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雨中]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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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在印證這往上三行,直指命運的標題,窗外響起了淅淅瀝瀝的聲音。這雨來的又急又快,還未等房內的人反應過來,便已經是噼里啪啦的疾風驟雨了。
窗外院中有青翠闊葉芭蕉,那急雨落在芭蕉葉上,打出一連串的風雅聲響,在空中轉了個彎又順著窗的縫隙傳回室內,落入這一室的片刻寂靜中。
展昭吃驚的盯著她,而后目光又轉為沉靜,只是語氣之中卻依然還是止不住的焦急:“丁姑娘……你,你知道了何?”
丁白穗吸了一口氣,將心中的激蕩悄悄藏起,然后篤定道:“在海邊。”
展昭朝她點了點頭,拿起佩劍,便向外沖了出去。
——他根本連問都沒有問,丁白穗到底緣何蹦出的這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他也根本沒有問,為何她如此篤定,楊老會出現在根本提都沒提過的海邊。
他下意識的便相信了他——不知是對她所展現出的能力表示的信任,還是單純的,對這個人表示出的信任。
丁白穗也沒說話,她跟在展昭后面,也沖進了那仿佛在呼嘯的傾盆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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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
在這仿佛是天上傾瀉的洪水之中,海也在用相同的憤怒所回應著。
它的怒濤卷起了千層白色浪花,而它的顏色又如此深沉,像是一只朝天空張開了黑洞洞血盆大口的怪物一般。天和海不再是和諧的纏|綿,而是相對著怒吼,相對著血脈噴張。
而在動蕩的天地之間,在這岸邊的礁石都瑟瑟發抖的天地之間,有一個老人。
他挺直了脊背站在那巨崖之上。他的頭發已經是花白,可是他卻毫不畏懼,不畏懼這仿佛將人類視作螻蟻的自然之力,不畏懼這時刻在尖叫怒嚎的天與海。
而支撐著他身體的,卻并非是一只拐——
那是一柄銹跡斑斑的鐵劍。
那劍并不輕巧,它長四尺二寸,是把標準的重劍。正所謂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它古樸又沉重,其上還滿是斑斑的銹跡。那樣子可不會受喜愛佩劍的風雅之士的待見,卻依然有著讓人無法離開目光的,仿佛出自遠古的暴戾。
那老人正是失蹤了一日有余,在杞縣掀起了看不見風浪的楊老將軍。
而那劍,則是他所擁有過的第一柄劍。他手持這把劍,單槍匹馬的殺死了為禍杞縣的一個寨子的土匪,他帶著這柄劍,入伍參軍笑談渴飲遼人血。
而他也曾帶著這把劍,來到這永遠不停止呼嘯示威的海邊,對著這天地大聲的呼喊自己的憤怒。
——你看,年輕人總是很容易憤怒的。
他們的精氣漲的太快,年輕的躁動無處發泄,于是就變成了隨時隨地沖上頭頂的憤怒——阿阮對著別家的男孩子笑了,他憤怒;母親又在嘮叨他不愛圣賢愛舞槍,他憤怒;甚至看到那街頭對著別人唯唯諾諾的可憐蟲,他也憤怒。
于是常常無人知曉他去了哪里——連阿阮都不曾知道他到底躲在哪里。
他躲在海邊,在夜晚,在雨中,在天水一色似乎都能將人淹沒的時間里,年輕的小楊在海邊揮舞重劍,在海邊盡力呼喊,在海邊筋疲力盡。
而這海,也正是出現在丁白穗夢里的海。
對五十多年后的楊老將軍來說,故鄉的海是他真正年輕的見證之地。在他離開故鄉之后,在他與如今的夫人成親之后,在他有了三個兒子之后,在他……年老之后,他的心中,裝的的其實都是這故鄉的海。
當時在面對丁白穗之時,他甚至自己也沒能發現,自己真正的愿望是什么。阿阮當然也是記憶之中很重要的一環,但阿阮也同樣的,是青春的象征。
而如今,他又重新站在了少年時的位置,但卻無法再體會和當年一模一樣的心情了。
在他的身后,展昭和丁白穗疾馳而至,老人的嘴角浮現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他回頭。
那一男一女已經站在他身后的位置了,暴雨將他們身上所有的衣物都打濕了,水從他們面龐上留下,但二人卻平靜的連睫毛都不曾翕動。
老人高聲道:“丁丫頭,陪我舞劍罷!”
丁白穗什么也沒有問,她用淡漠的眼神盯著楊將軍那炯炯目光,短劍已從袖中滑出。鏘的一聲出鞘,便要上前。
但展昭卻伸手攔住了她。
丁白穗抬眼看他。
展昭的面容也很平靜,他伸手便解下了自己的佩劍巨闕,反手遞給她,道:“短劍不好舞,便用這個罷。”
丁白穗勾了勾嘴角,向他到了一聲謝,然后伸手接過了那名劍。想了想,又將自己名不見經傳的短劍塞進了他手中。
在這暴雨之中,他的手依然是炙熱的。
丁白穗手持重劍,與老人相對而立。一邊是古稀老人,殘刀銹劍,一邊卻是年輕美人,上古名劍。
在又一聲海洋所發出的虎嘯龍吟之后,二人同時動了起來。
舞劍并非真的對決,卻也講究發招有力。一老一小在雨中起舞,在雨中弄劍。劍招之中夾雜著飛濺而出的晶瑩水珠,令人眼花繚亂。那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身姿,的的確確不像是個看起來有點病氣的女人能擁有的,也不像是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能夠擁有的。
但這二人卻是真的這么奪目。
甚至那飛揚的黑色長發,那在劍招之中略顯凌厲的眉眼,都好像悄悄鉆進了展昭的心里。
天空有閃電劈來,瞬間這傍晚便已亮如白晝,而在這一瞬間的光芒又重新暗回去的時候,楊將軍倒下了。
——他的遺愿完成,心中已經沒有遺憾了。
在最后的最后,他又想起了年少的感覺,恍惚之間,衰老的骨和肉又重新蛻變回了那個小腿肌肉鼓鼓囊囊的年輕人。
展昭手疾眼快的跨步向前扶住了老人的身軀,他臉色微變,上前探他鼻息,縮回手去之時,眼神卻已黯淡下來。
丁白穗卻依然站在原地,她握緊了手中的重劍巨闕。半晌,她才對半跪在地扶著老人尸體的男人道:“……回去罷。”
展昭閉上了眼,微微顫抖著將自己那蜂擁而至的悲慟壓回心中。
“丁姑娘……你已知道他會在這海邊……”
丁白穗的目光依然盯著楊將軍的尸首,卻答非所問道:“……我告訴過你,被我預見的人……絕不可能逃得過生死關,展大人,現在你可已是信了?”
展昭猛地一回頭,盯著她看。
在短短一天的溫情之后,他們終于迎來了避不開的現實。展昭認為自己可護楊老周全,可是丁白穗所掌握的,卻是人力不能及的生生死死。
你武功蓋世,可從歹人手中保護任何人。可是那一場急病,你又該如何從閻王座下的勾魂小鬼手中搶人呢?
說到底,這一日的溫情,一日的理解,一日的愧疚和心疼……都是源于展昭還沒能真正理解,丁白穗的出現到底意味著什么而已。而名為白穗的女人,卻是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她慢慢的也跪下來,跪在楊將軍的尸體旁。她的眼睛垂下來盯著地面,把那一柄巨闕劍輕輕的放在地上,朝展昭身邊推了推。
正在這時,身后卻有異動傳來——
他們二人出來的急,又在雨夜街上無人之時,那“盧女俠”若是有心跟蹤,找到這里來也是極有可能的。
展昭反手將將巨闕握住,那來人異動,又似是畏懼展昭武力躊躇不前,似是在觀察展昭反應,若是他追,便迅速逃走。
展昭卻沒遂了他的意,電光火石之間,那手腕上的袖箭已破空而出。那暗處賊人躲避不及,便被穿透腹部,悶哼一聲滾了出來。
那人捂住腹部,面色慘白,卻是一個急裝勁服的女人,再一細看,卻是那日坐在馬車之中的病小姐。只是如今五官依舊,氣質卻大為不同,只見她美艷五官之中隱隱凝練出一股戾氣,同那山賊土匪的殺伐氣倒是十分相像。
展昭目光如刀,向她喝道:“你便是那‘盧女俠’?”
病小姐中了一箭,腹部正是疼痛難忍。但展昭卻沒什么惻隱之心,一雙黑眸此晦暗難辨,又冷冰冰,居高臨下的瞧著她,令她心頭那火不由“蹭”的一聲冒了起來,連帶著說話之間也咬牙切齒起來。
“那又如何,我盧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哈,那楊老賊死了?真是死的巧死的妙……只是苦了姑奶奶我,沒能將這老不死的東西宰了做兩腳羊!”
這女土匪雖長了一副閉月羞花的美貌,嘴之粗俗,手段之殘忍卻都是令人咂舌。
展昭只覺得怒氣更甚,他雖是面色還冷著,眼里卻是怒火燃燃,巨闕一個反手,便已經抵在那喋喋不休的兇惡女匪的脖頸之上。
“大膽賊人,還不閉嘴!”
那女匪面色卻更是扭曲,咬著牙哼哼哼冷笑了兩聲,又恬不知恥道:“哼,昨日還說你這小子皮囊不錯,豈知竟是個不知風趣的死木頭!今日你若是不殺了我……改日我得了勢,必要將你這小白臉虜回寨中為奴,叫你夜夜侍候……讓你好生知道本女俠的厲害!”
說到中段之時,她面上又是浮現出那一股又輕浮,又讓人惡心的笑意。
可笑的是,她為人如此惡毒淫|蕩,卻還好意思口口聲聲自稱是“女俠”。
這不堪入耳的侮辱叫罵讓展昭面色又黑了三分,見那賊人嘴還是不停,似是要倒豆子一樣的把心中所有臟話都罵出,展昭一抬腳,將那刺入賊人腹部的袖箭尾部輕踢一腳,那袖箭便在傷口血肉之中動了一動,那疼痛這才讓女匪臉色發白的痛呼出聲,勉強停下叫罵。
展昭厲聲問道:“你便是那五十多年前那盧大戶的后人?”
那女匪冷笑道:“是又如何!五十多年前那楊老賊滅了我奶奶一門,只留我年幼的爹,后來我爹生下我,叫我報仇雪恨,又有何不對!”
展昭也冷笑道:“那你可知你奶奶是為何被楊老所殺?”
女匪滿不在乎:“不就是殺了幾個商戶,死了便是死了,又有何好追究的!”
展昭反問道:“你奶奶的死便是不共戴天之仇,那無辜商戶的死,便是無關緊要?!”
女匪道:“我們土匪殺人又不是什么稀罕事,來一死一,來十個八個,就殺他十個八個!”
展昭閉口不在同她多說,此人生的美艷,卻是個歹毒心腸,自己家的人是人,別人家的人命卻不算人命。如此心腸,著實令人震驚。
話已至此,多連一句話,他都不想同她再說。
比起這樣的“江湖人”,那能預知生死,卻依然對生命,對人性如此尊重的丁白穗,卻不知可愛了有多少倍。
丁白穗彈了一顆石子,正中那女匪眉心。她力度雖不大,卻也足夠讓那女匪暈去。
展昭轉頭,同她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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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盧姓女匪,自然也是那將軍府家奴案件的真兇了。
而當他們將楊老先行帶回縣衙,換上干凈壽衣之時,卻是在他懷中,發現了用牛皮紙緊緊包裹了好幾層的信件。得虧包了牛皮紙,才叫那墨跡未曾湮開。
打開一看,卻是楊將軍的親筆信。
這一封信,是楊將軍為展昭而寫。他早就猜到展昭此次是為了家中的案件和自己的行蹤而來,便自然而然的擔心起了這展老弟回京赴命之時的窘境——他得了病,早已不可能活著回京,但這卻是朝中那些酸文客們參展昭玩忽職守的好理由。
于是他便寫了這封親筆信,道明自己身染重疾,想回家鄉為自己送終,一切的后果,都同展昭無關。
他竟然……已經想到了這種程度。
當夜,展昭一人坐在屋中,眼中的清淚卻是如何也止不住。
[在雨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