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大興殿時,天色更黯淡了,雨勢絲毫不見減弱,不時還有電閃及雷鳴出現,給人風雨欲來之感的同時,也感受到了難掩的壓抑。
只是對這些,劉諶全然都沒在意。
外表失神下,他的內心卻翻涌如潮,思緒萬千。
他的腦海里,反復浮現出天子之言。
大虞在今后將形成新格局,劉諶對此感受尤深,一旦真遷富戶入陵邑,這就好似懸起一柄利劍,隨時隨刻都有可能落下來,令地方的世家豪族、縉紳富戶等感到不安與惶恐。
畢竟這無疑是在奪他們的根基。
這遠比太祖在世時,針對世家豪族、縉紳富戶采取的要猛烈多了。
劉諶深知這些世代根植在地方的群體,絕對是不會坐以待斃的,一個是在天子腳下,一個是天高皇帝遠,只能說各有各的好處與壞處,在大虞國祚傳承這數十載下,該有的流動早已形成,基調早已定了,現在要人為的打破這一切,叫大虞治下出現從未有過的勢頭,這對觸碰到利益的群體而言,他們如何會善罷甘休呢?
要么暗中勾結,試圖阻撓朝局;要么便如困獸般反撲,掀起暗流涌動……
劉諶根本就無需多想,就能猜到在這些群體中,絕大多數到底會干什么,畢竟他也曾是這其中的一員啊。
在太祖朝,因為尚武安長公主,使得其成了皇親國戚,所有的一切都跟他沒有關系了。
而如今,因為天子,他得以被重用,手中掌握權勢,而到了現在,是他該表明態度的時候了。
一道驚雷炸響。
雨幕中,劉諶腳步微頓,抬頭望向遠處的天際,眼中卻閃過一絲決然。
他深知自己身處旋渦中心,從那一夜在宗正寺就已經沒得選了,眼下的他是天子心腹,是皇親國戚,曾經卻是世家一員,到了該表態的時候,如果沒有表態的話,那他就只能隨波逐流,最終被一波接一波浪潮吞噬。
風雨雖急卻不及人心之變。
他必須堅定不移的站在天子這邊,成為天子統治天下,謀改社稷的一柄利劍,不然的話就他曾經做的事情,一旦失去了天子的信賴與倚重,勢必會遭到無數人的算計與暗害的!
想到這里,劉諶腳步一轉,遂朝皇城內的一處衙署走去。
事,是要辦的。
但必須要謹慎進行,最好能將影響降到最低。
直到此刻,劉諶才真正明白,天子為何將此事交給他來辦,這不是想叫他從快去做,而是要他在權衡利弊中穩步推進,既不讓地方豪族有喘息之機,又避免激起過大的反彈,牽連朝局不穩。
亦是明白了這點,劉諶的內心跟先前不一樣了。
說起來,今上夠好的了。
今上是乾綱獨斷不假,但對于信賴的人臣,該有的包容、支持全都有,甚至有時做錯了些事,也沒有太過苛責。
至于嗜殺,強勢這些,劉諶連想都不想,有些群體不靠殺來解決,那麻煩只會更多,至于強勢,難道優柔寡斷,遇事不決就好嗎?
今上要真是這種性格,那他反倒是不敢放手去做了。
萬一到今后某個時期,因為一些事把時局給攪起來,一旦有所謂的輿情出現,今上出現猶豫不決時,那他必死無疑!!
“殿下,武安駙馬來了。”
廉政總署,正堂內。
郭煌低首走進堂內,對伏案忙碌的楚徽作揖行禮。
自傳訊抓捕開始以來,楚徽在廉政總署的時間長了,很多事情需要他去甄別,繼而做出一應決斷,這跟先前的狀態,完全是判若兩人的。
楚徽的追求,是做個閑散王爺。
過著閑云野鶴般的生活。
可眼下的大虞,有著太多的事需要解決,楚徽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家皇兄勞心費神,而他卻無動于衷。
他做不到這點。
郭煌的話,讓楚徽抬起頭來,眼中帶有些許意外,這個時候劉諶主動來找,肯定是不尋常啊。
“殿下,有件事,臣需要您鼎立支持!”
不等楚徽說話,劉諶就走進堂內。
看著一臉嚴肅的劉諶,衣擺處被雨水浸濕,楚徽眉頭緊皺起來,看來這事兒是不小啊。
可到底是怎樣的事,居然會叫劉諶如此?
跟劉諶相處這般久,其脾性怎樣,楚徽如何會不知。
“去給姑父端熱茶,拿身……”
“殿下不必如此。”
楚徽的話還沒講完,就被劉諶出言打斷,可劉諶越是如此,楚徽心中就越是嘀咕,在楚徽的眼神示意下,郭煌低首退了下去。
待堂內只剩二人時,楚徽這才開口,“姑父,到底是什么事,竟叫您如此?”
“殿下先看看這個。”
劉諶走上前,在楚徽的注視下,小心翼翼的從懷中將那封條陳取出,見劉諶如此,楚徽疑惑更盛。
楚徽接過條陳的那剎,僅是看到封皮所書,眉頭就不由自主地蹙緊,隨即看向了劉諶。
你個老狐貍,坑本王是吧!!
通過字跡,楚徽就知這是自家皇兄所書。
但是這封皮所書,就叫楚徽猜到大致內容了。
“姑父,您別坑侄兒啊。”
想到這,楚徽開口道。
“殿下,臣要有這心思,會從御前退下,就直奔您這嗎?”劉諶皺眉道:“真要是想坑您,臣有的是法子不叫您知道。”
楚徽:“……”
劉諶這樣講,他是相信的。
在劉諶注視下,楚徽這才打開條陳,只是掃了幾眼,楚徽表情就有變化了,心中更是掀起驚濤駭浪。
這事兒太大了!!
大到會影響國運。
這一點都不夸張。
推行得成,中樞對地方掌控增強,可若推行失敗,則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動蕩。
“這是皇兄的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楚徽才合上這封條陳,看向劉諶詢問道。
“陛下叫臣親赴東域,擇機將此事施行起來。”
劉諶沒有猶豫,如實對楚徽說道。
“去東域?”
楚徽略顯驚詫。
“是。”
劉諶點點頭。
對楚徽這一反應,劉諶一點不奇怪,因為在此之前,他二人是商定好的,在中樞把一些事做好,這樣能給去東域的廉政、榷關兩總署的人爭取機會,甚至南北兩軍所派精銳解決嘩變期間,一旦出現內帑撥付不及時下,兩總署是能將查抄的移交的,以解決可能出現的燃眉之急。
而現在劉諶要離開中樞了,這等于先前所定的事宜有些跟著要變。
楚徽沉默片刻,隨即開口道:“姑父此去事關重大,侄兒定當全力配合。”他知劉諶此來何意了,故而講出這樣的話。
“殿下,有些事必須要敲定下來。”
劉諶表情正色,看向楚徽道:“如果等臣到了東域,再通過書信聯系的話,臣擔心有些事會有變化。”
這是一點都不拐彎抹角啊。
楚徽雙眼微瞇起來。
換作先前,即便有再想做的事,劉諶也會將所想隱藏的極好,在合適的時機,把想做的給做了。
現在呢。
這明顯是在打直球。
這反倒叫楚徽有些不適應。
畢竟跟劉諶動心眼多了,突然不這樣了。
楚徽沒有說話,而是端起了手邊茶盞。
他想看看劉諶怎樣說。
“殿下,臣是這樣想的。”
劉諶見狀,也顧不得其他,上前低聲道:“先前所定種種,恐有一些要改一下,殿下要對外給人一種感覺,有急于求成之勢,這樣,廉政總署必然跟著有所動,到時這股風潮勢必影響到東域那邊。”
“姑父是想叫侄兒做些冤假錯案?”
楚徽呷了口茶,似笑非笑的看向劉諶。
“可以這樣說。”
劉諶沒有絲毫避諱,坦然承認:“不過這個冤假錯案,不能太過明顯,畢竟朝中的人精太多了。”
“受此冤假錯案的影響,勢必會有更多的人被抓到虞都待審,在此期間,臣會在東域將有嫌疑的全給抓住。”
“侄兒有些不明白,這樣做,對侄兒有什么好處?對廉政總署又有什么好處?”楚徽放下茶盞,言語間透著疑惑道。
“慧極必傷的道理,殿下必是知曉的。”
迎著楚徽的注視,劉諶正色道。
這叫楚徽眉頭微蹙起來。
這話是說到他心坎里了。
自家皇兄對自己的信賴與倚重,甚至是疼愛,楚徽是心知肚明的,這在大虞其實是不多見的。
或許類似的情況有。
但那是太祖對太宗,對宣宗。
太宗對宣宗的。
這是什么?
這牽扯到了國本。
像他這種的,在大虞是沒有過的。
眼下或許不算什么,可時間長了呢,等到皇兄有了自己的皇嗣,等到這些皇嗣長大了,那反倒成了一種隱患啊。
即便他與皇兄這邊沒有變化,可牽扯到了外人,尤其是還牽扯到自己的侄子,就都不一樣了。
要知道他這個親王,是自家皇兄賜的睿啊!!
“姑父,您這就有些不地道了。”
想到這里,楚徽嘴角微揚,盯著劉諶道:“您這是遇到難處了,所以才對侄兒講這些,要是沒遇到難處,是不是就不提了?”
“殿下,您覺得臣在此之前,真要對您講這些,就是好的嗎?”劉諶卻是一反常態,表情正色的看向楚徽道。
這叫楚徽取下念珠,開始撥動起來。
沒有要做的陵邑一事,劉諶跟楚徽根本就不在一層次上,但有了這件事,情況就不一樣了。
這是楚凌提升了劉諶的政治站位。
沒有一定的信任,別說是去做此事了,就連接觸,劉諶想都別想,這是真當自家人來用了。
而且隱藏的好處,還在后邊。
如果劉諶辦好了,今后大虞的核心決策層,必有其一席之地。
針對這些,劉諶隱隱猜到了一些。
至于楚徽,在楚凌身邊待這么久,如果連這點都看不出來,那算是白待了。
“殿下把眼下的事辦好,真正為陛下分憂了,那今后,陛下勢必會更對殿下委以重任。”劉諶深吸一口氣,繼續對楚徽說道。
“針對這些,陛下,殿下,都不會多想什么,畢竟陛下對您的愛護,滿朝文武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可殿下想過沒有?”
“您今后掌握的權勢過重,特別是陛下有了皇嗣后,有些人會不會在背后推波助瀾,以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所以要對自己潑些臟水。”
楚徽戲謔的看著劉諶道。
“臣知道,此事叫陛下知道,肯定會不屑一顧的。”劉諶正色道:“但是如果有特殊時局出現,會因此影響到陛下的威儀,殿下,您覺得這樣好嗎?”
楚徽的表情變了。
這也是他曾有顧慮的地方。
叫他這個親王,留在中樞掌握一定權勢,這在先前是從沒有過的,即便眼下沒有碰撞出什么,可今后還不會嗎?
對不該想的,他肯定是不會想的。
可架不住有人多想啊。
也是這樣,在遇到一些事情時,楚徽會拉上劉諶一起,這看起來是在坑劉諶,實際上卻是多一個人知道。
眼下,就因為陵邑這件事,使劉諶的處境,跟他快一樣了。
一些牽扯深遠的國計民生,這不是三年五載就能見到成效的,這是需要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才能見到。
如此長的周期,勢必要有一些人專門抓著。
吏治,邊榷,陵邑……
“還有一點。”
在楚徽沉默下,劉諶伸手道:“殿下真的覺得,叫夏睿他們一帆風順的,在廉政總署這邊把事做好,這對他們真是好事嗎?”
“眼下的朝局都如此復雜了,那今后呢?”
“適當的,叫他們栽些跟頭,或許對眼下的他們而言,不算是什么好事,可對今后,卻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這個分寸不好拿捏啊。”
楚徽長嘆一聲,看向劉諶道。
“所以臣才會此時趕來。”
劉諶眼神堅毅道:“如果真等臣離開虞都,趕去東域那邊做事,恐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呵呵…”
楚徽笑著搖起頭來,顯然對劉諶的話,他是聽進去了,政治不就是這樣嘛,在妥協中尋求改變,既然決意踏足其中,那就要適應這種氛圍與環境,而不是被適應,不然就別在這個圈子里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