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fēng)像把生銹的鋸子,在牛飐威家的門框上來回拉扯。趙新民翻過矮墻時,驚醒了院里那只瘸腿土狗。
狗沒叫,只是用渾濁的眼珠盯著他——同是西平縣,在殺害劉志和之前,他就來過了一次。那一次,他路過了牛飐威家門口。
堂屋的掛鐘停在一點零七分。趙新民摸出八棱鐵錘,錘頭在月光下泛著青灰,像極了廟岔鎮(zhèn)五金店老板那顆鑲了銀的門牙。他記得買錘子那天,老板說這玩意打核桃最趁手。
牛飐威的鼾聲從東屋傳來,帶著濃重的酒氣。趙新民蹲在窗根下系鞋帶,鞋尖沾著老墳前的泥。他想起白天踩點時,看見牛家祖墳前新添了堆紙灰,風(fēng)一吹,灰燼里露出半張冥幣,面額寫著“壹億元”。
第一錘下去時,掛鐘的玻璃罩裂了道縫。牛飐威的慘叫剛冒頭就被第二錘悶了回去,像極了趙新民小時候在屠宰場聽見的豬嚎。血濺到墻上,在“五好家庭”的獎狀上暈開朵花。
西屋傳來孩子的啼哭,趙新民摸黑進去時被玩具車絆了個趔趄。錘子砸在兒童床護欄上,發(fā)出“鐺”的一聲,驚醒了院里那只瘸腿狗。狗還是沒叫,只是用爪子刨著墻根的凍土。
收拾現(xiàn)場時,趙新民發(fā)現(xiàn)牛飐威的手機屏還亮著,停在斗地主界面。他想順手揣進兜里,在縣城能賣個五六百塊,但他忍住了——這玩意兒有定位,拿了就是找死。
血衣脫下來時已經(jīng)結(jié)冰,硬得像塊鐵皮。他記得上個月在西平作案時,血衣是塞進垃圾桶的,結(jié)果被拾荒的老頭撿去當(dāng)了抹布。
老墳前的土凍得梆硬,鐵錘埋進去時只留個錘柄在外頭。趙新民用腳踩實,突然想起這錘子花了四十八塊五,夠買兩條紅塔山。河邊的蘆葦叢里,血衣沉下去時冒了幾個泡,像極了牛飐威斷氣前的喘息。
去漯城的路上,趙新民數(shù)著褲兜里的零錢:三枚一元硬幣,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還有牛飐威錢包里的二百六。路過加油站時,他買了包紅梅,煙盒上印著“吸煙有害健康”,這讓他想起牛家墻上那張“五好家庭”獎狀。
凌晨三點,漯城火車站的大鐘敲響時,趙新民正蹲在候車室的角落里啃冷饅頭。檢票員打著哈欠從他身邊經(jīng)過,制服上的銅紐扣在燈光下閃著寒光,像極了那把埋在老墳前的鐵錘。
天亮?xí)r分,趙新民路過漯城舊貨市場,收手機的老頭戴著老花鏡,鏡片上積著厚厚的灰。他拆手機時手指顫抖,讓趙新民想起牛飐威臨死前抽搐的腿。
可他沒有手機。
走出市場時,趙新民看見電線桿上貼著尋人啟事,照片上的女孩笑得燦爛。他扯下啟事,揉成團塞進褲兜,想著下次作案或許能用上。遠(yuǎn)處的漯城大橋上,一輛運煤車呼嘯而過,車尾揚起漫天煤灰,像極了牛家祖墳前飄散的紙錢。
而此刻,牛飐威家的瘸腿狗終于叫了。它對著老墳方向狂吠,驚醒了隔壁的王寡婦。王寡婦披著棉襖出來查看,看見狗在刨土,露出半截錘柄。她罵了聲“晦氣”,轉(zhuǎn)身回屋時,沒注意到墻根那灘已經(jīng)發(fā)黑的血跡。
27日早上7點多,牛飐威的父親牛正元來兒子家,見院子里沒人,堂屋門被人從外面插住,喊了兩聲無人應(yīng)答,就推門進去了。
推開東間門時,掛鐘的玻璃罩裂了道縫,停在三點十五分。老伴王蘭側(cè)臥著,花白的頭發(fā)浸在血泊里,像團泡發(fā)的銀耳。他伸手去摸,血已經(jīng)半凝固,沾在指腹上像廟會賣的糖稀。
孫女小芳一條腿耷拉在床沿,粉色的睡裙上濺滿暗紅。牛正元顫抖著去抱她,摸到后腦勺凹陷的傷口,腦漿混著血塊粘在他掌心。床頭柜上的小熊臺燈還亮著,在尸體上投下詭異的暖光。
西間的慘狀讓老漢踉蹌著后退。兒子牛飐威仰面朝天,眼珠凸出,像極了去年在魚市看見的死魚。兒媳陳君蜷縮在墻角,懷里還抱著小孫子——那孩子才三歲,眉心一個血洞,像顆熟透的櫻桃。
110的電話撥了三次才通,牛正元的手抖得按不準(zhǔn)數(shù)字鍵。村里人涌來時,有人發(fā)現(xiàn)王蘭還有微弱的脈搏。送醫(yī)的路上,救護車的警笛聲刺破黎明,卻沒能喚醒這個破碎的家。
醫(yī)院走廊里,牛正元攥著皺巴巴的繳費單,上面印著“預(yù)交5000元”。窗外的太陽升起來了,照在繳費單上,那串?dāng)?shù)字紅得刺眼,像極了東間墻上的血跡。
李睿蹲在牛正元家的門檻上,煙灰掉進泥地里。老人佝僂著背,抱著兒子的照片痛哭,手里攥著孫女的發(fā)卡,塑料蝴蝶結(jié)缺了個角。
“新樓他們一天都沒睡過,我一個人住了兩層樓啊,本準(zhǔn)備明年正月初六就搬進來,沒想到廿二遇到了災(zāi)禍。”牛正元蹲下身去,雙手在臉上搓擦,眼淚順著古銅色的臉頰滑落。
停頓了一會,老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起一家人慘遭不幸的前前后后。
“去年正月,小威扒掉了舊平房,準(zhǔn)備蓋新樓,到上個月底基本造完了。我就每天到新房里看門,老伴、兒子、兒媳、10歲的孫子和7歲孫女住在我三弟的空屋里。”
這場滅門之災(zāi),只有他住在相鄰的新樓房里看門而幸免。警察到場后,牛母被送去醫(yī)院搶救,10天后死亡。其他4人當(dāng)時就已身亡。
“那天雪剛化,”牛正元的聲音像生銹的門軸,“路滑得很,我摔了三跤。”
他指著褲腿上的泥印,已經(jīng)干成了硬殼,“往常這時候,小芳該蹦蹦跳跳來喊我吃早飯了。”
“我先到廚房,發(fā)現(xiàn)沒動火。又敲大屋的門,敲了幾聲沒有敲開。仔細(xì)一看,鐵門閂是從外面插上了。我拉開門閂,先到老伴和孫女住的東屋,叫老伴沒人應(yīng)聲,進房看到老伴眼睛在眨卻說不出話,孫女的頭上有個血窟窿。”到這里,牛正元又抹了一把眼淚,“我趕緊叫人,說一家人被害了。”
“我侄子聽說后以為是他們中毒了,他趕緊跑進西屋,叫小威,沒人作聲,掀開被子一看,小威睡在外面,她媳婦睡在里面,孫子睡在中間,臉上布滿血。”
戚薇在廚房轉(zhuǎn)了一圈,灶臺積著灰,案板上擺著半袋沒開封的面粉。她掀開鍋蓋,里面結(jié)著層霉斑,“最后一次開火是什么時候?”
“臘月初一,”老人抹了把眼睛,“蒸了鍋饅頭,小威說新屋快完工了,得慶祝慶祝。”
他顫巍巍走到西屋,掀開簾子,“這門簾還是小芳挑的,說粉色的喜慶。”
李睿跟著進去,看見墻上歪歪扭扭畫著個太陽,下面寫著“爺爺?shù)募摇薄?
屋內(nèi)沒有什么家具,底樓西屋里一張單人床就是老人的臥榻。
“出事的時候,新屋的大門還沒有安裝,只是用簾子拉在門上,我們還商量就在一兩天將門窗全部裝好,過完年就挑個好日子搬進來,沒想到他們一天也沒有住上。”
老人說著又蹲下身去,雙手捂住眼睛,泣不成聲,淚水從他那略顯粗糙的大手間流出。
他摸出根煙遞給牛正元,老人擺擺手:“戒了,小威說省下的錢給娃買書包。”
“案發(fā)后您一直住這兒?”戚薇翻開筆記本,筆尖在紙上戳出個洞。
“能去哪兒呢?”老人蹲下身,手指摳著地磚縫,“欠了五萬多的債,老伴看病借的,叫我這老頭子怎么辦呢?”
他突然抬頭,“昨兒夢見小芳了,她說爺爺,我數(shù)學(xué)考了滿分。”
李睿掐滅煙頭,火星濺在門檻上。
屋外的警笛聲由遠(yuǎn)及近,戚薇的手機響了,是痕檢科的老王:“DNA比對結(jié)果出來了,是他!”
牛正元還在絮絮叨叨說著新屋的門窗,說十一月初六是個好日子。李睿摸出錢包,抽出幾張鈔票塞進老人手里:“先拿著,買點藥。”
老人攥著錢,眼淚砸在“爺爺?shù)募摇蹦菐讉€歪扭的字上。屋外的警車頂燈轉(zhuǎn)著圈,紅藍(lán)光斑掃過新屋的毛坯墻,像極了案發(fā)現(xiàn)場提取的噴濺狀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