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段云霆雙腿上的傷勢多少還要將養休息十天半月的才能似常人一般下地走路,飲恨看在血脈親緣份上也沒有立刻派人將他拖出宮去,反正后宮之中自先皇妃嬪風流云散之后空閑出不少房子,不管怎樣,先在皇宮里好吃好喝的侍奉他十天半月的,對這個注定一輩子在大理國中不能在太陽光下相認的親生哥哥,自己總歸是十分仁至義盡的了。
大大出乎飲恨所料,段云霆他竟然天生不沾丁點酒肉,他并非佛門弟子,也并非道家三清,如此變態虐待自己也確是當真讓人十分不由自主的深深疑惑和好奇:
“你這又是何苦?”看見桌案上整整三日未曾動筷的豐盛酒菜,飲恨心中雖然疑惑,但是眉眼間,仍然是一副無名火起,氣急敗壞的急躁模樣,“別妄想整日里不喝酒不吃肉的在朕跟前裝可憐,朕就會好心讓你留在宮里,妄想,”他說,“或許朕真的不該對你心軟,真的不該留下你這個天大隱患,不要以為朕之前是個道士,斬草除根的事,就當真做不出來。”
“閉嘴,在云霆面前,少給我提這個朕字,你根本不知這個字的分量,”他說,“當年寶善王雖然是篡權奪位,但是當上皇上之后,一月里總有半月,是在御書房里徹夜批閱奏折直到勞累過甚一頭栽倒在地上的。”
“道家講求無為而治,”他聽了之后嗤嗤笑笑,“徹夜批閱奏折,只是在徹夜證明他的無能無用而已。”
“我們段家,沒有無能無用的皇上,”
“父皇若是當真文韜武略,傾盡天下,又豈會怕一個身上有胎記的孩子。”
“清徽紫印昭示著日后的弒君殺父之禍,必須沉江處死,這是神諭指示,是神的旨意,大理皇族中人,任誰也不會有半點懷疑。”
“哼,神的旨意,你可知這漫天神佛仙圣不知能有幾億恒河沙數之多,各個下的旨意都要俯首恭聽,你我豈不是要活活累死。”
“天生反叛,天地豈能容你,”
“無妨,天地本就無情,道法本就自然,即是無為而治,一切皆因因緣際會,生死是緣,聚散是緣,不仁不義,本也是天道本分。”
“即是本分,對你自然也是一樣,即是緣分,皇位得失,也就不必再過于那么執念,”一絲十分不可思議的深邃迥異目光,在段云霆湛藍清澈的水潤眼眸中一瞬之間不可名狀的橫波流轉,一閃而過。
“看看你身后,”停頓片刻之后,他微微有些怪異的看著他說,
“什么?”
“我說要你回頭看看身后,大禍臨頭,尚不自知。”
“什么,你說什么?”飲恨一時間神情微微有些恍惚惘然,“我身后,我身后跟著的御前侍衛雖是妖精,但是也不至于大白天的現原形將你嚇到……”
“喂,你們想干什么,放下刀劍,”飲恨下意識的回過頭去,看見自己身后幾個貼身侍衛竟然各個將手中刀劍對著自己,他一時間還未及明白究竟是怎樣緣由,心中只道是段云霆剛才那番口出狂言惹惱了身后這般雜毛妖兵,登時間氣急敗壞的沉下臉來喝令他們放下手中刀劍,不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對一個雙腿尚未痊愈如初的殘廢太子無禮。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因為那些把明晃晃的刀劍分明是對著自己前胸后背半寸不曾離開的,他登時間大驚失色的回過頭來雙眼圓瞪在段云霆臉上,“你,你一個肉體凡胎的凡夫俗子,一個雙腿被挑斷青筋的殘廢,怎的竟會在短短數日之間,就將朕身邊這些雜毛妖兵收為己用,”他一臉十分不可思議的圓瞪著眼睛驚詫萬分的看著他的眼睛問他,“你,你自幼身無半點道法,又怎會知道他們本是一群妖精,”他問,“披云山上的腰牌令箭是裳千熾他親手交給我的,這些妖兵卻為何會聽從你的命令,難道說……”他一閃念間似乎是隱約猜測到了什么,但是可惜,刀劍包圍之中,一切已經為時已晚。
“你,你,你……”清澈眼眸中一抹十分不可思議又追悔莫及的絕望眼神和目光,在無盡忿衍的背叛欺騙與出賣中,隨著眼角間那不爭氣的滾滾清淚,一點一滴的悄然湮沒在夕陽流霞下的大理皇宮之內,浮云澈水中的滄山洱海之間。
“亂云殿八大殿前護法,你已經見過七個,”段云霆漠然冷笑之間已經自簇新竹榻上慢慢站起身來,“可知亂云殿中排名第八的千憂護法是誰?”他問他,“縱是之前不知,現下也總該知道了,”他說。
“最后一個問題,一個冷宮中的殘廢,是怎么和千里之外的亂云殿主勾搭上的?”飲恨一片傷心絕望中仍舊是一臉不甘心的冷冷看著他問。
“因緣聚散,”段云霆聽了之后淡然笑笑,“早在寶善王篡位之前,云霆即在因緣際會之下于點滄山下偶遇亂云殿主裳千熾,”他說,“因為投緣,他與我即在點滄山下八拜相交,后來我被寶善王挑斷雙腿青筋打入冷宮之中,也是他暗中派人在冷宮里守護我直到今日,”他一念及此,眼眸間忍不住潸然落下幾滴逝水清淚,“其實云霆并非不知他長久以來的妖染天下之心,只是覺得他本性不壞,只要在機緣之下好好勸導勸導,對我大理皇朝也并無太大威脅,”他說,“倒是你,才十六歲年紀,卻長年以來籍著和亂云殿互惠互利之名私下里攏了杭州城內外不下百余家大小賭莊斂財,以備日后招兵買馬,回來大理篡權奪位,裳千熾他自知自己日后未必能收降的了你,因此上根本就沒打算讓你當這個大理皇帝。”
“哼,妖精就是妖精,是非不辨,好歹不分的,讓你這個心機深沉的廢太子當上大理皇帝,他就一定有機會妖染大理江山嗎?”
“總好過讓一個道士當皇帝,回過頭來反咬他一口,”
“別傻了,你對他沒什么利用價值,也沒什么利益交換,他今日能扶持你當上這個大理皇帝,明日一樣可以將你廢掉,另立新君。”
“我們是朋友,我自認對他還算了解,”
“我們也是朋友,”飲恨氣急,“他不是照樣背后陰我一道,”
“依靠互惠互利得來的朋友,又豈能天長地久,”
“段正仁反叛,是你背后指使?”
“不是,”
“鬼才信呢,”
“是亂云殿答應他以數千法力精深的妖兵相助,因此上看見你身后那些妖兵,他還一直以為你是來增援他的,”
“難怪我入城這般順利,段正仁他腦袋滾到地上之后,還瞪眼問了我一句為什么,”
“他死的不冤,當日父皇他身中奇毒,含恨而終,少不了他一份功勞,”
“你本來早可以勾結裳千熾殺了寶善王登基稱帝,但是卻有意等到今日,就是為了要將我一網打盡,永絕后患,”飲恨倏忽之間靈臺清明,恍然大悟,但是一切為時已晚。
“機關算盡,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你若是聰明一些,總該發現裳千熾腕上所戴手串,是咱們大理皇族最珍惜的水月菩提子串成,那還是在寶善王府時贈給他的,沒想到,他一直戴著。”
“你是黃雀嗎?”他問,“黃雀又豈會拿蟬兒做餌引螳螂自投羅網?”
“看在裳千熾份上,只要你肯廢掉這身道法武功,我會挑間最好的冷宮給你。”
“不必了,愿賭服輸,要殺要剮,任你自便。”
“失去自由,未必像你想的那般痛苦,”他說,“這世上大多數人,一輩子也不曾離開過自家門外方圓一百里的地方,”
“廢話少說,朕當道士時,天南地北,云游四方,豈是你一間小小冷宮就能困得住的,”
“在江湖上漂泊久了,總該找個歇息的地方,”
“飲恨歇息的地方在杭州上清觀,只是,現下再沒機會回去了而已,”
“上清觀本在江湖之中,又談何歇息,”他說,“皇兄其實不知,要將你送去哪里,才能徹底離開江湖?”
“好啊,亂云殿中的千憂大護法,竟然勸說別人離開江湖,這豈不是與在和尚寺前賣梳子一般荒唐可笑,”
“可笑什么,大理國中帶發修行之人本也不少,”
“別高興太早,你能不能當這個皇帝,還要杭州城里的趙玖兒說了才算,”飲恨驀然想起這檔子事來,就似是驀然間抓到一棵救命稻草一般,冷冷提醒他說,“流月大護法難道忘了,歷代大理國君都要大宋朝廷冊封一事嗎?”他說,“趙玖兒現下已經正式在朝堂上監國輔政,這冊封大理國君的事情,十有八九最后要落在他身上,”他冷冷笑笑,“最不濟,那道冊封圣旨,也能換我一條命出去。”
“宋金對峙,大宋朝廷現下正自顧不暇,這冊封儲君的事情,以后未必會有人管了,”
“既然你這般自信,為何現在不將我一刀砍了?”
“為兄可不想當個不明不白的皇帝,”段云霆一念之間忍不住微微笑笑,“其實剛才為兄一直在反復斟酌考慮,是將你交給大理寺好還是刑部好,”他說,“又或者,三堂會審最好,”
“哼,審我,不怕抖落出你是個私生子來?”
“寶善王惡行早已昭告天下,段正仁勾結妖兵之事也證據確鑿,你不過是個依約給他送妖兵來的從犯,雖然謀逆之罪不分主從,一律當斬,但是因為你的皇子身份,我想最多也就是個在天牢中賜死而已。”
“派人將我送去峨嵋山上,縱是讓師父他用一把三昧真火將我化成飛灰,也好過埋在大理城外的泥土地里,讓千萬凡夫車走馬踏。”
“放心,你的墓葬,皇陵中早就準備好了,”
“既如此,我先回天牢里等著了,”
“還是水牢好些,”他說,“按照規矩,天牢里只能穿一件蔽體內衫,”段云霆微微有些尷尬的澀然笑笑,“但是你是知道的,大理國的內衫都是通體透亮的冰蠶絲織成,隔著五層衣衫都能看見胸前一顆黑痣,”他說,“水牢中水深及胸,獄卒替你送飯時,總不至于太過尷尬。”
“拿透亮衣衫給人穿在身上,大理國歷代皇上難不成全都是變態的瘋子?”
“為了防止獄卒肆意鞭打犯人,也為了防止外面有人私自替犯人夾帶匕首短刃,更是為了防止犯人私逃出獄,若是半夜里還好,若是光天化日之下,他即是逃出去,只怕也無顏再茍活于世了。”
“貧道不當皇帝,也不當囚犯,貧道皇袍里面是一身道袍,誰敢撕扯下來,貧道殺不死他,也能立時咬舌頭自裁,你們總不至于連死人都不放過吧,”他說。
“哦,差點忘了告訴你,進了水牢的人,手腳被鐵鏈捆著,自是無法生出什么事來,但是嘴里一定要塞上蒼耳,不然叫喊之中很容易咬到自己舌頭。”
“段云霆,你不得好死,”
“段飲恨,你不得不死,”
“我不姓段,飲恨真人,是師父賜我的道號,”
“即是真人,本該六根清凈,五蘊皆空,你不回來大理爭位,也不至于淪落到今日這般下場,”
“我沒有錯,只是輸了,”他在一群妖兵押解下近乎失心瘋似的硬著頭皮闔閭眼眸聲聲痛罵裳千熾是個兩面三刀的陰險小人,自己千算萬算,竟沒算計到他會在暗中勾結自己的親生哥哥算計自己,他們既然眼中都是沒有是非對錯只有輸贏成敗的人,黃泉路上,他一定會耐心等著他的,等著他一起下十八層地獄,千秋萬載,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