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辭犀利,比喻精妙,每每切中要害,聽得在場眾人一愣一愣,大開眼界。
原來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這么不好嗎?
隨后更是經典的白蓮教義宣講環節。
許宣將那些“真空家鄉,無生老母”的教義,結合現場權貴們對現實的不滿與渴望,講得深入淺出,天花亂墜。
語氣時而激昂,時而悲憫,極具煽動性,即便是那些最初只是被脅迫而來的權貴也不禁被這氛圍感染,覺得這幫反賊說的好像……
還真有幾分道理?
這位法王,看起來是有點真本事的。
整個流程熟練無比,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專業老白蓮”味兒,撲面而來。
一旁的侯生聽得更是心悅誠服,暗暗點頭:“這位新老板脾氣是暴虐了點,手段是酷烈了些,但這傳道授業蠱惑人心的本職工作,做得是真到位!看來大智法王在‘講經’這一塊,確實略遜一籌啊。”
薊縣縣令站在人群中,臉上堆著與旁人無異的諂媚笑容,連連點頭稱是,仿佛對法王的教誨感悟極深。
然而寬大袖袍下的手卻死死攥緊,內心的恨意與屈辱如同沸騰的巖漿快要壓抑不住。
在場眾人里就屬他身份最高、背景最硬。
出身地方郡望,雖非頂級門閥,卻也頗有根基,本是正經的舉薦孝廉出身,官途平穩,若不出意外,再過幾年未必不能調入州郡,甚至有望一窺中樞。
他是根本不想也不屑與這些邪教逆賊沾上一點關系!
可惜造化弄人。
三年前,那位看似溫和的大智法王,沒用任何邪法妖術,純粹用人間手段,精心布下一個他無法掙脫的局。
那件事若是捅出去,莫說烏紗帽,就是項上人頭乃至家族聲譽都要徹底完蛋,沛順王震怒之下,足夠他死上十幾回。
不得已只能咬牙認下,從此被套上了白蓮教的韁繩。
所幸之前的要求還算“克制”,無非是借他職權封鎖大澤鄉周邊區域,壓制一些“不必要”的流言,再行些方便。
這些事他過去為打點關系、上下其手時也沒少干,只當是換了個更危險的“東家”。
可萬萬沒想到,如今換來的這位新法王,看起來比大智還要瘋癲!
張口閉口就是什么“真空家鄉”、“無生老母”,跟他大談什么狗屁偉業和奉獻!
“沒有你們這幫殺千刀的反賊之前,本官在人間過得不知道有多舒坦!”
正當他在心底罵得不知天地為何物時,猛然間對上了許宣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精心偽裝的笑臉,直窺他內心最不堪的怨毒與恐懼。
縣令渾身一個激靈,所有咒罵瞬間噎在喉嚨里,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
幾乎是本能地將臉上諂媚的笑容又堆厚了三分,腰彎得更低,用近乎夸張的語氣高聲附和:
“法王圣明!法王說得太對了!”
“下官……不,是弟子!弟子早就盼著能為‘家鄉’大業貢獻一份綿薄之力了!能追隨法王,共建家鄉,實乃弟子三生修來的福分!”
他畢竟是舉薦出身,腹中確有幾分文墨,一番表忠心的話竟也說得辭藻華麗,情真意切。
不僅如此,為了展現“價值”更是主動上前一步,壓低聲音獻寶似的說道:“法王,弟子在鄰邦梁國有一位至交好友,身居要職。此人有一項……嗯,頗為特殊的小愛好。弟子或可設法投其所好,引他亦來共襄盛舉,為我圣教偉業再添一份助力!”
他這話一出,周圍幾個豪紳表面上立刻紛紛贊嘆:
“縣令大人高義!”“為了圣教,真是盡心盡力!”“吾等楷模!”
然而他們低垂的眼眸深處,卻都不約而同地閃過一模一樣的鄙夷和痛罵:“畜生!又一個拉人下水的牲口!”
因為他們中的不少人,當初正是被這樣“至交好友”用“投其所好”的方式,一步步拖入這無底深淵的。
如今見縣令如此熟練地要用出同樣的手段,兔死狐悲之余,只剩下.竊喜。
是是是,多拉一些人來。
鬧大了,咱們就可以一同洗白了。
結束了第二場“賓主盡歡”的見面會后,許宣對侯生的態度明顯緩和了不少。
地頭蛇雖然修為不咋樣,但辦事效率和對本地網絡的掌控力,確實還有些用處。
稍作休整,許宣便讓侯生前頭帶路,兩人趁著夜色,徑直往那聞名遐邇卻又荒僻異常的大澤鄉而去。
許宣要親眼看一看,白蓮教所謂的“準備工作”,究竟做到了何種地步。
路途上,侯生為了在新主子面前表現,更是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盤托出,詳細講起了大澤鄉之事的前因后果。
“約莫四五年前,便有巡游的教眾路過此地,回稟總壇說在此處屢見‘陰兵借道’之異象,每逢特定時辰,便陰風怒號,鬼影幢幢,甚至有戰馬嘶鳴、金戈交擊之聲隱約可聞,陰氣濃郁得化不開。”
“總壇得報后便遣專人前來探查,發現此地因當年那場首義,承載了太過濃烈的‘破序’與‘怨望’之念,導致陰陽界限比尋常地界要薄弱許多。”
“但……也僅僅是薄弱,天地法則依舊牢牢鎖死了兩界通道。”
侯生一邊引路,一邊比劃著:“另一邊的‘兵馬’似乎極為焦躁,它們無法跨越陰陽之隔,只能不斷地在最薄弱處徘徊,試圖將自身的力量和身影投射過來,希望能引起陽世足夠的注意。”
“教中高人推斷,若在陽世這一邊有一位既精通鬼道馭魂之術,又深諳上古儀軌陣法的大能,愿意耗費海量的資源與法力作為‘接引’,或許就能在此地強行撕開一道臨時的門戶。”
而那個既精通鬼道又深諳儀軌陣法,并且對此事表現出極大興趣的人,自然就是大智法王了。
“后續具體事宜皆由大智法王親自接手,小人就知之甚少了。”
侯生語氣帶著敬畏,“只知法王似乎以秘法與陰間的陳勝王取得了聯系,雙方具體達成了何種協議,外人無從得知。但自那以后,這幾年間大澤鄉‘陰兵借道’的異象便逐漸減少,直至徹底消失無蹤了。”
許宣聽完侯生的敘述,微微頷首,心中也不由暗嘆:
這白蓮教能綿延三百年而不絕,屢屢掀起滔天巨浪,絕非僥幸。
教中當真是能人輩出,各有所長。
想要打破陰陽界限可不容易。
樹妖姥姥那是稀里糊涂做了開劫之妖,在脆弱的節點上以槐樹之軀無意間貫通了兩界。
陰陽法王之所以能令正邪兩道都忌憚無比,正是因其本質特殊,能無視天地法則,隨意穿梭陰陽兩界。
而之前的吳王闔閭為了重返陽世,也是借用了紂絕陰天宮殘留的六天鬼神門戶,以那柄凝聚了無數祭祀與怨念的勝邪劍為坐標,再巧妙借助邪劍出世的天時地利,才僥幸成功。
“如今看來,”許宣望著遠處在夜色中更顯荒涼沉寂的大澤鄉,心道,“這位大智法王,竟是憑著自己的智慧與手段,另辟蹊徑,也完成了類似的準備。果然不能小覷了天下人啊。”
只是這番精心布置,如今卻撞上了冥冥中受命運指引而來的白蓮圣父。
看來注定要生出些意想不到的波折了。
在侯生的引領下,兩人很快便來到一處看似平平無奇的荒野。
大澤鄉本就地處偏僻,歷經千年歲月此地除了荒草土丘與偶爾可見的殘破瓦礫,依舊荒涼得看不到多少人煙。
“法王大人,就是此處了。”
侯生指著前方一片看似毫無異狀的空地,語氣帶著幾分尷尬,“大智法王在此布下了極強的隱匿手段,具體為何,小人……小人也不得而知。我只是奉命定期前來巡查,確保外圍無恙。”
他確實參與了前期的諸多準備工作,甚至不少陣法材料都是經他之手埋下的。
但最后那一步核心的隱匿與觸發機關,大智法王并未讓其知曉。
即便看見了,以普通二境的修為和見識也根本無力解開那位以智慧著稱的法王所留的后手。
許宣微微頷首,他感知到侯生并未說謊,且帶的路也分毫不差。
即便尚未靠近,敏銳的靈覺已然“看”到了空氣中彌漫的陰氣痕跡。
這股味道很是熟悉。
并非來自五方鬼帝的道場,也非源于南閻浮提那般混雜的幽冥之地,而是更為更為森嚴的十八層地獄的氣息。
“如此看來……那位陳勝王即便后世得享些許人間香火,其真靈在陰司的最終下場,恐怕也相當不妙。”
但那個地方,某種意義上或許正適合他。
畢竟當年跟隨他揭竿而起的多是戍卒貧民這些掙扎在最底層的魂魄。
如今即便在幽冥,環繞在他身邊的恐怕也依舊是那些充滿怨憤與不甘的底層鬼眾。
與那十八層地獄的絕望氛圍,倒是“相得益彰”。
至于大智法王留下的那點隱匿布置……
在白蓮法相慧眼之下這一切都如同虛設。
圣父根本不需要去推算破解的步驟,只是隨意地抬起手,五指微張,對著前方虛空某處輕輕一抓。
動作輕松寫意得像是隨手扯開一道帷幕。
“嗤啦——”
一聲如同錦帛撕裂的脆響在寂靜的荒野中響起。
眼前的空間仿佛蕩漾起水波般的漣漪,隨后一道由純白色法力構筑,復雜精妙的符文驟然浮現,卻又在下一刻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寸寸崩裂,化作點點流光消散無蹤。
幻境破去,露出了被遮掩的真相。
大智法王的布置固然精妙絕倫,但終究架不住……權限狗的操作,就是這么的不講道理。
許宣立于那被強行撕開的隱匿結界入口,目光投向其中,即便以他的見識,眼中也不由掠過一絲驚異。
“好一座法壇!”
只見前方并非想象中的陰森洞窟,而是一片被無形力量強行開辟并穩固出的奇異空間。
九座巨大的青黑色石臺,依著此地獨特的山勢與地氣脈絡錯落分布,其形制宏大而古拙,足足有近百丈見方。
卻并無沖天的光柱或繚繞的氤氳霞光,反而深沉內斂,散發出一種近乎死寂的壓抑氣息。
每座石臺皆以本地特有的青黑色山石壘砌而成,表面刻滿了深奧繁復的古老符咒,每一筆劃都蘊含著某種溝通幽冥,動搖秩序的詭異力量。
九處陣眼并非按尋常的幾何圖案排列,而是嚴格對應著所在地的山川走向地氣流轉的天然節點。
暗合九星輪回之勢,上應天穹星宿之力,下扼大地陰脈之樞。
石臺形態各異,或如伏虎,或似潛龍,或似龜蛇盤踞,卻又通過地氣與符咒聯為一體,構成一個無比玄奧而強大的整體。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法壇核心兩側稍小的石臺上,擺放著的兩樣詭異事物。
一側石臺上,懸浮著一條碩大的鯉魚。
那鯉魚鱗片黯淡,魚腹被利刃剖開,內臟卻未曾流出,因為里面赫然塞著一卷古樸的帛書。
若有人此刻打開帛書,必然能看到其上以朱砂寫就的“陳勝王”三個刺目大字!
更令人心悸的是,這條魚竟被邪法維持在一種詭異的“生死之間”的狀態。
生命氣息被強行鎖在瀕死的軀體內,既無法真正死去獲得解脫,也無法存活,只能永恒地承受著開膛破肚的痛苦折磨。
另一側石臺上,則燃著一堆看似尋常的篝火。
然而火焰旁,卻匍匐著一只皮毛枯槁身形虛幻的鬼狐貍。
它同樣被邪法殘忍地煉制過,生命之火未熄,靈智卻已被徹底抹去,只剩下一縷殘魂本能地圍繞著篝火跳躍慘叫。
反復發出尖利而扭曲的人言:“大楚興!陳勝王!大楚興!陳勝王!”
許宣立刻明了。
昔日陳勝吳廣起事時,用以借鬼神之威、聚攏人心的“魚腹藏書”與“篝火狐鳴”的著名典故,此刻竟被大智法王以如此邪異殘酷的方式重現。
并化為了這座龐大接引儀軌的核心組成部分之一!
以此共鳴陰間那位陳勝王的“首義”之念與滔天怨氣。
即便許宣對陣法之道并非極其精通,也能感受到眼前這座法壇所蘊含的可怕力量與精妙構思。
“大智法王,看來在陣法儀軌一道上,確有驚世之才。”
既然如此……
許宣手腕一翻,數只閃爍著微弱磷光的幻夢蝶翩然飛出。
一旁的侯生看得一愣,不明所以。
許宣瞥了他一眼,淡淡解釋了一句,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打算請南方的幾位兄弟姐妹過來,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