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離過了六月,就十七歲了。
他還想過自己十七歲的生日,所以他不想死。
他身旁的親衛(wèi)騎兵們也想讓自家世子殿下過十七歲的生日,所以……他們成功突圍了,盡管一千五百余騎兵,只剩下了八百之?dāng)?shù)。
八百就八百!
趙離騎在馬上,回頭望了眼身后窮追不舍的北蠻騎兵,以及為自己戰(zhàn)死的袍澤們,他咬了咬牙,一揮馬鞭,向北而去。
沙場上不需要眼淚,馬革裹尸是每一個定北男兒的歸宿。
定北關(guān)與烏然城遙遙對峙,再往西,則是大寧的御蠻城,那里也有朝廷重兵把守,金吾衛(wèi)們便是趕去了此處。
趙離沒有去御蠻城,那里太遠(yuǎn)了。
若是往那跑,或許能躲過北蠻軍隊的堵截,但自己所能起到的牽制作用卻寥寥無幾了。
趙離認(rèn)為,自己定北王世子的名頭,還是很值錢的,只要自己一路向北,北蠻定然會派重兵圍堵自己。
這樣,定北關(guān)的壓力會小很多。
“殿下,來都來了,咱們怎么都得去烏然城下遛上一圈,在北蠻的地界跑跑馬啊?!?
一旁,趙離的親兵,武舉上大放異彩的秦山派羅南笑著道。
武舉結(jié)束后,羅南便拿著兵部給的文件,前去定州報到,趙離早就打好了招呼,把他要到了自己的麒驍騎里。
“干糧還剩幾天的?”
趙離一邊縱馬狂奔著,一邊問道。
“回都尉,三天。”
羅南大吼道,風(fēng)聲很大,他生怕都尉聽不見。
“好!”
趙離大喝一聲,眼神中閃過一抹決然。
“三天時間,你我繞過烏然城,直入北蠻境內(nèi),擾其后方,襲其糧草。
咱們只有八百人,都是咱定北軍的好兒郎,今日本世子告訴你們,咱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唯一能做的,只有北上。
活,肯定是活不成了,我定北男兒不怕死,就怕死的窩囊。
如今,北蠻子打上門來了,
將士們,你們告訴我,咱們現(xiàn)在該怎么做!”
“殺!
殺!
殺!”
身旁,八百騎兵高高舉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吶喊著。
趙離深吸一口氣,抬手,摸了下鎧甲縫隙的茉莉,咬緊牙關(guān),高聲喊道:
“隨我北上!”
“虎!”
……
“兄弟,你們這還往不往南打了,你們要是打,我這山嵐關(guān)里還有些糧草,應(yīng)當(dāng)夠你們吃上一段時間的?!?
已然被遼東叛軍攻破的山嵐關(guān)內(nèi),
山嵐關(guān)總兵羅胡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端著酒碗,另一只手抓著大肘子,往嘴里塞著。
按理說,他的頭早就被遼東叛軍給砍掉了。
羅胡對面坐著的,正是那日在遼東叛軍陣前喊著給王爺搶龍椅的將領(lǐng)。
“不打了不打了,打啥啊,我手底下這都是一群民夫,套上盔甲就來了。
再說了,也差不多到時候了。”
將領(lǐng)擺了擺手,端起酒碗,與羅胡遙遙碰了一下。
“這……你們不打了,讓北蠻那邊發(fā)現(xiàn)怎么辦?”
羅胡先囫圇把酒喝了下去,隨后皺著眉頭道。
遼東將領(lǐng)笑了笑,道:
“他們……已經(jīng)來不及了?!?
……
定北關(guān),
高聳的城墻上。
殘酷的戰(zhàn)爭再一次在這片土地上重演。
夜晚,殘月高高掛在空中,
趙山的鎧甲上早就染上了一層厚厚的鮮血,凝結(jié)成黑色,散發(fā)著腥臭的氣味。
但他并不在乎。
戰(zhàn)爭,已經(jīng)打響一個多月了。
兩軍的戰(zhàn)線,從定北關(guān)與烏然城對峙的那片平原上,被一路推到了定北關(guān)前。
每一寸土地上,都鋪滿了寧魏將士們的鮮血。
戰(zhàn)爭,當(dāng)然是要死人的,
趙山走在傷兵營里,聞著刺鼻的酒精味,聽著耳邊不斷的哀嚎,看著那些傷痕累累卻依然向自己行禮的將士們,
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現(xiàn)出了他兒子的模樣。
他知道趙離去了哪里,通過最近幾天北蠻攻勢的變化,他就足以判斷出,自己的兒子在北邊已經(jīng)開始了興風(fēng)作浪。
趙離身邊的護衛(wèi)力量很強,麒驍騎是定北軍的精銳部隊,其中還有對王府衷心耿耿的老供奉。
這支隊伍,有能力在北邊掀起一場風(fēng)雨。
當(dāng)然,風(fēng)雨終會平息,這是國戰(zhàn),在北蠻茫茫的鐵騎前,趙離他們也只是一只強壯點的螞蟻,很快就會淹沒在無窮無盡的圍剿之中。
對此,趙山并不后悔。
戰(zhàn)端一起,定陵兩州男兒皆有守土之責(zé),憑什么他們死得,趙離死不得?
就憑他是我趙山的兒子,狗屁定北王的世子?
沒有這個道理。
也恰恰是因為他是趙山的兒子,所以他才應(yīng)當(dāng)去最危險的地方,去做最九死一生的事情。
不去做戰(zhàn)陣最鋒利的矛頭,不去奪戰(zhàn)爭最大的軍功,不去死戰(zhàn)于萬萬人之前,你憑什么成為定北三十萬將士的王?
趙山站在城墻上,望著北方茫茫無際的曠野,深深嘆了口氣。
“小子,就看你能不能撐住了?!?
……
“殿下,咱們……好像被包圍了。”
“別廢話,老子他娘看見了。”
趙離騎在駿馬上,緊緊握著手中的定北刀。
在他的視線中,漫山遍野,皆是茫茫多的北蠻騎兵。
五天前,就是在此處,他們以雷霆之勢,沖垮了一支三千人護送的運糧隊。
誰都不會想到,在烏然城以北,還會有一支定州騎兵,大搖大擺地襲擊了他們的糧道。
北蠻將領(lǐng)其實知道趙離帶了一支隊伍北上,但他們怎么也沒想到,那位嬌貴的世子殿下沒有藏起來,反而打起了他們糧草的主意。
因此,三千毫不設(shè)防的隊伍,在毫無阻礙地平原上,被近千之?dāng)?shù)的精銳騎兵突襲,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北蠻震怒。
征南大元帥吾侗震怒。
在他得知那支騎兵的主將是趙離的時候,他的憤怒更是無法抑制。
他的義子,那個資質(zhì)極高的吾楊,正是廢于趙離之手,最后還和使團一同,死在了大寧境內(nèi)。
吾侗的長子,吾家鐵騎的繼承人吾樟,主動請纓,親率五千兵馬,自烏然城開拔,前來剿滅在他們后方興風(fēng)作浪的趙離。
再加上原本就一直在趙離身后窮追不舍的三千追兵,已然在北邊堵住了趙離的去路。
前有狼,后有虎,
趙離這八百騎……已經(jīng)被困在了這片平原上。
“沒法子了,這回是真沒法子了。”
武探花羅南嘆了口氣,低下頭,擦了擦自己的定北刀。
三個月前,還在金鑾殿上唱名,意氣風(fēng)發(fā),一把定北刀,敗盡天下俊杰。
如今,他跟隨定北王世子,被圍在了異國他鄉(xiāng),近乎窮途末路。
“殿下,突圍吧,繼續(xù)向北走,那邊只有三千兵馬,并非沒有沖出去的可能。”
羅南勸道。
趙離向北望去,那三千人,只是北蠻的普通騎兵。
他又轉(zhuǎn)過頭,向南望去。
五千身披具甲,武裝到牙齒的吾家精銳鐵騎。
吾家,虎豹騎。
有一男子出陣,身上,披著金燦燦的鎧甲。
“趙離吾弟,吾乃吾家吾樟,你我趙吾兩家,相臨日久,今日,哥哥可算是看見你了。
哥哥今日邀請趙家弟弟前去烏然城做客,爾等速速棄械下馬,都是軍中的好漢子,哥哥保證,絕不傷爾等分毫,如何啊?!?
吾樟騎在馬上,臉上藏不住的狂傲。
趙離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沒見過傻成這樣的家伙。
戰(zhàn)場上,一般穿的最顯眼的,也是最容易被集火的,這就相當(dāng)于把“我是軍功”寫在自己腦門上。
吾樟,吾家的長子吧,勸降都勸不明白。
趙離知道,自己如果被擄了,可能不會死,但自己身旁的兄弟們,一旦投降,那是萬萬沒有活路的。
他們……也不可能投降。
“殿下?!?
身旁,八百騎紛紛把目光投向趙離,等待著他的決斷。
既然投降是不可能的,那往哪里走,就是個問題了。
趙離默默舉起了自己手中的定北刀。
這是一條絕路。
“將士們!”
趙離的聲音,回蕩在平原的上空。
八百騎肅然于馬背之上。
“北邊,只有三千騎。他們的成色,咱們試過了,是一群軟蛋。”
“南邊,有五千騎,是吾家最精銳的虎豹騎,也是北蠻最精銳的騎兵。
剛才喊話的那個傻蛋,是吾家的長子,吾樟?!?
“哈哈哈?!?
身旁,八百騎肆意大笑著,似乎被上萬騎兵包圍的,并不是他們。
“現(xiàn)在,我們有兩條路,
第一條,就是向北沖,砍翻北邊那三千軟蛋。
第二條……”
趙離頓了頓,向身旁看去。
他們似乎猜到了自己要說什么,一雙雙眼睛通紅,似乎燃燒著火焰。
那是定北軍每一個將士心中燃燒的死戰(zhàn)的火焰。
趙離勾起了嘴角。
“第二條路,就是向南,
啃最硬的骨頭,打最難打的仗,
把吾樟那個傻蛋的腦袋,給我摘下來。
讓天下知道,我定北軍中,
誰才是最強的那一支鐵騎!”
“你們說,咱們,該向哪?”
這一刻,時空似乎靜止了,
世間,除了風(fēng)聲以及馬蹄摩擦的聲音,再無任何動靜。
下一刻,
一聲聲吶喊,
響徹云霄。
“向南!向南!向南!”
“向南!”
趙離一聲高呼,掉轉(zhuǎn)馬頭,
看向了南邊那張驚愕的臉。
八百騎,齊齊調(diào)頭,直指五千虎豹騎。
趙離縱馬來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他是沖陣的矛頭。
定北王世子,當(dāng)死于萬萬人之前。
他看著南邊匆忙向部隊中回撤的那身金甲身影,嘴角扯出一抹不屑的笑意。
風(fēng)又一次吹過,
趙離從鎧甲的縫隙中,拿出了那支茉莉花。
紙質(zhì)的花瓣隨風(fēng)搖曳。
風(fēng)中,趙離松開了手,
茉莉花飄然……而去。
趙離的眼神中,再無任何情緒。
“定北軍!”
他一扯馬韁,胯下戰(zhàn)馬前蹄高高揚起。
身后,每一位將士都看到了趙離高舉的那柄定北刀。
“虎!”
“虎!”
“虎!”
定北刀揮下,
下一刻,
八百麒驍衛(wèi),向南面的五千北蠻虎豹騎,發(fā)起了沖鋒。
……
天鎖山,西山脈,
這座山,
祁王太熟悉了。
他的腳步曾布滿了這座山脈腳下的每一個地方。
這是他二十年間用腳丈量的結(jié)果。
他知道山脈中哪一條路可以走,
他知道,窮山峻嶺間,哪一條路,結(jié)結(jié)實實,可以容得下馬匹經(jīng)過。
天鎖山山脈,南北走向,
隔絕了北蠻和遼地。
祁王用了二十年時間,終于找出了一條可以用兵跨越的道路。
二十年。
他在山里的這條路上,建了一座城。
那座城里,囤積了大量的糧草與……提前運來的戰(zhàn)馬。
沒人知道,為了建這座中轉(zhuǎn)站,耗費了大寧和遼東多少的人力和物力。
但今天,一切都值了。
十萬遼東鐵騎,就這般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在了北蠻境內(nèi)。
祁王身著黑甲,目光冰冷,向西眺望了一眼。
那是云京城的方向,
也是……國師府的方向。
二十年前,有一名女子死在了大寧皇宮之中。
那個女子,自刎了。
留下的,有一封遺書,
還有一個孩子。
那是他的孩子。
那是那個女子親手,
從肚子里刨出來的孩子。
她是江湖世家出身,
她是用劍的高手,她做的到。
痛嗎,當(dāng)然會很痛,
祁王至今都無法想象,她當(dāng)時到底忍受著多么大的痛苦,才能把孩子親手刨出來。
她不愿意欺騙自己,她也無法原諒她背叛了巫神和國師。
所以她把孩子留給了自己,
她死了。
她給自己留了個女兒,皇兄給她取了個很好聽的封號。
錦書。
除了當(dāng)時知情的幾個人,其他的,沒人會知道她的身世,以后也不會。
她此生都會是皇帝和雁貴妃的女兒,尊貴的大寧長公主。
自己是個沒用的父親,她娘也是個沒用的母親。
現(xiàn)在,
自己終于可以報仇了。
“傳本王令,即刻分兵。
五萬向西南,去烏然城,
告訴趙山,別在殼里憋著了,該出來透透氣了。
另外五萬,向西,
隨本王,踏破巫神山!”
————————————
一會還有,爭取今晚給這段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