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徽的話是講完了,但帥帳內卻靜悄悄的。
苗鐵軍、左安、何忠、高源杰這幫將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露出各異的神色,沒有一人開口說話。
兩萬眾徘徊聽起來是不少,但是這沒用啊,天門關易守難攻,能夠拉開陣仗打的地方不多。
分批去攻打,此乃兵家大忌。
早先孫河下令,驅趕死戰(zhàn)營,被俘群體,被裹東逆青壯攻打,沒有一次殺上關墻,還耗費了不少箭矢與石彈。
這也是為何苗鐵軍、左安他們適才如此激動的原因。
但在剛才孫河講明緣由,上述種種皆是為挖設地道做掩護,一行心底的疑惑沒了,也就沒有別的了。
可現在……
“敢問殿下所攜可是羽林?”
孫河沉默片刻,抬手朝楚徽拱手道。
這一問讓帳內眾將齊刷刷看向楚徽。
如果說是羽林的話,那么此戰(zhàn)尚有勝算,羽林精銳裝備齊整,訓練有素,如果能突襲登關,或可一舉破敵。
甚至在一些將校心底在想別的,即便中線戰(zhàn)場用不上羽林,那完全可以派駐到東西兩線諸關去,縱使在天門東西兩線聚集眾多東逆兵馬,但是羽林精銳仍可撕開缺口,殺奔進東逆腹地去啊!!
當初北伐一役中,羽林憑借戰(zhàn)場表現,可謂是一戰(zhàn)成名,其威名遍傳天下!!
如果東逆腹地真的動蕩不休,羽林精銳在其腹地長驅直入,哪怕不能攻破城池,但只要能起到持續(xù)襲擾,勢必會使東逆腹地動蕩加劇……
“不是。”
楚徽搖搖頭道。
可也是這話,讓不少人的思緒被打斷,他們的表情帶有失落。
“此軍得皇兄賜名,曰神機營!”
感受到這些的楚徽,聲音陡然拔高。
“神機營?”
孫河眉頭微蹙,在看了眼楚徽后,下意識看向了苗鐵軍他們。
“神機營?”
“先前從未聽說過啊。”
“你聽過嗎?”
“沒有啊!”
反觀苗鐵軍、左安一行,卻是皺眉看向對方,彼此面露疑惑的小聲交談,顯然對該軍是毫無所知的。
而看到這一幕,孫河心中不由輕嘆。
對天子的厲害,他是領教過的。
這前后,天子給人的震動太多了。
別的不說,單說羽林,最初是不被人認可的,畢竟就是幫毛都沒有長齊的家伙,如何能堪當重任?
哪怕在天子擺駕歸宮,這之后羽林參與過多次抓捕處決,表現的確叫人眼前一亮,但也僅是這樣了。
沒有上過戰(zhàn)場,在后方殺再多的人,也不能稱之為精銳。
直到北伐那一戰(zhàn),世人方知羽林之驍勇!
孫河要比旁人更清楚,名揚天下的羽林,是苗鐵軍、左安這些過去在上林軍當值時操練的,可要是連他們都不知情,則代表這支名叫神機營的軍隊,并不是跟羽林、上林等軍一樣是在上林苑編練組建的。
那么這支神機營,究竟從何而來?
是打完北伐一役秘密抽調精銳所組?
還是在此之前就已暗中籌建的?
如果是后者,這不過兩年的時間,真能將從各處抽調的精銳搓揉成一體?這要是有可靠將校還好,要是沒有就難了。
要是前者的話,那就是一幫沒有上過戰(zhàn)場的新卒,即便裝備再精良,也難以在慘烈戰(zhàn)陣中立足。
不是孫河懷疑什么,實則是這次東討之戰(zhàn),跟先前那次北伐一役是有不同的。
北虜、東逆最本質的區(qū)別,是一個有戰(zhàn)略縱深,一個沒有戰(zhàn)略縱深,前者就算將整個拓武山脈丟了,還是有地域去跟大虞周旋的;而東逆若失險要,便是無路可退,其國門洞開,必傾盡全力死戰(zhàn)到底。
“榮國公是不信任神機營?”
見孫河遲遲不言,楚徽眉頭微挑,嘴上是對孫河講的,但目光卻在快速掃過帳內諸將。
“臣不敢。”
孫河當即抱拳,“臣對陛下所組神機營是信任的,只是……”
“既然信任,那就謀劃攻勢吧。”
不等孫河講完,楚徽擲地有聲道。
楚徽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支新軍的分量。
神機營不是從各處抽調悍卒組建的,而是通過四閣之一的云臺閣,在大虞各地遴選良家子,而這些群體沒有直接被聚集在一起,被云臺閣分散到隸屬于紫光閣的鏢局鏢行,自此暗中的監(jiān)察篩選就此悄然開始了。
鏢局鏢行本就是最危險最辛苦的行當,走南闖北,歷經生死考驗,既磨其體魄,也煉其心志。
這其中意志不堅定,貪生怕死的會被淘汰掉,而從這一規(guī)模中脫穎而出者,方有資格進入神機營的候選名單。
被選中的那些良家子,是被秘密送往京畿道治下幾處行宮別苑的,一段極長周期的嚴苛操練自此展開。
單單是體能操練就持續(xù)了整整一年,這期間還要進行掃盲識字,術算進修,沒有通過考核的會被淘汰掉,打回到原屬鏢局鏢行當差。
不過這一類群體中會有一些得到晉升,負責統(tǒng)管組建起的護衛(wèi)隊,而在他們之中,有些便成為了暗探……
這卻不提。
通過考核的良家子會被集中在一起,正式編練成為神機營的一員,他們所受的操練遠超常人想象。
除卻先前的種種外,他們要接受隊列、戰(zhàn)陣、兵法等各方面進修,而在其中的佼佼者會出任將校之職,當然是代理的。
即便是到今下,神機營所屬各級將校皆為代理,想要去掉這個代理,需在戰(zhàn)場上立有功勛方可。
其實到這個時候,被編進神機營的這些良家子,就已經在心中猜到了什么,而他們的消失也沒有引起懷疑。
因為每月都有錢財和家書送到家中,這是由云臺閣統(tǒng)一操辦的,以確保家中不會因掛念而生出事端來。
在這樣周而復始的過程中,神機營建制才兩萬眾徘徊,即便是最底層的兵卒,都識字不下數百。
說實話,當初楚徽得知這些時,整個人是震驚的,他從沒有想過一支軍隊,竟然是這樣篩選組建起來的。
特別是了解到神機營列裝的武備時,楚徽猛地就聯想到早先在上林苑時,自家皇兄講的那番神秘之言到底何意了。
“殿下不可啊!”
“即便是要謀劃攻勢,至少也要等地道挖設完才行。”
“是啊殿下,天門關守將田燾不是……”
“殿下三思啊……”
“殿下……”
一道接一道聲音響起,打斷了楚徽的思緒,卻見苗鐵軍、左安等將紛紛朝自己抱拳行禮,以勸說自己不要擅自做主。
對于這些人的反應,楚徽一點都不奇怪。
而其他將校欲言又止,猶猶豫豫的,楚徽同樣也不奇怪。
“安靜!!”
得到自家殿下的眼神示意,郭煌、王瑜二人立時沉聲喝道,這叫原本吵鬧的帥帳瞬時安靜下來。
但此間的氣氛卻如凝固的寒冰般壓抑,眾將垂首肅立,無人敢再發(fā)一言,但卻都盯著楚徽、孫河二人。
“三日后的寅時始,神機營會在幾處土山發(fā)動攻勢,榮國公需要做的,是統(tǒng)屬好麾下各部,在得神機營所發(fā)信號后,對天門關展開猛攻。”
在此等態(tài)勢下,楚徽表情嚴肅,抬腳朝一言不發(fā)的孫河走去,目光如炬地緊盯著孫河,“對此,榮國公可有異議?”
這!!
帳內眾將聽到這話,無不齊刷刷看向了孫河。
即便當初最反對孫河的苗鐵軍一行,此刻都無比希望孫河能夠頂住壓力,不要叫睿王干涉前線戰(zhàn)事。
孫河抬起頭,目光與楚徽直視,“請恕臣不敢從命!!”
當這句話講出時,在場之人多暗松口氣,但緊接著卻又緊張起來,畢竟這是當眾拒絕了睿王啊。
楚徽卻未動怒,唇角反勾起一抹笑意,“榮國公是覺得孤的話份量不夠嗎?”
“臣絕無此意。”
孫河抱拳行禮,“臣是覺得眼下還不是時候,臣……”
“但孤覺得是時候了!!”
楚徽卻出言打斷,厲聲道,隨即他從懷中掏出金牌大令,語氣鏗鏘道:“既然孤的份量不夠,那陛下的份量夠不夠!!”
一言激起千層浪。
當在場之人看到楚徽所舉金牌大令時,一個個內心驚駭的同時,紛紛單膝跪地朝楚徽抱拳行禮。
“臣,孫河…拜見陛下!”
同樣的,孫河亦單膝跪地,可在這一刻他卻心亂如麻,他萬沒有想到天子會賜睿王金牌大令。
難道天子就沒有信任過他嗎?
而一個想法,則在孫河心頭涌出。
“現在,孤講的話,榮國公還要拒絕嗎?”
楚徽俯瞰著單膝跪地的孫河,語氣冷冷道。
“臣…不敢。”
孫河眉頭緊皺,朝楚徽作揖道。
“既如此,那就準備吧。”
楚徽收起金牌大令,轉身朝帳外走去,“三日后的寅時始,神機營會對天門關發(fā)動攻勢,希望榮國公別叫陛下失望。”
當講到這里時,楚徽停下了腳步,看了眼單膝跪地的諸將,隨即便一甩袍袖的走了,郭煌、王瑜緊隨其后離去了。
而當楚徽一行離開后,帥帳內卻炸開了鍋。
“公爺,難道真要聽睿王之令嗎?”
“大將軍,這仗可不能這樣打啊。”
“公爺……”
“大將軍!!”
這些叫喊不出意外的傳出帳外,冒著風雪前行的楚徽一行聽的真切,郭煌、王瑜相視一眼,露出復雜的神色來。
“殿下,您為何不向他們講明神機營呢?”
郭煌猶豫了許久,還是硬著頭皮上前,低聲對楚徽說道:“畢竟神機營這次奉旨趕來前線,是攜帶了不少利器……”
“孤就是要壓壓孫河的傲氣。”
不等郭煌將話講完,楚徽冷哼一聲道:“他這個人太獨了,即便是到現在,這個性格還是沒有改。”
“此前去王昌那里,咱這位征東大將軍講些什么,又壓著哪些火氣,但凡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來。”
“孤不否認,孫河想的法子是好,如果真能成的話,能使我朝在天門沿線取得傲人戰(zhàn)績。”
“但他卻藏在心中,無形中給太多人壓力了,眼下是正統(tǒng)朝,是皇兄統(tǒng)御的大虞,不是太祖,太宗他們在世時統(tǒng)御的大虞了。”
“對于打仗,孤是不懂,但有些賬孤還是會算的,他這是拿著很多人的命,來拼一個希望!!”
郭煌低下了頭,不敢再多說別的。
“殿下,越是這個時候,就越不能意氣用事啊。”
王瑜見狀,上前勸道:“如果在三日后,齊聚在天門關外的各部,沒有配合神機營,謀劃出好的攻關之策,即便神機營……”
“那就看他們忠誠的到底是誰了!!”
楚徽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風雪中的帥帳,“對苗鐵軍這些人,孤還是有信心的,別看他們現在反對,但這是出于對孤不了解戰(zhàn)場,沒有統(tǒng)過兵打過仗,所以他們才會講這樣的話。”
“孤當然知道,如果三日后的寅時始,神機營的表現沒有超乎他們的預料,而強行攻打天門關的話,會叫皇兄好不容易凝聚的軍心,因為這一戰(zhàn)而散掉,但孤對皇兄組建的神機營有信心。”
“還有,這個壓力,也必須要給神機營,他們終究是沒有上過正經戰(zhàn)場的,孤需要在這三日內,叫他們感受到來自前線各部的威壓。”
“只有這樣,一個個到他們上的時候,才不會跑肚拉稀,東討一戰(zhàn),大虞只能勝不能敗,不然皇兄也不會派孤來前線。”
郭煌、王瑜相視一眼,心中俱是一震,他們萬沒有想到,在那么短的時間,自家殿下竟然有這般多的想法。
風雪愈發(fā)緊了,楚徽的身影在帳前佇立如鐵,目光穿透漫天雪幕,仿佛已望向三日后寅時的戰(zhàn)場。
楚徽緩緩攥緊腰間劍柄,別看他現在氣勢很足,但要說沒有壓力,沒有緊張,那是不可能的。
但越是到這個時候,就越是不能表露出絲毫。
天門諸關無論如何都要拿下,而且必須一戰(zhàn)定乾坤,只有這樣,后續(xù)的很多事才能順利的開展。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自家皇兄在那個位置上,到底是承受著何等大的壓力,又直面的是怎樣的挑戰(zh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