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華美裳服,身上依舊是那件沾染了征塵,卻依舊鮮艷如血的緋色舞衣。
虞姬的目光掠過案上,落在了項王榻邊那柄裝飾華麗的佩劍上。
她伸出手握住了劍柄。
劍很沉,遠超她平日所用,但手腕極穩的緩緩將其抽出劍鞘,寒光如水,映亮了她平靜得近乎肅穆的容顏。
起舞了。
劍光開始流轉,不再是沙場搏殺的剛猛,而是糅合了女子柔美與必死決心的凄艷。
寒芒在空中劃出道道弧光,時而映照出項羽那雙充滿痛楚癡狂卻又無法阻止的復雜眼神,時而映照出她自己那決絕而平靜仿佛看透一切宿命的面容。
沒有繁復的技巧,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儀式般的莊重,一種赴死前的坦然。
帳外的楚歌聲聲入耳,更添悲涼。
只是許宣看的皺眉,這舞.好看,也好不講道理。
帳外楚歌屬南方火音,與楚軍同氣相求,但被漢軍反向利用,形成“火生土而自衰”的術數克制。
此消彼長之下霸王命數已盡。
但隨著虞姬的舞蹈,霸王因金生水而泄去的氣運竟然停止了流動。
愛情這東西還是那么離譜。
只是如此恐怕不能讓霸王重新起復,殺出重圍。
最后一旋,虞姬定在霸王面前,氣息微喘,手中的劍鋒卻穩穩定格。
陡然間,漢軍進攻的戰鼓聲如同敲響的喪鐘,沉悶而極具穿透力,驟然間隆隆擂響,從四面八方壓迫而來!
“漢兵已略地,”虞姬的聲音輕得如同一聲嘆息,卻在這死寂與鼓聲的背景下清晰無比地傳入項羽耳中,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判詞,“四方楚歌聲。”
項羽的重瞳驟然收縮,以他的武勇和反應,自然可以在一瞬間奪下那柄劍。
手臂的肌肉瞬間繃緊,那曾舉起徐州鼎擁有萬斤之力的手臂,卻在此刻被無形的枷鎖死死捆住。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更知道她為何要這樣做。
他知道自己已無力回天,知道這最后的絕別是她選擇的維護最后尊嚴與驕傲的方式,也是她對自己命運的最終掌控。
所以,那能力拔山兮的手臂無法抬起分毫。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心愛的女人用盡平生最后的力氣,對他綻開一個極致溫柔,極致凄美的笑容。
恍惚間與當年吳中初見時,那明媚少女的笑容重合在一起,純凈得刺眼。
“大王意氣盡,”詩句出口的瞬間,冰涼的劍鋒已決絕地吻上她纖細的脖頸。
一股溫熱的、鮮紅的液體瞬間涌出,染紅了劍刃,也染紅了她緋色的衣襟。
“賤妾何聊生。”
最后五個字,輕飄飄地落下,伴隨著她身軀的軟倒。
項羽發出一聲如同受傷猛獸般的低吼,猛地上前一步,將軟倒的虞姬緊緊抱在懷中。
滾燙的虎淚終于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砸落在逐漸失去溫度的臉頰上。
這淚,既是為懷中逝去的紅顏,也是為自身窮途末路,連至愛都無法保護的滔天悲憤與絕望!
原本被楚歌壓制到低沉的意志再次被鮮血喚醒,狂暴的氣勢已經扭曲了時空。
天穹之上金星極致升華,雖依舊動搖不了劉邦的“五星聚東井”之相,但.
這一刻的霸王重歸巔峰!
虞姬用命做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這就是霸王別姬啊~~~~
許宣的神念發出無聲的長嘆,即便知曉歷史,親眼見證這一幕,依舊感到一種震撼。
按照歷史,接下來便是項羽悲慟之后,率八百江東子弟精銳騎兵,趁夜突圍,上演那最后一場壯烈至極的東城快戰與烏江自刎。
然而,就在許宣以為記憶景象將繼續推進之時,這方由執念構筑的世界,卻猛地開始倒帶!
眼前的景象如同破碎的鏡片般飛速回溯,噴涌的鮮血倒流回傷口,落下的劍鋒抬起,訣別的話語被吞回,渙散的眼神重新聚焦……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強行扭轉,飛速退回到了最初。
退回到了楚軍剛踉蹌踏入垓下戰場的那一刻。
而身旁那【虞姬】臉上,那片刻前還盈滿極致痛苦與決絕的瘋癲,也如同潮水般褪去。
瞬間又被一種扭曲癡迷的愛戀與崇拜所取代。
她又一次“看”向記憶中那個依舊威武卻注定走向敗亡的男人,仿佛之前那慘烈的一切都從未發生。
“……難怪那八萬戰魂都被超度干凈了,你還是這副瘋批模樣。”許宣低聲自語,語氣帶著一絲無語的恍然。
“合著你這根本不是被戰魂怨氣影響的,而是自己把自己困在這無限循環的虐心劇本里了啊?”
“就來回來去沉浸式演繹這霸王別姬的最后一幕……是個人,不,是個鬼,是個妖,都得被逼瘋啊!”
這劇情放女頻文里都算得上頂級虐主了。
他覺得自個兒兵法也學了,歷史場景也親眼見證了,這趟“神魂記憶沉浸式體驗之旅”差不多該結束了。
跟一個困在死循環里的偏執狂耗著,實在沒啥效率。
于是,他清了清“神念”,對著那再次準備“開場”的【虞姬】核心,拋出了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
“你想見見真正的霸王嗎?”
嗡——!
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整個不斷循環的記憶景象驟然一滯!
【虞姬】那原本癡迷望著項羽身影的血紅眸子猛地轉了過來,死死盯住了許宣!
那目光中充滿了驚疑、瘋狂,以及一絲被深深壓抑的幾乎不敢觸碰的渴望。
許宣不給她反應的時間,繼續用神念傳遞信息,甚至帶著點吟誦的腔調:
“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以他的性子,就算死了,豈是甘于平凡、默默無聞去轉世之輩?他若未選擇投入輪回,必然在那幽冥地府之中,照樣扯旗稱王,爭霸一方!”
“你……就不想去親眼看一看嗎?看看他如今在下面,又是何等威風?”
那團紅色的影煞劇烈地波動起來,但意動僅僅持續了一瞬,便被更深的迷茫和固有的認知所覆蓋。
她依舊遲疑,甚至有些抗拒理解這個概念。
許宣琢磨了一下,立刻意識到問題所在——是自己想當然了!
虞姬和項羽都是正宗的楚人。
而楚地固有的神話觀念,與后世佛教傳入后形成的輪回轉世體系截然不同。
在楚人的傳統信仰中,死亡是由大司命這位神祇所掌管,祂主宰著人類的生死壽夭,人死后便是歸于幽都。
死亡往往意味著一種永恒的沉寂而非一個新的開始。
對她而言,“地府爭霸”這個概念,可能本身就非常陌生甚至難以理解。
她執著于生前的記憶循環,正是因為在認知里死后并無更好的歸宿,唯有生前的絢爛與悲壯才是永恒。
“嘖,文化差異真麻煩……”
許宣的神念嘀咕了一句,看來得換個她能理解的說法了。
不再提那套地府輪回的概念,而是切入一個或許更能觸動對方的核心——祭祀與存在。
“罷了,不說那幽冥之事。”他神念傳遞出的語氣變得更為實際,“你可知,如今天下早已更迭無數朝代,人間帝王頒布律令,封禁了許多不合規的祭祀,搗毀了無數民間祠廟。”
他刻意放緩了語調,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惋惜:“說不定……你那位力拔山兮的男人的祠堂,早已破敗不堪,蛛網塵封,再無人記得獻上一柱清香,灑下一杯薄酒了。”
許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是個“會勸人”的。
專往痛處戳。
此言和夫人你也不想.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是更加文雅。
無論在哪個時代對于逝去的英雄或親人而言,祭祀的香火是否延續都意味著他們是否還在被銘記,是否還以某種形式“存在”于世間。
這對執念深重的魂靈而言,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事。
至于如何維系這香火……
許宣心思活絡起來,他的保安堂不正可以“幫”上忙嗎?
無論是尋訪遺跡、重修祠廟,這里面可操作的空間就太大了。
拋下這個極具誘惑力且更符合對方認知的提議后,許宣的神念不再停留,倏然脫離了虞姬那混亂而偏執的神魂記憶,回歸外界現實。
呼——
而此刻,被金色佛光五指山鎮壓在地上的那株虞美人妖植,也發生了劇變!
她本就是個果決剛烈的性子,生前能毫不猶豫地引劍自刎,此刻在許宣給出的“希望”刺激下,同樣做出了干脆的決定。
扭曲的混亂能量被強行剝離,只留下屬于她自身的那部分極致負面氣息。
這股精純的妖力與修煉幾百年的妖軀徹底結合,悍然沖向了化形的最后關卡!
霎時間,以此地為中心,方圓百里的陰煞之氣,稀薄兵戈之氣,都仿佛受到無形牽引瘋狂地匯聚而來,注入那株虞美人花中。
妖氣沖天而起!
佛光鎮壓之下,紅光劇烈閃爍,最終凝聚成形。
一名身著鮮艷如血的紅衣女子顯現而出,身姿挺拔,眉眼間既具絕世嫵媚,又帶刻骨英氣與兇戾。
脖頸間系著一條飄逸的紅色綢帶,巧妙地遮掩了某種痕跡,手中緊握著一柄寒光四溢的長劍。
周身散發出的兇煞之氣狂暴異常,比之前那混亂的狀態更加凝練、更加危險!
仰起頭,那雙血紅的眸子不再瘋狂,而是充滿了冰冷的決絕和一種對新目標的偏執。
頭頂蒼穹之上,因妖物化形而必然降臨的滾滾天雷開始醞釀。
不是所有妖物都有這個待遇,但虞美人是有這個資格的。
渡得過,則真正化形而出。渡不過,則煙消云散。
當然對她而言這不是什么威脅,虞姬可是化形自帶神兵的。
一柄長劍出現在了掌中。
許宣滿意的點頭,新員工有點東西啊,自帶辦公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