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與塵土]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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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像是一把刀子一樣,直接撕開了堪堪維持在表面上平和。這一方小院的清晨僅僅平靜了片刻,便猛然迎來了狂風驟雨。
空氣停滯了足足三秒鐘。
隨后那個女人臉上的肌肉忽然一點一點的動了起來,雙眼睜大到凸起,像是要尖叫一樣的張大嘴巴,從那個黑洞里,展昭看見猩紅的舌頭震顫著。
她撲了過來。
而二人的動作顯然要比一個柔弱婦人要敏銳快捷的多。白穗迅速后退一步,脊背拱起,短刃已經(jīng)擋在胸前。但展昭的動作更快一步,他一步向前擋在白穗身前,用一柄巨闕牢牢將她擋住。
那婦人劇烈的呼吸著,像是某種被拋上了岸的魚一樣。她被未出鞘的利器擋住,但卻絲毫沒有覺得危險或者冒犯,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白穗,從喉嚨里擠出聲音:“你在哪里見到他的!你在哪里見到他的!”
丁白穗嘴上的笑意消失了。
像是覺得這個刺激還不夠似得,她又后退了一步,繼續(xù)從嘴中吐出殘酷的話:“……還有,我已經(jīng)告訴他,你殺了你兒子的事了。”
空氣再次凝滯了。
丁白穗顯然是帶著極大的憤怒和惡意才會如此刺激她的,她自認為冷靜自持,但實際上她的情緒卻極其容易被調(diào)動起來。一個有過幾面之緣的孩童的死亡,已經(jīng)足以讓她的怒火被點燃了。
她在等。
在等這極端又瘋狂的婦人的反應(yīng)。
婦人的臉忽然呆滯了片刻,她眨了眨眼,又歪了歪頭,像是沒能理解她說的話一樣。等到她的頭腦終于嘎吱嘎吱的開始轉(zhuǎn)動起來之后,她又露出了一種困惑和驚疑不定的表情。
“……你,你對他說了何話?”
她不可置信的發(fā)問道。
丁白穗定定的盯著她,又重復(fù)了一次:“我說——我已經(jīng)告訴了你的丈夫李汝雄,你們的兒子李小望,被你親手扼死了。”
婦人的臉上終于露出了恐慌的表情。
“你在說些什么?!”
她徒勞的伸出雙手向前抓去,那并不纖細秀美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凸顯出分明的指骨,令人覺得居然有些像森森白骨一樣。當然了……她被展昭牢牢的擋住,并沒有辦法抓住安全距離之外的丁白穗丁姑娘。
她哀嚎起來:“你怎么能講這樣子的話?你怎么能如此不負責任的說這種話……我……我沒有,我沒有!你要讓我的丈夫如何看我,如何想我啊!”
展昭不動聲色,但心中還是吃了一驚——原本他們二人并沒有商量過來之后該如何對峙,但這位丁姑娘毫無預(yù)兆的投下驚天雷,他心中狂跳,但之后這婦人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超出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憤怒了。
“李夫人!”他還是頗為自持的勸慰道,“請夫人先行冷靜……有什么誤會我等可慢慢道來——”
“要如何慢慢道來——”
話還沒說完,就被李汪氏的哭叫所打斷,不知不覺中她已流出淚來,一邊搖頭一邊大聲哭泣質(zhì)問:“要如何慢慢道來?你要如何賠我丈夫?!你在哪里見到他的——你在哪里見到他的——快告訴我,我要親自去向他解釋清楚!”
這婦人在意的,居然絲毫不是“殺人需償命”,而是“我的丈夫誤會我殺了兒子”。展昭壓下心中的不快,見婦人又哭又鬧,完全不能正常說話,只得緊皺著眉嘆息,然后一個手刀,干凈利落的讓她沉沉暈去。
婦人軟綿綿的倒下去,展昭一只手攬住她的身體,略微責怪的看了始作俑者一眼,先扶著汪氏坐到一旁的藤制臥椅上。
被白了一眼的白穗倒是沒什么興風作浪之人應(yīng)有的自覺,她輕輕的呼了一口氣出來,安安靜靜的湊近了幾分,道:“若是展大人不動手,那白穗也該動動手,讓她冷靜一下了。”
展昭的眼神斜飛過來,其中不快的意味并沒有被掩飾。只聽他低低道:“丁姑娘又何必一進門就如此刺激她。”
白穗眼睛都沒眨一下:“無論我何時說出這話,她都會是這個樣子的。”
這話好像說的也對。
展昭收回目光,似是不太想接這茬。轉(zhuǎn)而又將目光轉(zhuǎn)回尚且安靜下來的婦人。她的胸口還在劇烈的起伏,初春天氣微愣,她卻還是身著一襲單薄的白色。
展昭猶豫了一下,徑自進屋翻了個小毯子出來蓋在她身上。
做完這一切之后,他才重新去審視那個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不語的姑娘——他望向她,卻看到她正在看那棵干癟癟的桃花樹,像是察覺到了展昭的目光,她忽然一回頭,對著他笑了一下。
“展大人……果然很是溫柔細心。”
展昭眼睛閃動了一些,平靜道:“丁姑娘謬贊了。”
昨晚他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丁白穗意識到自己連續(xù)兩天都忍不住夸贊同一個人,她不由的覺得有一點兒尷尬,于是她裝模作樣的咳嗽了兩聲,道:“汪娘子應(yīng)該很快就會醒來罷。”
展昭道:“展某并未用力擊打。”
白穗:“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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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之后,汪娘子就幽幽的醒來了。她先是眼球轉(zhuǎn)動了一下,而后脖子僵直了一下,似乎還沒回想起來剛剛的事。目光虛弱的環(huán)視一周,看到抱著胸的丁白穗和端坐在石桌前的展昭時,她才如夢初醒般的驚叫了一聲。
“你……你們……”
似是怕她再次歇斯底里,展昭開口道:“夫人冷靜,丁姑娘并非有意冒犯,有什么誤會,我們可以慢慢來過。”
丁白穗換了個姿勢,沒說什么。
汪娘子呆呆愣愣的坐了一會兒——經(jīng)過剛剛那一小段時間的昏睡,她似乎真的冷靜了不少,只有臉色還是那么的驚疑不定。她看了展昭溫潤的面龐一眼,語氣帶上十成十的哀怨:“……展大人若是對妾身有何懷疑,直接問便是……又何必……何必讓他人來試探妾身?”
丁白穗先發(fā)了聲:“白穗是真的見過李汝雄李叔的。”
她混沌的眼睛這才慢慢轉(zhuǎn)向白穗,哀哀道:“……既然姑娘為妾身尋回丈夫,又為何要如此生生造謠……”
丁白穗不為所動,道:“開封府早便查出小望生前被人迷暈,而后才慘遭扼死,因此正在徹查上下十日以來全城各大藥房的洋菊花,顛茄。是不是夫人做的,想必幾日之后就會有所定論了。”
汪氏涼涼笑了起來,倒是顯得有些膽色:“也就是說……姑娘啊姑娘,其實你也不曾確定,這殺害親子之事,的確是我犯下的。”
展昭在一旁安靜的聽,面色沉靜,不動聲色。
白穗當然也不甘示弱,道:“不,我十分肯定是你如此狠毒。”
汪娘子叫道:“那便拿出憑證來罷!”
丁白穗頓了一下,她伸手捋了捋自己垂在肩上的長發(fā),又等了片刻,才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現(xiàn)在進門,你的臥房,衣柜下面的第三個抽屜里,應(yīng)該還有剩下的洋菊花罷。”
汪氏的瞳孔驟然縮小,藏在衣袖下面的手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這變化當然逃不過展昭的眼睛,他的心驟然沉下了谷底,眼神晦暗難辨。
丁白穗咄咄逼人:“夫人既無腰腿疼痛,又未患有發(fā)燒發(fā)炎之癥狀……為何會單單購入洋菊花一藥,難道是為了幫助睡眠么?”
汪氏眼神閃躲,道:“妾身……妾身平日的確睡眠不佳,以此為證據(jù),姑娘不覺得單薄了些么!”
丁白穗道:“夫人特地去了離家頗遠的城西藥房,又僅僅只有一次購藥記錄,若是長期無法安睡,又為何偏偏在這幾日才去求醫(yī)問道!”
此言一出,汪氏立刻安靜了下來。
像是還不滿足一般,她冷酷的拋出了最后的殺手锏:“仵作已經(jīng)根據(jù)小望脖子上的勒痕,判斷出行兇之人的力氣不大,不是個病怏怏的男人,那便是個女人了。”
聞言,汪氏的臉色變了幾變——她畢竟是個普通婦人,并非那般殺人之后還能平靜如常的江湖人。展昭立在一旁,將這些反應(yīng)盡收眼底。
——丁白穗所言,句句都是事實。
她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俯視縮在躺椅上的汪娘子。此時此刻,看著這個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的柔弱婦人,她又回想起那天夜里出現(xiàn)在夢里的汪娘子。她帶著如同今日一樣茫然又迷惑的表情,冷靜的看著兒子喝下加了料的肉湯。
在暴雨中,她扯下了自己的腰帶勒住了小望的脖子,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將他丟棄在郊外的水坑之中。
而她被歲月磨得僅剩幾分的聰明伶俐,告訴她在這樣的暴雨天氣,一切腳印和痕跡都會被沖刷的干干凈凈。
“……我只是想見他。”
她淚眼朦朧,抬起頭喃喃向她解釋道。
“……我只是想見見他,他怎么都不肯回來……我沒辦法……我沒辦法……為了讓他回來,我什么都可以犧牲……你們不知道,你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她哀哀叫著,像受傷的動物一樣惹人心疼。但就是她,就是這個女人,她帶著三分忐忑,七分期待的用力勒緊,看著安靜的兒子面色浮現(xiàn)出缺氧的青紫,她不忍的別開了頭嗚嗚哭泣,但卻始終沒有收手。
展昭的眼睛一分一分的冷了下去。
他修長的手指用力握緊了自己的長劍,狠狠的咬住了牙,將心中的怒一點一點的壓下來。
“我知道。”
作為回應(yīng),丁白穗的聲音空蕩蕩的在這個寒冷的清晨回響起來。
“你不值得被理解,也不值得被原諒,”她眼神冰冷,語氣似刃,“為了這件事我在所不惜,犧牲一切也值得……這樣的想法,原本就是來自地獄的引誘。”
汪娘子哀嚎一聲:“我沒辦法……我真的已經(jīng)用盡其他一切辦法了……”
白穗閉上了眼,幾秒之后又復(fù)而睜開,眼底并不明亮,反而帶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嘲諷之意。
“那么……你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再見一次你的丈夫罷。”
聞言,婦人發(fā)抖的身體忽然奇異的痙攣起來,而后她慢慢抬起頭來,滿是淚水的面龐上,眼睛卻忽的璨璨起來,令人不禁遍體生寒。
“……你愿意么……你要告訴我……他,他在何處么?”
這語氣之中,滿含著病態(tài)的急切。
丁白穗終于揚起了笑容。
“不,”她殘忍的,咬著牙宣布道,“我不會告訴你他在何處,他也不會因孩子的死來見你,生前死后,我永遠——永遠不會實現(xiàn)你的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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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軟的像一團爛泥一般的汪娘子收監(jiān)之后,展昭攔住了意欲離開的丁白穗。
她心情不好,抱著胸斜著眼等待他說話。
展昭呼了一口氣,面上卻是一片溫潤神色。他張了張嘴,又似乎是還未想好要怎么向她言說,又垂下眼簾片刻,才斟酌著輕輕開口。
“丁姑娘曾說自己既無大愛,又無小情。展某雖不了解姑娘,卻希望丁姑娘莫要如此妄自菲薄。”
他安安靜靜的立在那里,嘴中說出的話也像汴京的早晨一般,渡著金色的溫軟光芒。他眼中有柔和星辰,又似是某一種成色極好的黑色珍珠,令人深陷其中。
“所謂大愛,并非是處江湖之遠而思廟堂之高,也并非時刻要將天下蒼生掛在口中藏在心上,”他頓了頓,又接著說,“為陌生之人的遭遇悲慟,為不義之人傷害他人的行為而憤怒,為悲慘之人的遭遇而共情……此,即為大愛。”
“丁姑娘,你的心中,已藏有萬千的大愛。”
卷一.神秘人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