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喜樂]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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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
有詩云:“上元三夕過,年節(jié)隨燈盡。”意思就是說這上元節(jié)的燈展結束了,那這一年的春節(jié)就算正式結束了。汴梁城乃是都城,辦燈展也同其他地方不同,燈展從正月十四開始,到正月十八結束,足足五天。這五天之內,燈火通明徹夜不禁,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頭百姓,人人都沉浸在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盛典之中。
話雖如此,卻也并非絕對。花燈易燃。老百姓們又有將小型花燈作為裝飾戴在頭上的習慣,因此火災風險是不容小覷。且這大型活動又容易出治安上的問題。因此一年之中,這上元燈節(jié)可以說是開封府人手最不夠用的時候了。
今日乃是元宵佳節(jié),正月十五。
白日里,花燈雖然還未亮起,但街上已早早布置起來,到處都是一片平安喜樂的氣息。各種攤位已經早早支起,除了這上元節(jié)必備的元宵點心之外,還有各種吃的用的玩的。人人都是一副忙碌的模樣,在這樣的嚴冬臘月里卻顯得格外有煙火氣息。
展昭信步走在人群之中,神情十分放松——顯然在這樣一個合家歡樂的時候加班并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
展昭此人長了一副一等一的好樣貌,面如冠玉,眼似流光,長發(fā)如墨,身姿如松。再加上同樣一等一的好脾性以及這流傳在街頭巷尾的“南俠”傳奇,令展昭在這汴梁城中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無論男女老少,只要是做正經營生的都十分樂意見到展昭。這倒是同傳統的“官吏”形象大大不同。
忽的,前方一陣騷亂打破了祥和的氛圍。展昭不著痕跡的皺了皺眉,一個飛身便從人群上方踏空而過,穩(wěn)穩(wěn)落在那騷亂中心。
一個落魄男人手持棍棒氣喘吁吁的面對著他,而展昭的身后則是一個衣衫不整滿臉淚水的女人——她只穿了里衣,赤著腳,在這樣的天氣里凍得嘴唇發(fā)紫。展昭看了她一眼,便迅速解下了他的厚披風蓋在她身上——這個正月第二件送出去的披風。
還未等那男人反應過來,展昭便已經厲聲喝道:“鬧市持棍棒傷人,你該當何罪!”
那男人這才反應過來,撲通一聲重重跪下,不住的磕著響頭,哭號出聲,卻是字字泣血:“展大人……展大人為我那慘死的小兒做主啊!”
展昭忽然覺得眼皮跳了一跳。
不知為何,他抬頭掃了一圈人群,正好看見了混在人群中的丁白穗,對方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毫不畏懼的用眼睛迎接上去,朝他躬了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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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這二人帶回開封府中后,這才了解了這起當街持棒追打事件的起末。
原來這男人叫平安,女人叫范喜樂,是定居在城東的夫婦倆,平日里靠平安在城東街頭買些小玩意兒為生。家中還有一對老父母,三年前范喜樂生下一個兒子,正好就是在這元宵佳節(jié)出生,于是起了個名兒叫平元。豈止喜樂因為生育過程中傷了身子,居然變得瘋瘋癲癲,經過三年調養(yǎng),這瘋病非但沒好,居然變本加厲,竟在上元佳節(jié)之時掐死了年僅三歲的孩子。
話都是這男人說的,敘述過程之中幾近崩潰,叫人看了心生不忍。而那范喜樂呢,也正如一個患了瘋病的女人一般,癱坐在地上呆呆傻傻,既不哭鬧也不辯解。
開封府眾人皆是面面相覷,公孫先生反應快,先差了廚房當差的張大娘,去給這范喜樂換一身兒干凈保暖的衣服,又差了幾個小衙役去往城東平安的家里核實情況。
開封府人行動都快,沒一會兒衙役們便已經回來了,面上臉色也不好看,展昭上前詢問情況,三四個小衙役卻都推推嚷嚷,面有難色。見展昭薄唇微抿似有不悅,其中一個小衙役終于上前低聲報告了情況。
這一下連展昭的臉色也變了,他快步上前俯下身在包大人耳邊低語了什么。這下連包大人也坐不太住了,他站起來重重嘆了口氣。上前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平安,躊躇了片刻還是講出真相:“平安,你那老母親好像受了打擊臥病不起,你還是先速速回家罷。”
此話猶如晴天霹靂一般,讓平安剛剛平復了一點的心情再度沖向崩潰的邊緣。包大人怕他在回家的路上一時想不太開,便派了張龍趙虎二位校尉送他回家。
而范喜樂瘋瘋癲癲癡癡傻傻,饒是包大人再怎么詢問,也似乎不曾聽懂半分。這樣的犯人,饒是開封府也是第一次處理,眾人皆是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后只得暫且收監(jiān),擇日再審。
天色暗了下來,外面的歡笑聲和叫賣聲都隨著夜幕的降臨愈發(fā)的大了起來,像一只歡騰的巨獸。而一墻之隔的開封府大堂之內,氣氛卻像是一團冰。眾人久久無言,元宵節(jié)的歡喜被這團冰沖的干干凈凈,只留下一團不知所謂的絕望之感,一如十五天之前的除夕夜那場不合時宜的雨夾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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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人。
丁白穗一身黑衣黑裙,面色如常的敲響了開封府門口的喊冤鼓——這鼓一般來說都是沒人敲的,只因為開封府門風優(yōu)秀,對待老百姓不同尋常官府一般不待見,只要你有想告的事,只管進門便是了,根本沒必要敲這個鼓。
這事兒丁白穗不清楚,她平時鮮少關心這一類的事情。只是以前在各處游歷的時候,偶爾見過有人這么干過,而且她覺得這個行為里面有一種果斷又決絕的美感。直到看見門口的衙役一副看傻子一樣的表情,她才發(fā)現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
“…………進去唄。”小衙役看見她一副不知道怎么操作的樣子,好心的提醒道。
進了大堂之后,丁白穗大聲的講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話:“我要見包大人!”
包拯剛換好上堂穿的官服從后廳轉出來,還沒坐上主坐就聽見這么一句,不由大為驚駭,半響沒想明白自己的面部特征何以讓人毫無辨識。
見她一臉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還是提醒了一句:“本府就是,你有何冤情速速道來。”
然后展昭也從后廳轉了出來,看見半跪在堂下的丁白穗,不由的挑了挑眉。
——他總覺得有種隱隱約約的不和諧感來源于她,從十五天前的除夕之夜開始,他就時不時的會想起這個女人詭異的行為和詭異的話語。早年行走江湖的經歷給了他不少看人的經驗,但這些不知為何,在這個姑娘的面前變得毫無用處。
其實答案非常簡單,無非是丁白穗這個人很特別,非常特別,特別到不可能有任何一個人與她相似,因此那些從形形色色的人那里汲取來的經驗,就都失了靈。
只是現在展昭還不明白而已。
他不動聲色的等著她開口。
果然,她一如那天一樣的奇怪,一樣語不驚人死不休。在公堂之上,她沒有任何經驗,不知道要先自報家門,自敘冤情。她只是目光游離,一字一句的說道:“我要見范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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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喜樂之事并沒有那么簡單,并不是一個瘋瘋癲癲的母親錯手殺死親生兒子的故事。這一點昨晚眾人在包大人書房討論案情的時候就發(fā)現了。
疑點是公孫先生給出的,他精通醫(yī)術,且知識涉獵范圍極廣,因此對很多事都有自己獨到的看法。
“沒聽說過,”他斬釘截鐵信誓旦旦,“如果只是順利生產卻傷了元氣,從沒聽說過婦人會因此得了瘋病。”
包大人捋著胡須表示同意:“本府從來只聽說過人受了大刺激變得瘋癲,沒聽說過因為身體孱弱而瘋癲的。”
而后,之前去給范喜樂換衣裳的張大娘敲響了書房的門,猶猶豫豫的道出了自己發(fā)現的事情:“那婦人背上,腿上,都有一些傷疤,像是……像是久臥病床又不加清洗而生出的瘡。”
敏銳如開封府眾人,自然是嗅到了隱情的味道。只是還未進一步行動時,丁白穗就已經沖上了門。她隨口扯了一個謊話,說她是范喜樂的遠方堂妹,對這件事了解一些。等到包大人問她到底了解哪些內幕時,她又笑容微妙的岔開話題,說她能讓范喜樂開口。
這般的蔑視公堂,包大人如何能忍?正要厲聲斥責的時候展昭卻鬼使神差的站了出來,道他同這位丁姑娘曾有一面之緣,覺得她是個有能耐的主,希望包大人能應允她下到獄中去見范喜樂。
既然話說道這個份上,又是展昭罕見的請求。包拯本著相信自己護衛(wèi)的想法便點頭應允了。丁白穗輕輕的呼了一口氣,在冰冷的大堂里化成白色的水霧。她看了展昭一眼,再一次禮貌性的向他行禮。
展昭抱拳回應。
而她見到范喜樂時,開口的話也非常簡單又直白。
她說:“那孩子,是腳先出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