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什么是一勞永逸的,是一成不變的,權力,制度,政策,律法……都會在時代的洪流中經歷沖刷與考驗,而在這樣的過程中,就會因為一些人做出的事掀起波瀾,變化也就在不經意間悄然發生了。
大虞國祚傳承數十載了,開國之初所立種種,是符合當時國情及大勢的,這也使大虞能從亂世廢墟中重建,但如今世事變遷,國情大勢俱在變化之下,舊制已難適用今下之需,改變是必然的趨勢,如若不改,則祖宗成法將成束縛國朝的鐐銬,每有想變之君王,必遭守舊派護道者激烈反對,視變革為對祖制的褻瀆!
楚凌所處的一個時期,即為一個變革與守舊激烈碰撞的特殊存在,他要平衡好新舊勢力之間的角力,既要推行新政以固國本,又要避免朝堂分裂激化矛盾。他深知變革不能操之過急,須借勢而行,以柔克剛,方能在舊有秩序的縫隙中開辟新路。
這就是君王最難的地方。
一方面是整個江山社稷都是自己的,但是在看不見的地方,卻布滿各方群體交織的利益鏈條,不推動改革的話,國家將停滯不前,民生困頓,外患內憂接踵而至;另一方面改革一旦觸碰既得利益集團的根基,便會引發強烈反彈,甚至動搖統治基礎,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發更大的危機。
不是所有的君王,都能承受如此大的壓力與孤獨。
這也是為什么在楚凌熟悉的歷史中,有一些君王支持了改革,明確了態度,但是在一次次交鋒下,有些卻選擇了退縮,使得國朝帶來極為割裂的損害,改革半途而廢,政令反復無常,朝綱由此紊亂,民心亦隨之渙散。那些曾寄望于上位者振作的士人寒了心,而既得利益者卻更加猖狂,趁機鞏固壁壘,使后來者舉步維艱。
楚凌不愿做那半途而廢的君王,亦不甘心淪為祖宗之法的傀儡。
“看到這些作何感想?”
虞宮,大興殿。
冷漠的聲音,從堆積的奏章后傳出,大氣不敢喘的劉諶,聽到天子所問時,持有密奏的手不由微微一顫。
冷汗在后背生出。
對于天子的這次召見,劉諶原以為是跟九門提督府所辦之事,與錦衣衛都指揮使臧浩,內廷太監師明有關。
當初做此決斷時,劉諶是做好心理準備的。
可是天子的這次召見,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而是牽扯到另一件事,關鍵是這事兒也跟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沒有什么要對朕說的嗎?”
楚凌放下御筆,抬眸看向半坐于錦凳上,神情明顯有變的劉諶。
“臣,臣……”
回過神來的劉諶,額角滲出的冷汗滑落,如彈簧般從錦凳上彈起,朝著御前作揖行禮,只是這話卻說得磕絆起來。
對孫斌、邵冰、劉諶他們所謀之事,還有臧浩、師明結伴去見劉諶……這些事,楚凌是知情的。
當事人之中,已有呈遞密奏至御前的。
密奏制度,是楚凌特設的。
不是所有的文武大臣,都有資格直呈奏疏至御前的,如果事事都呈遞奏疏到御前,那天子就什么事都別做了,看這些有的沒的的奏疏,就能把時間與精力耗費一空。
所以呈遞奏疏,要經對應有司審核,通過審核的,這才會呈遞到御前去,這無疑減輕了天子很多壓力。
不過這也帶來一些弊端,譬如重要軍情或隱秘之事,經有司之手難免泄露,或是被刻意壓下不報。為此,楚凌設密奏之制,允少數親信大臣可繞過常規流程,直遞密疏。此舉意在暢通言路、掌控中樞。
得密奏權的,在大虞中樞有一些,在地方也有一些,對于這個規模,楚凌是有嚴格把控的。
說歸劉諶他們做的事,楚凌是沒有不滿的,相反他心中頗為贊許,真正為他分憂的大臣,就該對時局有自己的判斷,而非一味地去等待上意,真要是這樣的話,什么事都耽擱了。
只要是為了公務,即便私下有一些聯系,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但誰要是借著公務的名義搞串聯,搞派系,那便是觸了楚凌的逆鱗,一旦發現這種事,楚凌是絕不會手軟的。
“現在知道朕為何要遷富戶進都了吧?”
楚凌收斂心神,冷哼一聲,盯著不知該如何開口的劉諶,“在卿選定進都的那批富戶之中,有一部分是不甘放棄在原籍所經種種,在有司無法全面監察布控下,竟然敢擅自派遣心腹密赴虞都!!”
“他們利用所攜錢財,買通一些人,以跟一些揣有別的想法的家伙,暗地里相互勾結在一起。”
“在虞都內外,在京畿一帶,散布謠言,煽動民意,蠱惑對中樞決策不知情的群體,妄圖想制造一場場混亂。”
“而這些,不過是冰山一角。”楚凌聲音低沉,目光如刃,可這些在劉諶聽來,卻如同驚雷一般,不斷在他耳畔炸響。
本以為這就是全部了。
卻不想還只是一部分!?
如果真的是這樣,這事態之深、牽連之廣,遠超想象啊。
“朕可以告訴你!!”
楚凌眼神中透著殺意,語氣冰冷的對劉諶說道:“僅是遷都富戶這類群體中,他們在暗地里勾結了宗室成員,還用錢財收買一批被南北兩軍淘汰的!!”
“前者是想借勢攪動局勢變化,一旦說虞都內外、京畿治下秩序出現變化,那么緊接著就會有所謂騷亂,所謂民亂出現!!”
“!!!!”
劉諶驚到渾身冷汗涔涔而下,腦海中一片轟鳴。
前者,他是能想到的。
畢竟他嗅到一些不尋常。
但是后者,他是萬沒有想到的。
可細細想來,這不是沒有可能啊。
那些被裁汰的軍士,心懷怨懟,極易被煽動,一旦內外勾連,京畿震動,后果不堪設想。
盡管在南北兩軍整飭期間,被淘汰掉的那些軍士,特別是中低層將校,朝廷都給他們安排了去處。
可人心貪欲難填啊!!
人一旦嘗過權力與金錢的滋味,便再也不甘于平凡,甚至是在他們心中會生出扭曲的怨恨,認為這一切都是朝廷導致的。
這就是改革最難的地方。
在實際推行過程中,是會有一批批群體被揪出來處決,但是在這期間難免會有些漏網之魚,而他們便會隱匿于暗處,伺機反撲。這些漏網之魚如同毒瘤,一旦氣候適宜,便會迅速滋生蔓延!
他們蟄伏得越久,反撲時便越兇狠。
楚凌過去的視角,基本停留在大層面上,畢竟連中樞的基本掌控,都無法辦到的話,又如何能顧及這些細微末節?
不過楚凌也知權力的來源是自下而上的。
對于基層掌控力度不夠,那權力終究是不牢靠的。
可在過去,站在楚凌的位置上,他只能先從頂層著手解決,如今局勢已然清晰,頂層的權力基本控制在手,或許在這期間還會有些心懷算計,甚至不軌之徒暗中攪動是非,但已不足為懼。眼下最緊要的,是肅清那些潛藏于基層的暗流,必須將這些隱患連根拔起,如此方能穩固社稷根基。
楚凌發起對東吁叛逆之戰,上述這些就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此戰不僅為開疆拓土、震懾外邦,更是一場對內整頓軍紀、清洗隱患的雷霆之舉。
正如正統五年的北伐之戰,除卻軍事層面所獲種種外,更深層次的意義在于掌控住中樞精銳軍權,對中樞層面進行一次洗滌,叫大虞上下知曉他們的天子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臣有罪!!”
劉諶到底是說話了,但他講的卻不是楚凌想聽的。
“朕召卿來此,不是為聽這些的!!”
楚凌語氣冷冷道:“涉及遷都富戶中的不軌者,給朕緊抓起來,朕要知道具體的名單,還有他們背后是否有人。”
“朕不覺得這樣的事,是他們就能辦好的,鬧不好,在他們背后還藏著一幫別有用心的家伙!”
“陛下放心,臣定會辦好此事的。”
劉諶立時表態道。
如果說在此之前,對于遷移富戶進都一事,劉諶或多或少還有別的想法,雖說他尚了武安長公主,是大虞皇親國戚的一份子,但他終究是出自大族。
這樣的事,既然能發生在別人身上,那么是否有一日,會發生在劉氏身上?
再一個,劉諶也知此事之棘手,過多的摻和其中,對自己,對武安長公主府,對劉氏都是沒有好處的。
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在遷移進都的富戶中居然有人敢干此等勾當,如果這要還不表態的話,那就失去了天子的信任。
這會帶來什么后果,是劉諶不敢細想下去的。
他必須用行動證明自己的立場。
“還有。”
在劉諶準備起身離開時,楚凌的聲音響起,“涉及到宗藩宗室這一塊兒暗查,卿也暫時監管著吧。”
“長壽有別的要務辦。”
“朕會派遣專人,到卿身邊協辦此事,家大了,人多了,是非也就跟著多了,總有一些自以為是的蠢貨,被別有用心之輩給利用!!”
劉諶的心跳加快很多。
這看似平常的一番話,實則卻藏著太多深意。
天子對宗藩宗室的態度。
宗藩宗室之中,有些人干的事必然不小。
楚徽這小王八蛋恐是離開虞都了。
專人協辦,其背后藏著什么秘密?
一時間,各種思緒在劉諶心頭涌出。
他心頭一凜,隨即躬身領命,“臣遵旨!”
在這個時候,他能表明的態度就是這個,不管天子講什么,都必須要接下來,哪怕是再難也要接下來。
對于劉諶的這個態度,楚凌是滿意的。
盡管楚凌知道,劉諶是有想法的,也是揣著一定私心的,可哪又怎樣,只要是能把事情辦好,懂得分寸,這比什么都重要。
“陛下,叫武安駙馬分管此事,是否有些不太妥當?”
劉諶離開沒多久,李忠猶豫了許久,上前低首講出所想。
“你是擔心,皇城司這一特別有司,會經劉諶對外傳出?”楚凌拿起一份奏疏,并未抬頭,語氣平淡的對李忠說道。
“陛下英明。”
李忠作揖道:“該司畢竟是陛下頒旨,著睿王殿下經手組建的,但眼下睿王殿下有要務纏身,此事陛下叫由專人代辦。”
“如果在此期間,武安駙馬猜到了什么,在睿王殿下沒有歸都前,跟……”
“那他是找死。”
楚凌冷漠的聲音響起,“朕給他的,那才是他的,朕不給,他不能去拿,就算是想,都是不行的。”
“對付宗藩宗室中的敗類,除了長壽以外,最合適的就是劉諶了,眼下長壽有更重要的事去辦,那這個擔子只能暫交到劉諶身上。”
“既然他們找死,那朕就成全他們。”
“一個個覺得自己是龍子龍孫,是所謂的天龍人,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朕就叫他們知道,一個個到底是什么!!”
李忠低頭不語,別看表面沒有變化,可心里卻生出驚濤駭浪。
畢竟天子的態度再明顯不過了。
即便是大虞宗藩宗室又如何,只要是做了忤逆皇權的事,那么下場也只有一個字——死。
在楚凌的眼里,現有的大虞宗藩宗室,是需要經歷一次徹底改造的,在這期間誰要是識趣的話,那便能保全性命與富貴,若是執迷不悟,妄圖以血脈論尊卑,那便是自取滅亡。
看起來這些宗藩宗室,是跟他最親最近的,可實際上卻是最陌生的,也是最疏離的。
楚凌是能生養的,今后要生很多子嗣,楚凌從不擔心宗藩宗室規模減少,會對皇權,對社稷帶來什么威脅。
與其去叫一幫肆意妄為的廢物活著,倒不如只留下忠順能用之人,還有老實聽話的中庸之輩,其余的皆可一并掃入塵埃。血脈不是護身符,皇恩才是活命的憑證,在大虞,在正統朝,誰要是背離了這一點,那便休怪楚凌冷酷無情了,帝王之心,深如淵海,非仁不施,非威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