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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目山,云棲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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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快將銀子收起來吧,幾件破舊衣衫就敢要你二兩銀子,讓外人知道,豈不是將云棲寺里當作是打家劫舍的賊匪窩了,”后院客房前一株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柳樹下,一個約十七八歲年紀的小和尚一臉笑瞇瞇的褪手將逝水憂云捧在手心里的二兩銀子使勁向后推了一推,“施主來的剛好,”他說,“偏巧云棲寺里現下正急缺一個劈柴擔水做粗活的雜役幫工,不然,又要經日里煩勞寺中借住著的二位云游公子了。”
“既如此,憂云在此謝過寺內各位大小師父,”
“謝倒不必謝了,”小和尚微微笑笑,“只是因為云棲寺內丁點不能見血,經日里青菜豆腐的,施主你的身子支持的下來嗎?”他問。
“師父多心了,”逝水憂云忍不住澀然笑笑,“在下自幼青菜豆腐的也吃的慣了,可不似在前院中借住著的那二位浪蕩公子,一邊在佛前燒香供奉,精進清修,一邊在寺中脂粉酒色,樣樣俱全,”他說。
“施主,嘴下留德,他二人又不是和尚,云棲寺里的清規戒律,豈有無端束縛人家的道理,”
“哼,即是不是和尚,可也不該肆意自外面胡亂將個青樓女子帶進寺來,平白玷污佛門清白,”他忍不住一臉怒氣沖沖的忿忿蹙起眉睫,“如此不知好歹的浪蕩少爺,為何寺中住持還不盡快想法攆他二人出去,”他說。
“施主勿怪,也怪小僧昨日里并未和施主你仔細交代清楚,”小和尚看起來一臉狼狽不堪的愧疚模樣,“說起來,這倒卻也是件奇事,”他說,“施主你既然有緣來到天目山上,不知之前可曾聽說過天目山清涼峰上可有一個名叫清風洞的地方,”他問。
“清風洞,不錯,一處山中豺狼虎豹仙精妖孽時常出沒覓食的幽深山洞,”逝水憂云瞬時間一雙翦水清眸不可名狀的微微顫了一顫,“怎么,師父你懷疑那女子她是個妖精?”
“不,施主你錯會了意了,”小和尚急忙搖搖頭說,“聽二位公子說,大約一個月之前,二位公子正在天目山下閑逛,忽然看見山下兩個年輕僧人正在狼狽不堪的懷中抱著兩個嬰兒,手中攙扶著一個滿身血污的女子,向二位公子急急走來,二位公子認得這兩個僧人一個名叫了塵,一個名叫水塵,是天目山下左近村鎮中兩個長年在一座小木橋邊擺攤算命的云游僧人,據這二位僧人說,他二人那日趁著六月里風輕云淡天氣晴好時一起上天目山上去閑散游玩漫步時,卻在一處古木繁茂遮天蔽日的清幽深澗之中陡然看見眼前一只通身赤紅色的七尺蜈蚣乖巧溫順的盤橫蟄伏在自己跟前不到三寸之處掙扎仰頭看著二人,因為二人身上多少也有些道法,一眼看出此蜈蚣是山中修行尚淺的仙精妖孽之輩,雖然還未能口吐人言,但是身上卻已經是很有一番靈性道行的了,”他說,“但是二人知道,此等毒蟲妖孽素日里本自只該是經日里蟄伏在深山古洞之中潛心修煉從不輕易出來見人的,因此上二人當即斷定此蜈蚣身上必有一些蹊蹺,果然,這只蜈蚣在二人跟前掙扎仰頭了不到半盞茶工夫即倒轉身子向深澗旁一處已經被古木枝杈盤根錯節的密密遮掩住大半個洞口的幽深古洞爬去,二人抬眼看見古洞洞口上的青石壁上孑然鐫刻著清風洞三字之后,一念之下當即跟隨蜈蚣潛進洞內,這一進去可不得了,”小和尚說到此處忍不住情不自抑的連連合掌念叨了幾聲“罪過,罪過,實在是罪過,”半響之后,才忍不住心驚肉跳的向逝水憂云提及起當日了塵和水塵二位僧人在清風洞里瞪眼看見的一幕殘忍至極的人世罪孽:
“這可真是一樁喪盡天良,窮兇極惡的世間罪孽,”小和尚忍不住黯然嘆口氣說,“聽說二人趕到時,被喪心病狂的禁鎖在大鐵鏈子上無食無水無醫無藥的那個渾身上下傷痕累累,污血斑斑的纖弱清麗女子已經被饑渴傷痛煎熬折磨的茍延殘喘,奄奄一息了,”他說,“更加罪無可恕的是,那女子腳下還匍匐橫臥著兩個襁褓之中的小小嬰孩,想是因為一連幾日無水無食,饑渴交迫,已經渾身荏弱無力的只剩一口氣了,”他看起來一臉十分心驚肉跳的后怕樣子,“想來若是二人再晚到一日半日的,那母子三人也就只得是夤夜間被山中猛獸叼去充饑果腹的慘淡下場了,”他說,“后來華嚴蓮澈二位公子就自了塵,水塵二位師兄手中接過了母子三人,將這母子三人一起帶上云棲寺中來,這一個月來那母子三人在二位公子精心調理照料下雖然身子上已經再無什么大礙,但是因為當日在清風洞中驚嚇過度,因此上施主你平日里劈完柴后只消悄悄放在后園子中蓮花池旁那間小小內院的角門旁邊即可,輕易不要去內院中平白攪擾那母子三人,據小僧所知,那女子現下靈臺只怕還未曾徹底恢復清醒,若是一不小心傷到施主你,可就當真很是罪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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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小和尚后面說的話,逝水憂云的耳朵里當真卻是半句也未曾聆聽進去,他現下只知道一件事情,她還活著,還有她的孩子,她們母子三人現下竟然就在云棲寺后園之中,一天一天日求兩餐夜求一宿的平靜如水的好生活著,若是自己猜的不錯,那后園之中本該是應季種滿青梅甜杏瓜果青菜才對,但只因這云棲寺是天目山上第一香火旺盛的千年古寺,即是大宋皇帝也時常自杭州城里御駕親臨到天目山下親身順著青石山路一步一頭的虔心磕上云棲寺來,為此這云棲寺中的后園子前些年為了討皇上歡心,四下里圈山占地的,堪堪已經被開闊成一片五百余畝的煙水仙苑,寺中僧眾經日里仿照禁宮御苑在后園中殷勤栽種下數不清的奇花瑤草,靈根仙樹,開鑿出清波碧水假山環繞的未央蓮池,又一日一日馬不停蹄的在蓮池旁大肆修筑上幾多亭臺樓閣,山軒水榭,以恭迎皇帝陛下御駕親臨,只是當今這個大宋皇帝自來愛民勤政,公事繁忙,一年中說到底也才只是在逢年過節時才有緣來云棲寺中在大雄寶殿中的金身佛像前匆匆上柱栴香而已,根本就沒閑工夫在寺中閑憩小住上哪怕是一日半日,所以當今圣上親下口諭可以將寺中房舍隨意租借給左近信眾香客賺些銀錢以供養寺中三百僧眾,但是寺中的和尚有眼無珠,縱是不知梵天界中眾神佛仙圣和佛門一脈的關系平日里并不十分親善和睦,卻也著實不該將一個忉利天庭上的散花天女無端奉承供養到此等放肆地步,而且什么七尺蜈蚣帶路,了塵和水塵那兩個和尚自十六年前就一直在天目山下鬼鬼祟祟的以云游為名四處轉悠,不知有什么企圖,打量自己當真不知他二人是誰嘛,現在倒好,極樂天,兜率天,靈鷂天,全都在天目山下聚齊了,還不是為了那兩顆現在根本就不知是給丟到哪里去了的血元珠,自己本來已經在秀春山下隱隱察覺到了赤血元珠所在的,沒想到現在卻自作自受的成了個天庭逃犯,那個了塵和水塵自然也是為了血元珠來的,哼,在西天極樂凈土上讓那個六根不凈的斬情給粗心大意的弄丟了的碧血元珠現在還沒找到呢,竟然又開始惦記上本該歸兜率天所有的赤血元珠來了,簡直是貪心不足,貪念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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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為了好生替母子三人將養身體,華嚴和蓮澈這兩個浪蕩少爺還時常親自下山去一百多里外的杭州城里采買銀耳燕窩回來替她燉煮羹湯,荼蘼因此上一直對他二人心懷感激,無以為報……
哼,好個心懷感激,好個無以為報,云水荼蘼,本座當日即已許下心愿不日之后即會親身下去十八地獄之中陪你,償你,渡你,以散盡本座一捻戴罪真元來超渡你魂魄轉生天人道中安享無上逍遙自在,為此,本座縱是豁出個魂飛魄散,真靈寂滅去,也必是義無反顧,無悔無怨,但是,你卻為何半分也不愿意成全本座這番懺悔贖罪死得其所之心,而偏要在這清凈如水的云棲寺中心甘情愿,甚至是心安理得,沾沾自喜的一口一口細嚼慢咽下別的男人替你燉煮出來的銀耳燕窩羹湯,離宮路遠北苑斜,生死恩深不到家……但是,這里是北苑嗎?北苑本是禁宮深苑之中失寵獲罪妃嬪所居冷宮別院,被送進北苑之中的女人,一輩子都休想再奢望看見皇上一眼,但是就算是逝雪青蓮那個孽障畜生,只怕也不會笨到將云棲寺的后園子給當成北苑的,因為現下園子里那些亭臺樓閣山軒水榭可一間也沒有閑著,內中住滿了前來云棲寺中上香齋戒的善男信女,游人香客,而且最讓人不能忍受的卻是,華嚴蓮澈這兩個浪蕩少爺現在在云棲寺里的身份,偏巧就是兩個在前殿里日日上香拜佛念經誦咒的善男信眾,游人香客……
據寺中的小師父說,荼蘼母子三人現下是被安置在園子里最清幽素凈的一間寶蓮別院之中,別院四外幽竹掩映,曲徑通幽的,外人輕易不得靠近,自然,別院中的角門上平日里卻是上了鎖的,鑰匙在華嚴蓮澈兩個浪蕩少爺手里,不知怎的,他們平日里除卻每日替母子三人按時送去飲食羹果和換洗衣裳之外,很少放她們母子三人出門,許是當真因為荼蘼她當日在清風洞中驚嚇過度,現下靈臺還未徹底恢復清醒,經日里只是蜷縮在屋內緊緊懷抱兩個襁褓之中的小小嬰孩神識恍然,眸光呆滯,……哼,即是神識恍然,眸光呆滯,吃起銀耳燕窩羹來倒是很眉開眼笑靈臺清明的,忉利天上的散花天女,水蓮王城中的皇太子妃,水鳶樓中的掌門樓主,本座料想你那瘋癲癡呆模樣多半也只是逢場作戲出來給你那兩位救命恩公看的,但是莫要忘記,那兩個浪蕩少爺現下可一般都已經是名花有主的了,你這一片貪嗔癡念,只怕到頭來也只是一場癡心妄想的黃粱一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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