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晃晃悠悠地走在官道上。
黑子駕車,楊零駕著另一輛馬車,里面關(guān)著被祁萬化逮來的“石先生”。
陸聽風(fēng)則騎馬走在前邊。
姜千霜和凝姬去了金陵城。
李澤岳身上有傷,這些日子需要“靜養(yǎng)”,不能去處理衙門的事情,
對此……姜千霜“深表理解”,她帶著繡春衛(wèi)們趕赴金陵,去整頓江南十三衙門分舵。
凝姬則是不能離開春歸樓太久,樓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務(wù)都需要她來操持。
她當(dāng)然是不舍得離開李澤岳的,一開始死活都不走,最后還是李澤岳好說歹說,保證等傷好些就去金陵找她,凝姬這才與李澤岳依依惜別。
總之,此時李澤岳身邊,終于久違地沒有了女人的糾纏。
他伸手拉開車簾,
雨,已經(jīng)徹底停歇了。
清風(fēng)帶著涼意襲來,讓他心神一陣放松。
“終于告一段落了……”
時間一晃之下,已經(jīng)來到了五月底,距他的大婚,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
他完全可以在江南待上一段時間,再慢悠悠地北歸。
“小子,你去哪里養(yǎng)傷不行,非得去莊子里?”
馬車旁,陸聽風(fēng)斜著眼,看著李澤岳。
他的腰間,掛著兩柄長劍。
“老爺子,我在江南這人生地不熟的,也沒個落腳的地方,你就當(dāng)可憐可憐我,收留我這一陣吧。”
李澤岳腆著臉笑道。
誰心里都清楚,他就是奔著人家老頭孫女去的,可不得不要臉點嗎?
“小子去別的地方,那就免不了俗務(wù)纏身,也就在您莊子里能清凈些。
小子想趁著養(yǎng)傷這段時間,好好琢磨琢磨陳老前輩這三劍,爭取早日把我自己的劍給練出來。”
聽著這話,陸聽風(fēng)哼了一聲,這才沒說什么。
練劍……倒是正事。
馬車終于來到了姑蘇地界,
但他們并沒有進城,徑直朝太湖而去。
在湖邊,有一座山,叫西山。
有一個莊子,就坐落在西山上。
馬車慢慢駛?cè)肓松介T。
這座莊子,是真的很美,
云霧繚繞,曲徑通幽。
有打鐵聲回蕩在山間,更有劍意與云霧融為一體。
盡管李澤岳曾無數(shù)次聽陸瑜說起過,可真當(dāng)他身臨其境的時候,才真正切實體會到什么是藏雨劍莊的美麗。
“師父回來了!”
“師父,情況如何了,您沒事吧。”
“師祖,前些日子有人說您與那董平在運河上打了一架,是真的嗎?”
“師祖,昨天十三衙門柳神捕來了一趟,問您回來了沒有,還說若是您回來了,讓我們派人去姑蘇十三衙門分舵給他說一聲。
您不知道,柳神捕當(dāng)時渾身纏著繃帶,是被十三衙門的人抬來的,可慘了……”
聽到這里,李澤岳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據(jù)陸老爺子所說,當(dāng)時他和祁萬化跟董平打架去了,獨把柳亂扔在了商船上,當(dāng)時戰(zhàn)斗的余波很大,不知是不是將那船波及到了。
如此看來,大浪應(yīng)當(dāng)是把商船給打翻了,自家柳神捕本就身受重傷,也不知是怎么活下來的……
李澤岳心中涌起了幾分愧疚。
“回到京里,給他送個大宅子吧,再給他挑個合適的姑娘,三十好幾的人了連個婆娘都沒有,說出去以為我們十三衙門待遇不行呢……”
馬車外,
陸聽風(fēng)被自家的徒弟徒孫們圍著,被嚷嚷的有些頭疼。
“劉薪,你過來。”
“師父。”
掌管藏雨劍莊俗務(wù)的二弟子走上前來。
“馬車?yán)镉锌腿耍砩鲜芰诵﹤疹櫤盟?
給他安排到陸瑜的那個院子吧,地方大,又清凈,他們關(guān)系好的穿一條褲子,誰也嫌棄不了誰。”
“師父?”
劉薪試探地看了陸聽風(fēng)一眼,身為親傳二弟子,他是知道陸聽風(fēng)這次出門是做什么去的。
也不難猜出……馬車?yán)锬俏坏纳矸荨?
陸聽風(fēng)點了點頭。
“嘶——”
劉薪吸了口氣,面色沉重地點了點頭。
眾弟子們都好奇地向馬車打量著,不知陸聽風(fēng)和劉薪在打什么機鋒。
跟陸瑜關(guān)系好的穿一條褲子?
誰啊?
“小子,這段時間有什么事就找他吧,老夫要閉關(guān)一段時間,把劍給回爐重鑄出來。”
陸聽風(fēng)向后喊了一聲,沒等李澤岳回應(yīng),便向山上走去。
似乎……重鑄九天這件事,
很迫切,很趕時間。
劉薪走到馬車前,先是施了一禮,隨后道:
“在下劉薪,見過客人。”
馬車內(nèi),傳出一道清朗的聲音。
“劉先生客氣了,先帶我去住的地方吧。”
“是。”
劉薪又施一禮,和黑子點了點頭,走在前面引路。
“去去去,都散了,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劉薪驅(qū)散了圍觀的弟子們。
弟子們也清楚圍著人家馬車是一件很不禮貌的事,也紛紛抬手向馬車施了一禮,算是謝罪,然后讓開了道路。
等馬車漸漸遠(yuǎn)去后……
他們又重新圍在了一起。
“那是誰啊,劉師伯好像認(rèn)識,還對他那么客氣。
你沒看見嗎,也就說了一句話的功夫,劉師伯就施了兩次禮,跟宮里太監(jiān)似的……”
“聽聲音,似乎是個年輕人……
被師祖領(lǐng)回來,還和陸師兄關(guān)系很好……”
“看咱們師祖那樣子,說對客人不客氣吧……還偏偏是客人在馬車?yán)镒蹘煵谕饷骝T個馬,跟護衛(wèi)是的……
說對那客人客氣吧,扔給了劉師伯就不管了,吩咐一句就走了,
就和把好朋友家的孫子領(lǐng)回來,扔在自己孫子屋里玩一樣……”
此人說完,突然發(fā)現(xiàn)周遭的師兄弟們忽然都不說話了,氣氛突然安靜下來。
幾人面面相覷,
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前些日子姑蘇城里鬧的沸沸揚揚,說張巡撫造反了,到處都在清查亂黨。
據(jù)說……此事就是二殿下查出來的,還是在廢了張巡撫兒子之后查出來的。
然后,自家?guī)熥婢透瞄T柳神捕出門了。
再然后,自家?guī)熥婊貋砹耍€帶來了一個年輕人。
“就跟把好朋友家的孫子領(lǐng)回來,扔在自己孫子屋里玩一樣……”
可不是嗎,
自家?guī)熥娴暮糜押芏啵?
最出名的那個是誰?
不是天下第一的陳一,
而是大寧朝的開國太祖皇帝!
……
“劉薪,見過二殿下。”
一座清幽的小院內(nèi),青瓦白墻,假山小池流水,竹影婆娑。
反正李澤岳很是滿意,他一向是認(rèn)同陸瑜的審美的,整日穿個青衫都能穿的很有味道。
他看向了身前俯身恭敬施禮的藏雨劍莊二弟子。
李澤岳笑了笑,上前,將其扶起。
“劉師伯太客氣了,不必多禮。”
劉薪嚇的一哆嗦,身子又彎了下去。
“劉薪,萬萬當(dāng)不起殿下師伯之稱,還請殿下莫要再如此稱呼在下了,在下實在不知該如何自處。”
“那……劉薪。”
“殿下。”
劉薪這才直起身子,看向身前這臉色略顯蒼白的年輕人。
氣質(zhì)優(yōu)雅,笑容溫和,
謙和有禮,不驕不躁,
讓人如沐春風(fēng)。
這是李澤岳帶給劉薪的第一印象。
“太客氣了……”
劉薪是清楚這位殿下為什么稱呼自己為“師伯”的。
因為他和陸瑜的關(guān)系,和姑蘇的關(guān)系。
他們都得喊自己師伯,所以這位殿下也喊了。
殿下這是把他自己和陸瑜姑蘇放在同一個位置上,完全沒有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
他想向自己表達(dá)的,也是對藏雨劍莊的尊重。
劉薪身為藏雨劍莊的二師兄,不可避免地多想了些。
因張難一事,全天下都知道了這位與姑蘇的關(guān)系。
這位殿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住進莊子里來了,這也表明了一部分師父的態(tài)度,
姑蘇……估計是要嫁出去了。
可姑蘇若是嫁出去了,莊子又該怎么辦呢?
莊子是陸家的莊子,陸瑜是二爺黨,姑蘇是二爺妃子,莊子是二爺?shù)摹裁矗?
二爺對自己那么客氣,是笑里藏刀,是已經(jīng)把莊子當(dāng)成了囊中之物?
如此想來想去,劉薪的邏輯都有些紊亂了,
一時之間竟有些愣神。
“劉薪,劉薪?”
李澤岳輕聲喚道。
“抱歉殿下,在下忽然想到些事情,失禮了。”
劉薪歉意道。
“無妨。”
李澤岳搖了搖頭,笑道:
“勞煩你派人去一趟十三衙門,幫我把柳亂叫來,讓他從衙門里帶來幾個負(fù)責(zé)審訊的捕快。
另外,我后面的馬車上還關(guān)著一個犯人,是朝廷欽犯,你找個地方,把他好好關(guān)起來,我一會要帶人進去審問。”
“是。”
一聽有正事,劉薪立刻認(rèn)真抱拳領(lǐng)命。
“嗯,你去辦吧。”
李澤岳點了點頭道。
在劉薪轉(zhuǎn)身要走后,李澤岳又好似不經(jīng)意般地問道:
“對了,姑蘇現(xiàn)在在哪呢?”
劉薪愣了下,眼神中不由流露出幾分笑意。
他轉(zhuǎn)過身面向李澤岳,道:
“小姐剛剛見天氣放晴,去太湖上劃船了。”
“哦,我知道了。”
李澤岳又裝作不在乎地擺了擺手。
“太湖景色極美,湖邊有莊子的小船,殿下也可去泛舟游玩一番……放松放松心情。”
說罷,劉薪行禮告退。
“黑子,快給我找身干凈衣服。”
李澤岳走進房間,立刻嚷嚷起來。
黑子一臉無奈:“殿下,咱們奔襲完白鹿堤,又奔襲青回堤,哪里有空拿衣服啊?”
“那怎么辦,老子不能穿著這一身破爛就去見姑蘇啊。”
李澤岳現(xiàn)在穿著的還是十三衙門黑袍,一番折騰苦戰(zhàn),早就泥濘破爛不堪了。
他走進了房間,直奔陸瑜的臥室。
然后,打開了陸瑜的衣柜。
琳瑯滿目。
“這袍子不錯。”
李澤岳打量著手里提著的白袍,點了點頭。
“整天一副讀書人兩袖清風(fēng)的模樣,穿的衣服這料子比我差不到哪去。”
李澤岳一邊把袍子往自己身上套,一邊在心里表達(dá)著對自己小老弟的不屑。
兩人的身材其實差不多,只是李澤岳練武,稍微健壯一些,袍子穿在身上感覺肩上有些窄,但湊合湊合也沒啥區(qū)別。
他其實是有潔癖的,也不是很愿意穿人家的衣服,但對陸瑜……他卻不覺得有什么問題。
就跟當(dāng)初穿清遙的道袍一樣,哪有什么嫌棄不嫌棄的。
收拾好衣服,又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fā),那位翩翩俊公子又重新出現(xiàn)在了世間。
“黑子,跟我走,
楊零,你看好犯人,別讓他跑了。”
“是。”
李澤岳興沖沖地走出院子,一瘸一拐地向山下太湖走去。
仿佛兩天沒合眼加上一場大戰(zhàn)的疲憊都不見了。
就連窮奇帶來的后遺癥,一時半會都有些麻木。
去見她的路上,風(fēng)都是甜的。
……
“陸小姐,太湖好美啊……”
小舟上,曉兒張著胳膊,站在遼闊無垠的湖面上,臉上盡是笑意。
“反正這些日子你跟我住在莊子里,想來天天都能來。”
陸姑蘇坐在一旁,看著曉兒興奮的模樣,嘴角也噙著微笑。
小丫鬟溫兒擔(dān)心地看著站在船檐上的曉兒,道:“曉兒,別站那么靠邊,小心摔下去了。”
兩個小丫鬟這些日子也早早就熟悉了。
三個姑娘在湖上泛舟,
她們完全不知道,就在幾個時辰前,一場洪水就要涌向太湖,差點毀了這美好的一切。
“曉兒,殿下最近有沒有寫過什么關(guān)于江南的詩詞?”
陸姑蘇笑著問道。
曉兒從船檐上跳下來,輕皺秀眉,開始回想起來。
“好像還真有,就在陸小姐你走后那段時間,殿下寫了幾句。”
陸姑蘇眼神多了幾分笑意,問道:
“寫的什么,快與我說說。”
溫兒看了眼自家小姐,無奈嘆息著搖了搖頭。
曉兒努力回想著:
“讓我想想啊……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嗯,好像是這么寫的。”
陸姑蘇聽著,眼中笑意更甚,道:“還有嗎?”
“嗯……
好像還有,
揚州驛里夢蘇州,夢到花橋水閣頭。
嗯……壞了小姐,我想不起來了。”
曉兒滿臉愧疚道。
陸姑蘇搖了搖頭,只是問道:
“沒關(guān)系,還有嗎?”
曉兒心里有些無奈,
替殿下背些詩哄哄你也就算了,
你怎得那么貪心?
給你背兩首,怎得還讓我一直背呢?
曉兒想了想,決定拿出個狠的。
“嗯……還有一句是……
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
殿下與奴婢說過,西施好像是一個美人,是王爺?shù)膶欐?
陸姑蘇聽得這話,眼神里一下閃過一抹羞惱。
“殿下怎得寫這些東西!”
“小姐,怎么了?”
曉兒眨著大大的眼睛,一臉純真好奇道。
陸姑蘇瞥了曉兒一眼,
有些不確定這傻丫頭是不是裝的。
“小姐,那邊有艘小船……正朝我們這邊來呢。”
溫兒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向南邊看去。
陸姑蘇挑了挑眉,
同樣向后面扭頭看去。
一艘小舟,
一人劃船,
一人獨立其上。
身著白袍,負(fù)手臨湖。
“湖上春來似畫圖,亂峰圍繞水平鋪。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點波心一顆珠。
碧毯線頭抽早稻,青羅裙帶展新蒲。
未能拋得姑蘇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今日閑來無事,到太湖賞景,竟是如此巧合,偌大湖中,能遇得姑娘,
相逢便是緣分,不知姑娘可否留個名諱,認(rèn)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