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只有主角團才懂得堅守承諾,老和尚龍潭大師卻也是個有堅持的講究人。
他當年欠下的因果,到了該還之時,便是刀山火海也絕不會退縮。
于是低眉垂目,道了一聲莊嚴肅穆的“阿彌陀佛”。
枯瘦的手掌握緊了禪杖,周身氣息開始與整座畫壁共鳴,竟是準備與這三位看上去就極其不好惹的奇人斗上一斗!
想他修行多年,憑借這畫壁奇寶和一身修為,應該……
若是此時自審靈臺,老和尚可以看到一抹灰氣已然降臨神庭內景,蒙昧了佛心。
可惜身處劫中,終究是被推著往前走去。
喝!
起手便是殺招!
只見禪杖頓地,整個畫壁空間隨之劇烈震蕩,天地景象驟然變幻!
方才還算穩定的環境瞬間崩塌,取而代之的是烏云壓頂、地火奔涌、山崩海嘯的末世之景!
無數哀嚎的怨魂虛影在風中浮現,恐怖的天威如同實質般壓下!
畫壁,作為凈土宗與幻化宗門秘傳的根基匯總,早已超越了普通幻術的范疇。
是一件擁有不可思議威能,介于法寶與神通之間的奇物!
當年凈土宗內的魔僧能憑借三百年積累與佛魔一體許白蓮爭鋒,靠的便是此等底蘊。
龍潭和尚蟄伏多年,未嘗沒有幾分借此寶平息畫壁之劫,甚至更進一步成就功業的野望。
然而,他今日收獲的,只有深深的絕望。
過程非常簡單,且極度打擊人。
因為特效的經費開始瘋狂燃燒!
就在龍潭大師引動天地災劫的同一剎那,早同學竟以毫厘之差,搶先了半個身位,率先出手!
要知道“三奇”能混在一起出生入死,感情如此瓷實,那必然是有深層次原因的。
那就是意氣相投,相性相合!
換句話說,季瑞固然奔放且癲狂,但他的另外兩個小伙伴,也絕不是什么循規蹈矩的“好鳥”!
早同學臉上帶著一種“搶跑成功”的細微愉悅感,抄起了那柄古樸的神劍。
湛盧神劍自出世以來,似乎還真沒什么驚天動地的戰績。
并非神兵不鋒銳,不高潔。
實在是因為保安堂里頂級神兵上古遺寶扎堆出現。
它固然是仁道圣劍,超然物外,但其他神兵魔器也絕非易與之輩。
更何況早同學平日對敵多數情況下僅憑一身磅礴浩然正氣,輔以剛猛無儔的儒家拳腳功夫,就足以鎮壓絕大部分場面,自然沒給湛盧多少出鞘亮相的機會。
導致這柄絕世神兵出世接近一年,劍鞘都快被盤出包漿了,竟沒怎么真正的打過架。
此刻,早同學心念通達,覺得是時候讓這位老伙計綻放它應有的光彩了。
他左手穩穩握住古樸的劍鞘,右手緩緩握上那溫潤如玉的劍柄。
嗡——!
一股難以言喻至精至純的清氣如同沉睡的洪流驟然蘇醒,自劍柄與劍鞘的契合處奔涌而出!
其氣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
尚未完全出鞘,一道通天徹地純粹由浩然清氣凝聚而成的巨大光柱便已悍然屹立于動蕩的畫壁世界之中!
龍潭大師引動的毀天滅地的災劫景象,竟被這股沛然莫御的仁道之力生生定住,狂風、烈焰、雷霆、鬼影……
一切災厄都無法靠近光柱半分,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鏘——!
一聲清越悠長的劍鳴,仿佛自太古傳來,響徹整個空間!
湛盧劍身終于被徹底拔出!
通體黑色,渾然無跡的長劍,并未散發出逼人的鋒芒,反而讓人感受到的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寬厚與沉穩。
厚重無邊,仁者無敵!
僅僅是拔劍而出,這方由畫壁構筑的世界就開始劇烈地顫抖哀鳴!
空間的邊緣泛起無數漣漪,仿佛隨時都要崩解!
這幅龍潭和尚視若根基的畫壁,顯然根本承載不住這柄圣劍之中所蘊含的無邊無際的仁道力量與浩然正氣!
就在那通天徹地的清氣光柱定住災劫的剎那,一陣莊重恢弘卻又溫暖和煦的曲調如同自九天垂落,又似從大地滋生,驀地從四面八方同時響起!
要今天來到畫壁之中的可不止一個經費戰士,豈能讓好友一個人獨攬風騷!
“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
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這竟是上古圣皇舜帝所作的《南風》之歌!
傳說舜歌《南風》而天下治,《南風》乃生長之音,蘊含圣王仁德,樂與天地同和,意得萬國之歡心,故能天下大治!
此刻這蘊含著平定天下,福澤萬民之大宏愿的樂聲如同暖融融的春風,輕柔卻無可阻擋地在動蕩的畫壁世界中傳蕩開來。
琴音所過之處,哪還有半分電閃雷鳴、洪水滔天、火海肆虐的末日景象?
狂風化作和煦微風,烈焰熄滅萌生新綠,怒濤平息化為甘泉,怨魂虛影被撫平戾氣,臉上竟露出安詳之色……
轉眼間,一片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祥和景象取代了之前的災厄,溫暖的光芒灑遍每個角落。
寧采臣臉上帶著一絲計謀得逞的喜意,十指優雅地撥動著虛空中無形的琴弦。
還抽空給了早同學一個極其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說:
“你以為你搶先半步?”
“我卻是領先了你整整一個身位,早就出發布局啦!”
原來,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自從踏入這片畫壁區域,他就在心中無聲無息地彈奏起了這圣皇之樂,將琴意悄然布設于四面八方,融入環境之中。
此刻曲入高潮,一經發動,自然是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卻又以堂皇大勢橫掃八荒六合!
都說了,“三奇”能混到一起,那是有原因的。
卷,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最后一奇嘛……
季瑞看著那通天徹地仁德無雙的湛盧神兵,再感受著這橫掃八荒六合滌蕩災厄的南風圣曲……
他憋了半晌,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極其臟的臟話。
他屬實是沒想到!
這兩個家伙,一個平日里濃眉大眼剛正不阿,一個看起來斯文瘦弱情癡入骨,動起手來竟然如此果斷又“卑鄙”!
在出風頭這種關乎男人尊嚴的事情上,居然完全沒帶上我?!
而且最可氣的是,自己竟然也沒想到這一層?!
光顧著興奮了,現在映襯得自己跟個只會“呀哈哈哈”傻笑的小丑一樣!
此刻再想跟上隊形已然晚了半拍。
那柄“克己”小刀造型精巧隱秘,在沒有提前醞釀好驚天大招的情況下,是絕無可能憑空生出什么炫目光影特效加持的。
就算他急急忙忙從虛空中召出那只通體雪白的儒道靈獸白鹿,圣潔是足夠圣潔,可倉促之間,又怎能立刻營造出媲美旁邊那兩個混蛋一個引動天地清氣,一個奏響圣皇遺音的宏大場面?
我……我……我……
季瑞氣得差點原地跳腳,卻只能無能狂怒。
胸腔里那股剛沖破禁制的澎湃氣血,此刻堵得他無比憋悶。
只能說,這就是顏色重新上腦,導致心靈“圓滿”之后,反而失去了那份極端理智下的“智慧”的表現。
若是還跟之前一樣處于那種特殊的天才狀態,算無遺策,豈能被這兩個小伙伴如此默契地背后“捅刀”,在出風頭的關鍵時刻完全被排除在外!
所以,憋屈的季瑞此刻只能悻悻然地跟在隊友身后,進行一些“嘎嘎亂殺”的輔助工作了。
而也就在他內心戲爆棚的這一刻。
鏘!
早同學手中那柄承載著無上仁道與浩然正氣的湛盧神劍,終于徹底斬落!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花里胡哨的光污染。
萬重幻境如同最脆弱的琉璃,自劍鋒所向之處開始無聲地寸寸碎裂。
世界中曾充斥的億萬縷絢爛霞光,迷離色彩,被一道純粹到極致也強大到極致的“白”徹底貫穿蕩滌!
那道“白”并非物理意義上的光芒,而是“理”!
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絕!
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氣所凝聚成的無上劍意!
周遭幻境曾極盡妍麗之能事:仙鶴翔舞,姿態優雅;金蓮遍地,綻放毫光;玉樓瓊宇綴滿星辰,奢華無盡;靡靡之音裊裊不絕,許諾著永恒極樂……
但這完美無瑕到虛假的世界,恰恰缺了最重要的一角——真實。
它少了人間的苦難磨礪,失了塵世的煙火氣息,更沒有道德抉擇的荊棘之路,終究只是一個最精致也最可怕的牢籠。
煌煌劍意過處,整個幻境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仙鶴哀鳴著從空中墜落,身軀在半空便化作森森枯骨;金蓮瞬間凋零枯萎,化為污濁的淤泥。
華美的玉樓瓊宇如同沙堡般流沙傾頹,暴露出其后冰冷死寂的無盡虛空;那蠱惑人心的靡靡之音,被不知從何而來的朗朗的讀書聲與象征正義征伐的金鐵交鳴之聲徹底覆蓋碾碎!
整個世界,仿佛成了一幅被清水徹底浸透的艷麗彩畫,所有鮮艷甜膩虛假浮夸的色彩都被這股浩然之力沖刷殆盡,迅速褪去。
只剩下構成世界最基本的黑白二色,以及那一道代表至“理”與至“力”的無可匹敵的煌煌劍光!
最終,承載了無數幻境與欲念的畫壁,先是被湛盧劍意從中一分為二,裂開一道巨大的邊緣閃爍著黑白二色的豁口!
緊接著,寧采臣的《南風》曲調和煦吹拂而入,所過之處,破碎的幻境殘片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褪色,被打回最原始、最純粹的流光線條狀態。
其中蘊藏的龐雜六欲之氣怨念穢物,更是在圣皇仁德之音的滌蕩下,被凈化一空,再無半點殘留。
幾人只覺腳下一空,周遭景象如同退潮般飛速流逝。
待再次站穩,已然回到了那處古樸的寺院后院。
依舊是灰白的院墻,纏繞的藤蘿,零落的梅花。
只是那面原本繪制著繁復壁畫的墻壁,此刻已變得黯淡無光,只剩下一些斷斷續續失去了所有神異的彩色線條,如同孩童拙劣的涂鴉,再也看不出絲毫玄妙。
早同學“鏘”地一聲還劍入鞘,動作流暢,臉上是一副神清氣爽念頭通達的表情。
寧采臣指尖微動,那無形的琴弦悄然收回袖中,神色從容淡定,一如往昔。
唯有季瑞,仰天搖頭,唉聲嘆氣,似乎有些想不開。
傅家父女則是心中大喜過望。
以他們的眼力和修為,方才只覺得眼前各種難以理解的特效聲光在感官中瘋狂亂閃,浩大磅礴。
還沒等看明白發生了什么,再一回過神來竟然就已經脫困而出,回到了安全的外界!
而對面的兩位和尚,可就慘了。
龍潭老和尚面如金紙,委頓在地,氣息低迷得如同風中殘燭,眼神暗淡無比,再無半分得道高僧的氣度。
視若性命持修多年的本命畫壁被徹底毀去,心神牽連之下,這一身修為當場就被廢去了一大半!
當真是應了因果報應,絲毫不爽。
修行者貿然以神通手段囚禁身負人道氣運的朝廷官員,便是自行引動了外劫。
他道行不足,心念亦非純粹無私,自然度不過這劫難,落得如此凄慘下場,也是必然。
人道對于人族的庇護規則便是如此全面且霸道。
強如許宣那般手段、心性、修為都堪稱頂尖的“邪教頭子”,當年都差點在這上面栽了大跟頭,何況是這畫壁老僧?
而小和尚放開抱住師傅的大腿,站起來了。
盡管此刻嚇得渾身發抖,卻還是顫顫巍巍地挪動腳步,張開雙臂,擋在了那三個“兇神惡煞”的大惡人與自家師傅之間。
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向著季瑞等人不住地作揖祈求:“幾、幾位大俠……高、高人……求求你們,放過我師傅吧……他、他老人家德行不足,真的……真的煉不出舍利子的啊!”
似乎覺得說服力不夠,又趕緊補充了一句,把自己也捎上:“當、當然,小僧我就更不行了!我們都不行!真的!”
“呵,”季瑞看著這小和尚又慫又有點義氣的模樣,倒是氣笑了,“還挺有情義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