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銀色的月華就好比是晴明如瀑的白發(fā)，泛著難以言喻的溫潤光澤。
清風(fēng)徐來, 那名光風(fēng)霽月的俊雅男子踏著木屐、吟著俳句離開, 徒留下一本厚厚的手札，在她手中靜靜沉淀。
喬心舒勾著淺淺的笑弧, 從長廊下悠悠起身，她仰頭望向明月, 心底驟然升起一陣無法平復(fù)的激蕩。
陰陽術(shù)、陰陽師、靈光、妖怪……
既然平靜的生活早已在遇到茨木的那刻脫軌，那么，何不隨心所欲而為？
她選擇了茨木，選擇了向往的自由, 更是選擇了去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如果有朝一日她也能活得暢快肆意, 過得無拘無束，如今所受到的驚嚇，所積累的郁氣，便是她不斷奮發(fā)，有所成就的資本。
生容易, 活容易, 生活不容易。
但作為一個思想成熟、四肢健全的成年人, 她明白什么樣的機會不能錯過, 更清楚如何創(chuàng)造自己的價值。
或許，學(xué)習(xí)陰陽術(shù)的道路無比艱辛, 但……再艱辛的經(jīng)歷也不會比現(xiàn)在任人宰割的狀況更糟糕了。
被茨木一心一意保護著的感覺很好, 只是可惜, 她沒有成為菟絲花的打算。
喬心舒捏緊了陰陽手札，一貫平靜謙和的眸子中閃爍著從未有過的光彩。
“大人……”燈籠鬼的聲音近在咫尺，卻好似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起風(fēng)了。”
喬心舒陡然回神，就發(fā)現(xiàn)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涼風(fēng)，將她的發(fā)絲揉成一團。
伸手?jǐn)n緊了羽織，喬心舒怔在廊下片刻，忽然笑道：“燈籠鬼，麻煩你幫我守個夜，我回去睡了。”
“是，大人！”
橘黃色的燭光泛起興奮的漣漪，燈籠鬼上下舞動著，有種價值被認(rèn)可后的干勁。
“大人，你放心地睡吧！我一定拼上性命保護你的安全！”
喬心舒開門的手詭異地一頓，她側(cè)過頭看向身邊的小妖怪，溫和笑道：“吶，燈籠鬼。”
“嗯？”
“遇到危險就趕緊跑吧！”
“啊？”
“因為……”喬心舒抬手彈了彈它的腦袋，“能夠突破大江山的防御進入內(nèi)圍的妖怪……即使你拼盡性命，也無法阻擋啊！”
“何必做多余的犧牲呢？”
剛找到價值就被一秒否定的燈籠鬼：嚶……
“逃了才好。”喬心舒笑道，“你活著，才有機會繼續(xù)給大江山照明啊！”
燈籠鬼呆呆地飄在半空中，身子就像被定格了似的。恍惚間回神，卻發(fā)現(xiàn)和室的門已經(jīng)緊閉，那位氣質(zhì)柔和的女子在內(nèi)室發(fā)出了輕緩綿長的呼吸。
涂壁從一側(cè)的墻垣中顯形，悄悄蹭到燈籠鬼的身邊：“我突然有些明白……為什么妖怪會眷戀人類的溫暖了……”
即使余生漫長，妖怪也會義無反顧地栽進人類的情感、摻和他們的命運。只是因為……溫暖啊……
“像大人這樣的女子……”涂壁回憶著剛剛看到的情景，“跟晴明大人很相似吶。”
一瞬間的溫柔、一眨眼的翻覆、不經(jīng)意的回眸，她的一舉一動確實與之前的陰陽師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突然……想被大人召喚，成為她的式神呢！”
……
茨木表示，有他在，喬心舒別想召喚除了他之外的任何式神！
自從得知昨兒晚上安倍晴明這廝“翻山越嶺”來到她女人身邊的破事兒后，茨木的臉就黑了一早上。
即便他早就暗搓搓地掐著燈籠鬼反復(fù)詢問了昨晚他倆“幽會”的細節(jié)，可要放寬心坦然面對……還是好氣哦！氣成了一只河豚！
安倍晴明！
大半夜不睡覺出來亂晃還晃到他女人的面前！晃就算了，還特么給了本陰陽手札讓她成為陰陽師！其實成了陰陽師也沒什么……但要是她召喚出了別的式神怎么辦？
比如像夜叉那樣的，渾身上下沒二兩布；比如像一目連那樣的，氣質(zhì)卓然會裝逼……
茨木頓時覺得把安倍晴明請到大江山是個錯誤的決定。
他悶悶地揣著個抱枕坐在和室的角落里，幽幽地注視著喬心舒盯著陰陽手札的背影。
烏黑的發(fā)絲沿著脊背的線條散落在身后，輕薄的夏季和服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輪廓。她安靜地跪坐在矮幾前，長袖輕挽神情專注，一字一句細細研磨。
不知為何，茨木覺得更生氣了！
明知道他們之間沒有什么，但他一想到就連紅葉那家伙也難逃安倍這廝的魅力，心頭就惴惴不安起來。
也是在這時候，他才徹底感受到了酒吞遇見安倍后的苦逼心情。
悶著悶著，他就有些上火。茨木干脆丟開了抱枕，三兩下挪移到喬心舒身后，一把箍住了她的腰肢。
“啊……”她發(fā)出一聲短暫的驚呼，丟開了手中的紙張。
茨木勾唇，大掌沿著她曼妙的曲線上移，迅速扣住她的下巴，輕輕使力撥過她的臉頰，準(zhǔn)確無誤地叼住她的紅唇。
火辣辣的氣息從口腔鉆入，喬心舒慌了片刻，倒也慢慢放松了自己的身體。
她開始配合他。既然是情侶，**自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也是增進感情的手段。
與茨木親昵，她沒什么抗拒心理，大抵是習(xí)慣了，倒也跟得上他時不時來一下的節(jié)奏。
她被動地承受著，慢慢地回應(yīng)著。大妖怪是個急性子，更是個強勢的家伙，就連接吻也喜歡占據(jù)上風(fēng)、把握節(jié)奏。
在這種事情上跟他搶主控權(quán)簡直傻得很，喬心舒干脆閉上了眼，選擇享受。
許是她的乖順讓他極為滿意，茨木松開了她的唇，暗金色的眸子中閃爍著她看不懂的情緒。
“安倍……他昨晚找過你。”終于，茨木還是沒憋住，“我都聽說了。”
喬心舒揉了揉他蓬松的紅發(fā)，輕笑道：“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你的鼻子那么靈，會聞不到味兒？”
“他找你干什么？”茨木說起這個，心里一陣不痛快，“我茨木童子的女人，豈是他想見就見的？”
喬心舒：……
但把他安置在我的居所旁邊的人是你啊大爺！
“沒什么，只是他夜間出來散步，我夜間睡不著，恰巧碰上了而已。”喬心舒忍不住解釋道，“真的是偶遇。”
“偶遇？”茨木面無表情，“他的居所距離這兒有一片竹林、三條小溪、一堆灌木、一園子藤蘿……他散步？真的不是在爬山？”
喬心舒：……你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鬼王的醋壇子翻了怎么辦？
喬心舒表示晴明公您受著吧，死道友不死貧道啊！
她趕忙做出一副震驚的神色，像是才想到了這一點似的。
茨木看在眼里，立刻添油加醋：“安倍那家伙居心不良！你別離他太近！聽說離他太近的女人都過得很慘！”
“你想想紅葉，當(dāng)年多么單純，現(xiàn)在多么可怕！”
紅葉：……
“你想想八百，之前多么執(zhí)著，后來寧可選擇八岐那條臭蛇都不愿跟安倍走。”
八百：……
“你想想神樂，安倍這廝連小女孩都不放過！”
神樂：……
“你再想想源博雅，安倍晴明居然連男人都能下手！”
源博雅：……
茨木滔滔不絕地數(shù)落著安倍晴明的“七宗罪”，說到盡興處，簡直眉飛色舞。
喬心舒窩在他懷里，只覺得茨木攆走“情敵”的手段拙劣得讓人不能直視。
小白宮斗劇都不敢這么演==
更何況，說到“對男人下手”這個話題，糾纏了酒吞百年的你完全沒資格指責(zé)別人好嗎？
茨木正情緒高昂地給喬心舒灌輸著“安倍晴明不是好人”的洗腦思想，奈何喬心舒可是在高校開學(xué)典禮混過的人，面對各個校長領(lǐng)導(dǎo)冗長繁復(fù)的致辭她都能挺過來，更何況是茨木的嘮叨。
她耐心地聽完，乖巧地點頭，茨木滿足地閉上嘴，頓覺神清氣爽。
緊接著——
“時間不早了。”喬心舒溫和道，“你該去巡山了。”
她表示，煩你了，你可以圓潤地滾了！
“你要是不去巡山的話，我只能拜托不是好人的晴明公替我下個結(jié)界了。”
茨木：……
這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
自從安倍晴明在大江山住下后，大江山的結(jié)界穩(wěn)固了不少，邊緣地帶也變得清凈起來。當(dāng)小妖怪們將戰(zhàn)場上的尸體運回“食骨之井”后，御神木的枝葉更是茂盛了不少，隱約間可見葉面上流轉(zhuǎn)的綠光。
妖力已經(jīng)注滿了……
“這就是御神木和食骨之井？”清朗的男音響起，晴明望著井內(nèi)黑漆漆的一片，只覺得濃重的怨力和妖力撲面而來。
他有些不適地蹙起了眉頭：“你們把這口井當(dāng)做通道嗎？”
酒吞點了點頭，說道：“茨木就是在御神木邊消失的，也是在御神木前出現(xiàn)的。以井為媒介，再加上茨木的羅生門之力，有八成的把握能開辟新的空間。”
“只是，我們不確定井的另一端是什么世界，所以……”
“我明白了。”不需要過多的提示，晴明已經(jīng)懂了酒吞的意思，“打開另一個世界的通道，是為了紅葉吧？”
酒吞警覺了起來，低聲道：“你小聲點，這件事……少有人知道才好。”
晴明頷首，真不再提，只是他的臉色有些凝重。
良久，他才從懷里取出一打符咒，抹上自己的靈力后飛快地打在御神木身上，將它的樹身圈了起來。緊接著，另一打符咒飛旋而出，環(huán)繞著食骨之井，將它也包圍了起來。
龐大而純凈的靈力自上而下灌入，幾乎是頃刻間清空了里面的怨力。磅礴的靈光自井中沖天而起，直直透過他設(shè)下的屏障，通往高天之中。
酒吞的臉皺成了一團：“動靜太大了。”
“無法。”晴明回道，“怨力和妖力得不到凈化，井內(nèi)積淀的能量就不穩(wěn)定。更何況，你們可是殺了它們的人。”
“即使這一刻它們已經(jīng)身死，可殘存的執(zhí)念熟悉你們的氣息。”晴明解釋道，“也就是說，等你們下井的那刻，它們會出現(xiàn)強烈的波動。”
而這一層波動直透空間隧道，容易造成空間的斷層和不穩(wěn)，還真是……半分也馬虎不得。
清明嘆息了一聲，終還是召喚出了不少小紙人，放它們一個接一個鉆入井內(nèi)。而神奇的是，他明明可以見到下方的樹根盤根錯節(jié)的模樣，卻發(fā)現(xiàn)紙人落在上頭，轉(zhuǎn)瞬消失的蹤跡。
還真是……
他盤膝坐了下來，以靈力為引，指揮著小紙人摸索著一片漆黑的通道。
……
酒吞與晴明忙活到大半夜才停歇，饒是身為強者，他們也感到了一絲疲倦。作別后他們正往回趕，哪知半路上遇到了匆匆而來的姑獲鳥。
她裹挾著傘劍，斗笠之下的面容帶著顯而易見的焦灼，一見到酒吞，她立刻上前：“紅葉起反應(yīng)了，你快回去！”
酒吞神色一變，分分鐘躍起，光速消失在原地。
姑獲鳥緊隨而上，還捎上了晴明：“拜托了，陰陽師！麻煩你布個結(jié)界！今晚不會太平，紅葉身上的血氣濃到溢出來！”
“怎么回事？”晴明蹙眉。
“女妖有了身孕后，會像人類女子懷孩子時一樣，出現(xiàn)一些反應(yīng)。”姑獲鳥飛快地解釋道，“但女妖的反應(yīng)很兇險，這意味著孩子在腹中長大，正在飛快地吞食母體的妖力。”
“紅葉的孩子血脈太強悍了。”姑獲鳥說道，“她一身的妖力竟是供不起……我只能喊酒吞！”
“同血脈的父系，可以為之提供妖力。”
話音落下的那刻，他們已經(jīng)站在了紅葉居的庭院內(nèi)。
庭院圍著幾只瑟瑟發(fā)抖的燈籠鬼和一眾神色不佳的大妖，還站著臉色蒼白的喬心舒。而紅葉的和室之內(nèi)，混亂的妖力夾雜著濃重的血氣傳來，讓晴明臉色驟變。
“血腥味太濃了……”
“待會兒會更濃。”
下一刻，就見酒吞攬過紅葉的身子，將她神智渙散后露出的獠牙摁到自己的頸邊：“紅葉，喝！”
“酒……酒吞……”
尖銳的獠牙刺破他的頸項，酒吞面色不改，只是死死抱住紅葉顫抖的身體。他知道她極為抗拒鮮血和生肉，但為了這個孩子，她……只能如此。
大妖凝結(jié)著妖力的滾燙鮮血入口，絞痛不已的腹部終于得到了舒緩。紅葉能明顯感覺到酒吞血液中的妖力沿著她的四肢百骸灌入，又順著經(jīng)絡(luò)凝向小腹。
這個孩子……
庭院中的血腥味越來越濃郁，已經(jīng)到了結(jié)界都無法遮掩的地步。一目連眼神晦澀地望向結(jié)界之外的高天，只覺得遠方的妖云在緩緩凝結(jié)。
金龍一轉(zhuǎn)，輕輕咬住了喬心舒的衣襟。
喬心舒回眸，對上一目連凝重的神色。他開口道：“待會兒呆在我身邊。”
“轟——”
遙遠的西北方向，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
妖刀姬抽出了長刀，渾身戰(zhàn)意凜然：“茨木和荒在西北方，我去東邊，還有幾個節(jié)點誰去？”
“姑姑要留下照顧幼崽。”青行燈架起了燈籠架子，“嘛，紅葉給我的香膏不錯，是時候還這份人情了。我去南邊。”
“那……那我去……北邊？”
拿著蒲公英的草妖羞澀地說道：“螢草也想……幫大家的忙。”
眾妖：……
大天狗乘風(fēng)而起，夜叉狂笑一聲，追著荒川的腳步而去。小鹿男在原地來來回回地踱步，小棒槌揮舞之間，無數(shù)的綠葉藤蔓從土壤中鉆出來，將這方領(lǐng)域防護了起來。
晴明下了結(jié)界，卻依然能感應(yīng)到外界洶涌而來的妖氣。并且這一次的威勢，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還要可怕。
他最終選了妖氣最盛的方向，拜托以津真天捎他一程。
無論如何都得上戰(zhàn)場，他靈力強盛，一身血肉對于妖怪而言可是大補，以自身為餌融入戰(zhàn)場，想來可以為酒吞爭取一些時間。
但晴明并不知道，自他走后，喬心舒就抖著手從懷里掏出了幾塊大小不一的玉石。
每塊玉石的胚子都打磨得極為粗糙，但上頭卻鏤刻著一些深深淺淺的痕跡。
喬心舒將玉石一塊接一塊地安置在腳下，明明沒有輸入分毫的靈力，可當(dāng)玉石按照一定方位排布之后，就被庭院中的血氣激起了靈性。
她借著這兒的勢，盤起自己的護盾。
一層乳白色的靈光籠罩在她的身上，一目連微微詫異地看向她：“你是……陰陽師？”
“初學(xué)者。”喬心舒笑笑，釋然道，“一目連，你也去吧。”
一目連微愣，他確實想去，但這個人類的安危……
“我能保全自己。”喬心舒攏著羽織，“這兒還有姑姑護著，而前線……妖怪太多，少不了你的庇護。”
“可是你……”
“風(fēng)神。”喬心舒忽然注視著他，“拜托了，這是我的祈求！”
濃重的妖云已經(jīng)遮天蔽日，即使身處大江山腹地之中，喬心舒也能感受到一種可怕的壓迫從頭而降。
這意味著……對手的數(shù)量多得讓人發(fā)指，或者，對手的實力強悍得讓人顫栗！
可無論是哪一種，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酒吞必須照顧紅葉，姑獲鳥必須護著幼崽。一下子少了兩個強大的戰(zhàn)斗力吶……
這是她第一次直面大江山的危機，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茨木他們每天面對的究竟是怎樣的戰(zhàn)場！
就算明知道茨木是實力強橫的大妖，她也忍不住擔(dān)驚受怕！
且……她更是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么渺小！
“我祈求你！風(fēng)神！”
“讓他們，平安歸來！”
“也讓他，好好地……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