放松了心防。
于是,那畫壁仿佛感應到了這細微的松動,艱難地、扭曲地開始演化……
最終,定格在了一個地方。
郭北縣。
人有褻心,是生怖境。
而對早同學而言,郭北縣并非褻瀆之地,卻是他生命中最初也最深刻的“怖境”之源。
萬千流光線條瘋狂交織,勾勒出陰森破敗的縣城輪廓,演化出無數面目猙獰在街頭巷尾游蕩的業鬼冤魂。
更遠處,城外那座蘭若寺在陰氣繚繞中若隱若現,那詭異的、陰陽生死交匯之地的恐怖氣息被完美復現。
早同學那向來古井無波的臉上,罕見地露出一絲極淡的意味復雜的表情,低聲自語:“哎——好好好……”
他感興趣的地方真的不多,畢竟過去不可追憶,亦無需追憶。
但這畫壁不愧是映照心神的奇物,竟能如此精準地捕捉并演化出這處對他而言意義非凡,卻又充滿痛苦與恐懼的“起點”。
“既然如此……那我可就要好好看一看了。”
他不再抗拒,主動晃動心神,投入那演化出的郭北幻境之中。
下一刻,已然身處其中。
落地之處,并非喧鬧詭譎的街道,而是……一處更為熟悉,也更為封閉壓抑的地方。
郭北縣老家那早已破敗的祖宅。
是那間陰暗潮濕的柴房。
墻壁上,密密麻麻,刻滿了無數個“早”字。
這些字跡與書院中刻下的帶著提醒與警示意味的“早”字截然不同。
這里的每一個“早”字,都深深刻入木頭或磚石,筆畫扭曲而用力,充滿了極致的恐懼掙扎,以及最原始最強烈的求生欲!
死亡的恐懼和求生的希望在每一個字中糾纏,維系著當時瀕臨破碎的心防。
早同學伸出手,指尖緩緩拂過墻上那些深深刻痕,冰冷的觸感傳來,卻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確切。
他環視這間囚籠般的柴房,淡淡地吐出四個字:
“還真是……懷念啊。”
之后嘴角竟緩緩勾起一抹笑意。
他挺直了始終如青松般筆直的腰桿,沒有絲毫猶豫,伸手“吱呀”一聲,主動推開了那扇腐朽的門扉。
門外,游蕩的業鬼們瞬間嗅到了生人的氣息,無數雙空洞而貪婪的眼睛猛地聚焦過來!
下一刻,它們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發出凄厲尖銳的嚎叫,發瘋一般從四面八方撲沖而來!
萬千扭曲的身影蜂擁而至,形成的鬼魅洪流足以讓任何心智堅定者膽寒。
然而,沖在最前面的一個手持屠刀肚破腸流的兇戾惡鬼卻猛地剎住了腳步。
它驚恐地發現,那個被它們視為獵物的書生,非但沒有逃跑或恐懼,反而在原地……不緊不慢地開始熱身?
扭動脖頸,活動手腕腳踝,舒展筋骨,發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咔噠”聲響。
那副從容不迫甚至帶著幾分期待的姿態,讓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所有沖過來的業鬼。
洶涌的鬼潮竟硬生生地在早同學周圍丈許之外停了下來。
無數業鬼從四面八方將他層層迭迭地圍困在中心,一雙雙眼中燃燒著對生靈極致的貪婪與嫉妒,那目光熾熱得幾乎要將生人灼穿。
鋪天蓋地的嘶吼與尖嘯聲浪幾乎要撕裂人的耳膜,足以讓任何人心神崩潰。
而早同學只是平靜地將手中的“湛盧”神劍,“鏘”地一聲插入身旁的墻壁之中。
隨即,慢條斯理地開始挽起寬大的袖子,露出線條分明蘊含著恐怖力量的小臂。
下一秒,一股比萬千業鬼的貪婪欲望更加灼熱更加暴烈的氣息,猛地從他心臟位置爆發出來!
咚!
如同沉睡的巨獸蘇醒,一聲沉重的心跳巨響撼動了整個空間!
滾燙的肉眼可見的赤紅色氣血波紋,一圈接著一圈,以他為中心轟然綻放開來,如同在鬼潮中投入了一顆燃燒的太陽!
熾熱的氣流吹拂起他的衣擺和發絲,紅色的氣血瞬間貫通全身,皮膚下仿佛有熔巖在流淌,散發出驚人的熱浪。
體內那股恐怖力量正在解放。
早同學緩緩咧開嘴,露出一個與平日截然不同的笑容。
那雙眼睛里,不再是古井無波,而是燃起了焚盡一切的興奮火焰。
“難怪……季瑞聽說可以再入這畫壁世界時,會那么興奮。”
他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顫栗的愉悅,目光掃過周圍無窮無盡的鬼影,仿佛在看一場即將開幕的盛宴。
“這畫壁……”
“可真是讓我欣喜啊!”
哈!哈!哈!
三聲震天大笑如同狂雷滾過,瞬間傳遍整個陰森的郭北縣城!
笑聲未落,早同學猛地一跺腳!
噼里啪啦!
轟——!
以他落腳點為中心,無數地磚轟然炸裂,那聲響遠超天空霹靂,仿佛大地自身發出的痛苦咆哮!
整個郭北縣城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宛如地龍翻身。
泥土、碎石、粉塵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推動,呈環形向外猛烈激射!
煙塵彌漫中,所有被貪婪欲望操控的業鬼先是被那三聲蘊含磅礴正氣的大笑震得神魂搖曳,頭暈目眩。
緊接著,又被這跺腳地裂的恐怖威勢驚得集體一滯!
就連最瘋狂最無畏的鬼怪,看到煙塵中那道傲然屹立殺氣騰騰狂笑的身影,一股源自本能的久違的恐懼竟無法抑制地從心底滋生上來!
下一刻,一只蒲扇大小、籠罩著赤紅氣血的手掌猛地從煙塵中探出。
精準無比地一把抓住了沖在最前面的屠夫惡鬼的脖頸,如同鐵鉗般將其硬生生拽回到自己身前!
早同學冰冷而充滿力量的聲音,如同判詞般傳入那惡鬼以及所有窺伺者的耳中: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這三年的浩然正氣修為,你們——擋不住!”
砰!!!
一聲悶響,那屠夫惡鬼的腦袋如同熟透的西瓜般轟然炸裂,黑氣四溢,瞬間化為一具無頭的殘骸,軟軟倒地。
郭北縣的劫難,降臨了!
血腥,屠殺,絕對的暴力!
“拳以載道,德先于藝!”
早同學低吼一聲,拳出如龍,赤紅氣血包裹的拳頭直接將一排業鬼轟成碎片!
“以武會友,以德服人!”
他側身一記橫掃,腿風如鋼鞭,將試圖從側面撲來的幾只厲鬼攔腰踢斷,鬼軀在凄厲慘叫中消散。
“有文事者,必有武備!”
雙拳齊出,磅礴正氣化為實質般的沖擊波,將前方扇形區域的所有鬼物清空一片!
于公傳授的各路儒家戰技拳法,此刻在他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熠熠生輝!!!!
整個城市都在這樣的力量下震動,哀鳴。
于老頭當年在洛陽大殿之上斥責晉帝,引得宿衛軍中的六軍、四軍、六校、二營全部圍攏在四周戒備的原因就是儒家的拳腳功夫真的很能打。
體魄更是強大到可以用肉身鎮住五朝龍氣的程度,一矛可以擊殺三境血魔分身。
這種狂人誰看誰不害怕啊。
所以儒俠這特殊轉職身份一般不出現,出現就很了不得。
業鬼們也是從最初的貪婪圍攻,后續變成了驚恐萬狀的四處逃竄!
但墻壁擋不住!房屋擋不住!
任何躲藏之地都被徒手撕開,將藏在其中的鬼物拖出來,以最純粹的力量活活打散超度!
“怪物!這是個怪物啊!!!”
業鬼們發出了絕望的哀嚎。
早同學卻在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正在肆意鎮壓著這些心中魔頭的顯化。
每一拳每一腳都帶著滌蕩污穢,匡正乾坤的痛快淋漓!
幻境經歷了不止一次,但如此逼真的手感以及細膩的情緒演化真的是上品之中的上品。
在他這蠻橫不講理的暴力碾壓下,畫壁辛苦演化出的郭北幻境正在劇烈波動,邊緣開始模糊崩解。
這幅壁畫根本承受不住這種級別的力量宣泄和正氣沖擊!
一直在暗中觀察的龍潭大師感知到這一幕,也只能無奈地宣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好一派縱橫無我,剛猛無儔的儒家正氣,果然……無敵。”
這老和尚心中惆悵更甚,只得將注意力轉向幻境的另一處。
這一看之下,更是讓他眼前一黑,差點沒背過氣去。
最后一位公子更是病的不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