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和二十年,九月初九。
宜嫁娶,宜納財。
清晨,
李澤岳從睡夢中醒來。
“殿下醒了,快,伺候殿下凈面,穿衣服!”
外面,宮里來了一大堆女官和嬤嬤,直接沖進了房間。
風風火火的她們,沒等李澤岳徹底清醒,就連拉帶推地從床上拽了起來,給他洗臉刷牙。
一旁,有宮女呈上禮服。
李澤岳的袞冕極為威嚴,紅底黑袍,上有龍紋,袖袍寬大。
今日,他就要穿袞冕去親迎王妃。
李澤岳張開雙臂,站在那里。
侍女們上前,開始為李澤岳穿戴。
之前,他未曾加冠,是不能穿袞服,戴七旒冕的,這還是他第一次正式穿上。
曉兒端起冕,李澤岳接過,戴在頭上。
七旒玉串自前后如瀑般流下,搭配著華貴袞服,少年身上終于出現了威嚴霸道的氣質。
舉手投足間,他收斂了那所謂的灑脫與風流,目不斜視,顯得穩重而大氣。
“殿下當真威風……”
一旁,有從皇后長春宮出來的女官和嬤嬤,看著面前的少年,眼眶不禁有些濕潤。
她們是看著這位殿下長大的,若是皇后娘娘看見二殿下如今的模樣,應當也會很欣慰吧。
一番收拾完,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后了,天光大亮。
陸瑜穿著婚使服飾,站在一旁,安排道:“請殿下先入宮,至太元殿行醮禮。”
李澤岳嗯了一聲,向府外走去。
他上了一座極為華貴張揚的馬車,前后皆有繡春衛為儀仗,浩浩蕩蕩向皇宮走去。
馬車停在了宮門口,
李澤岳下車,直入乾門,走向全天下最為輝煌的那座太元殿。
乾門至太元殿的道路很長,這是一處廣場,能容得下三千騎兵沖鋒的寬闊廣場。
李澤岳一步步走過了青石磚,走上太元殿那級級臺階,來到了殿門前。
“殿下到——”
有禮官唱禮。
李澤岳邁過門檻,走入廣闊大殿。
文武百官、王侯將相,分侍兩側而立。
穹頂陽光灑下,映照的大殿金碧輝煌。
他們看向了李澤岳,看著這位剛剛南下立功歸來的年輕王爺。
但李澤岳沒有看他們。
他一步步向前走去,把目光投向了站在龍椅下的太子,大哥面容肅穆,朝自己點了點頭。
隨后,李澤岳抬頭,看向了龍椅上的皇帝,拜下。
“兒臣李澤岳,叩見父皇。”
皇帝的目光放在李澤岳身上,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陛下……”
一旁,李蓮恩輕聲提醒著,
他手里還捧著盤子,上面有一杯酒。
行醮禮,是要陛下給皇子賜酒的。
按理說,陛下現在應該吩咐自己把酒賜給二殿下了。
皇帝似乎回過了神來,看著李澤岳,開口道:
“蜀王,上前來。”
李澤岳愣了一下,隨后起身,走到了御座之下。
太子站在李澤岳的身旁,面帶微笑。
皇帝伸手,從李蓮恩捧著的盤子中,拿起了那杯酒。
滿朝文武皆有些茫然,不知陛下要做什么。
皇帝捏著酒杯,輕聲道:
“按理說,你們的母后,也應當坐在這里,對你訓誡的。
她不在這,朕也就不嘮叨了,只與你說上一句。
成婚了,莫要再頑劣了。”
聞言,李澤岳抿了抿嘴,
他再次跪在地上,深深叩首,稍微停頓后,直起身子。
皇帝親自把酒遞給了李澤岳,
隨后,李澤岳端著酒杯,將其內酒水倒在了御座之下,是為祭地。
“兒臣,知道了。”
“嗯。”
皇帝又看了李澤岳一眼,道:
“去吧。”
李澤岳北向再拜,隨后起身,在諸位大臣的目光中,走出了太元殿。
皇帝看著那身著袞冕的年輕背影,有些恍惚。
曾幾何時,坐在這張龍椅上的,是父皇,自己如那小子一般,北向叩首后,離開了太元殿,去迎娶他們的母親。
那也是九月的一個秋日。
……
皇宮外,已是人山人海。
鼓吹班吹奏著樂曲,
華貴的禮車,英武的儀仗,雄壯的駿馬,隊伍排列的極為整齊。
李澤岳沒有坐車,來到隊伍最前面,跨上了那匹高大的駿馬。
“王爺大婚,親往迎娶,起駕——”
大太監劉建高聲呼喊著。
街面上,極為熱鬧。
百姓們早早地就知道了二殿下將要成婚的消息,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前來圍觀。
皇子大婚,在大寧可當真是稀罕事。
太祖皇帝就三個子嗣,當今陛下也就四個,上一次皇子大婚,那還是數年前的太子殿下。
那一次,極為隆重,陛下親自頒布旨意,宵禁解除三日,讓全城百姓共相慶賀。
這一次,是民間風頭正盛的二殿下大婚。
京城人是熟悉二殿下的,他的風流軼事極多,少年時又是頑劣的性子,稱其為天下第一紈绔也不為過。
可偏偏,這兩年他的風評直轉而上。
執掌十三衙門,任武殿試主考官,整肅江湖,斬江南巡撫,誅江湖反賊,救江南百姓于危難之中。
他又是人間詞王爺,如文曲星下凡一般的人物。
世間,已有了他太多的故事。
李澤岳跨馬當先,黑子與血屠夫林石緊隨其后,繡春衛為儀仗,護衛著其安全。
隊伍中,他之前的狐朋狗友們跨著棗紅馬,跨著大紅花,哈哈大笑著。
鼓吹班吹奏著高昂的樂曲。
百姓們夾道圍觀,高呼著,
人們站在道路兩旁,人山人海,綿延至定北王府正門。
很快,隊伍來到了定北王府門口,
按理說,皇家大婚是沒有民間那些俗禮的,可偏偏,今日就有幾個膽大包天的小姑娘擋在了門前。
那都是趙清遙的小姐妹們。
李澤岳笑了,跳下馬來。
林石也笑了,兩米多高的雄壯身影,看著擋在門前的人群,躍躍欲試。
李澤岳連忙拽了他一下,那群不是國公的孫女,就是尚書或侍郎的女兒,要么她爹就是什么大將軍,他甚至看見了自家姐姐妹妹的身影,若林石當真扛著宣花斧沖上一遭,自己這條小命也不用要了,
李澤岳相信,如果自己大嫂子不是因為托著個大肚子,她怎么也都得來湊這個熱鬧。
“你們在搞什么?”
李澤岳一把捏住了明婉的小臉,問道。
楊國公的孫女、沐妃的親侄女楊敏在一旁笑嘻嘻道:“要紅包,紅包!”
“對,紅包!”
明婉也梗著脖子嚷嚷著。
“好好好。”
李澤岳揮手招來身后的喬四,讓他開始散紅包。
就連錦書也笑呵呵地收下了一份。
可誰知,收了紅包的小姑娘們,依舊沒有讓路,睜著一雙雙好看的眼睛盯著他。
“你們還要干什么?”
李澤岳無奈道。
“二哥詩詞無雙,你一人給我們做一首詩,我們就讓你進去,這是真的。”
夏寧也混進了其中,咧著笑臉道。
“沒錯沒錯。”
“給我們一人做一首。”
一堆小姑娘在那幫腔。
“二哥,你作吧,我們一共九個人,你作九首,必須是情詩,不用寫給我們,寫給清遙姐就夠了。
今天我們就得把你肚子里的貨掏完,省的你以后再拿詩去騙其他小姑娘!”
“沒座!”
李澤岳一聽,笑了笑,大手一揮:
“這有何難?”
見李澤岳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小姑娘們心底一驚。
壞了,九首說少了。
見著李澤岳緩緩閉上了眼睛,周圍人都把話語聲降了下來,
就連一旁的鼓吹班都換了曲子,從激昂的樂聲換成了舒緩的旋律。
正門前安靜了下來,給了他創作的空間。
李澤岳站在門前,輕邁幾步,負手而立。
他站在這里,望向了府內的那棟小樓。
他似乎看到了那襲翟衣,就站在窗邊望著自己。
他們相識了那么多年,自幼年而至今日,那些早就鐫刻進靈魂的點點滴滴,一幀幀浮現在眼前。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月暫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復,三五共盈盈。”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天地南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八首了,
李澤岳吟的有些累了,他清了清嗓子,緩了緩,接著道: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陳三愿:
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九首誦罷,李澤岳長呼一口氣,看著面前已然深深沉入詩中意境的小姑娘們,笑了笑。
“行了行了,都那么大了,當著那么多人面念情詩,也不嫌害臊。”
正門內,
定北王妃楊曼款款走來,白了李澤岳一眼,眼里盡是笑意。
李澤岳看見老丈母娘,瞬間就明白這作詩的主意是誰出的了。
“娘,那我進去了。”
李澤岳扯著嗓子喊道。
楊曼眼睛一下瞪大,伸著手就往李澤岳身上拍:“臭小子,亂喊什么呢!”
李澤岳不管不顧,往正門內走去。
定北王府裝扮的也極為喜慶,到處是紅布紅綢,盡是賓客。
一路走到正庭,他這才停住了腳步。
趙清遙身著華麗翟衣,蒙著蓋頭,由太傅扶著她的手,就站在那里。
她真的很美,一如既往的美。
就算此時他看不到趙清遙的臉龐,李澤岳也知道,她就站在那里,這就是她,世上不會再有別的女人,能有她這般的氣質。
這是趙清遙,
自今日起,她就是自己的妻。
天地禮法所認,誰都改變不了。
按理說,現在應有太傅一步步攙著趙清遙,走向門外的厭翟車。
李澤岳心中不知為何突然涌起一股熱切,他兩步上前,一把牽住了趙清遙的手,在她耳邊說了句話。隨后,背對著她,彎下了腰。
一旁的老太傅似乎聽到,自家孫女笑了一聲,然后,她上前摟住了李澤岳的脖子,趴到了他的背上。
“走咯——”
李澤岳穿著袞冕,趙清遙穿著翟衣,
沒有行雁禮,沒有聽女方家長囑托,兩個穿著世間最為尊貴服飾的年輕人,不管不顧,如尋常人家結婚一般,新郎背起了新娘子,小跑著向門外走去。
王府內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慌張地看著這兩個不遵禮法的年輕人。
李澤岳的兄弟們,趙清遙的姐妹們,都在無奈地笑著,仿佛只有如此肆意行事,才不愧是李澤岳和趙清遙。
陸瑜搖了搖頭,手中拿著大雁,
以副婚使的身份,代李澤岳向太傅行了雁禮。
李澤岳背著趙清遙一路小跑,跑出了定北王府,來到了厭翟車前。
“臭小子,你看我收不收拾你!”
楊曼在后面高聲喊著,
她準備了好久,想要過一把丈母娘癮的話術,全都白費了。
趙清遙在女官的攙扶下,上了翟車。
李澤岳重新跨上了隊伍最前面的駿馬,一夾馬腹,再度啟程,
“親迎禮成,
起駕——”
大太監劉建的聲音適時響起,
鼓吹班重新開始奏樂,喧鬧而熱烈的樂曲再度點燃。
前面是一望無際的人潮,身后是自己剛剛接上車的妻子。
李澤岳騎在馬上,被繡春衛們簇擁著,鑼鼓喧天,向王府走去。
少年意氣風發,冕下的臉龐,肆意地笑著。
“今天,趙清遙,就是我李澤岳的媳婦啦!”
李澤岳高聲呼喊道。
迎親的車隊很長,圍觀的人群更長。
在場無數人都聽到了李澤岳肆意地喊聲。
此時,迎親車隊行至京城最為繁華地段,也是東市最繁華的那條街。
酒樓、茶館、樂閣,街兩側都擠滿了人,建筑上也擠滿了人,他們都瞪著眼睛,看著那英武的年輕身影。
“山字號,恭賀王爺大婚——”
忽的,有一聲長吟響徹大街。
李澤岳循聲望去,發現大街西側的一處樓上,坐著一個儒雅的胖子,他的身旁,站著一個黑衣人。
阿大回來了。
他身旁那黑衣人腳尖輕點,掠至半空,他的身形所過之處,錢幣如雪花般飄散于人間。
“雪松居,恭賀王爺大婚,祝王爺王妃幸福美滿,永結同心!”
“春歸樓,恭賀王爺大婚,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祝王爺王妃,早生貴子——”
“大鵬商號,恭賀王爺大婚,祝王爺王妃白頭偕老!”
大街兩側的高樓上,不知何時出現了那么多的身影,他們的胸口,全都印著山字紋。
春歸樓有舞女身著輕紗,飛天般漫步于樓閣之上,手上托著籃子,
不斷有銅幣揮揮揚揚落于人間,如落花般飄下。
然而,下一刻,卻又有一道聲音響徹大街。
“蜀地唐門,恭賀王爺大婚,今日特來相賀!”
李澤岳愣了下,
我不認識你啊……
可下一刻,
“明水劍潭,恭賀王爺大婚,特來相賀!”
“水刀門,恭賀王爺大婚,特來相賀!”
“渝州譚家,恭賀王爺大婚,特來相賀!”
“山陰刀派,恭賀王爺大婚,特來相賀!”
一道道聲音出現在李澤岳的耳旁,讓他一陣恍然。
這些,都是蜀地的江湖勢力,提前來拜碼頭了,他們怕一會吃席的時候送禮連門都進不去,趁著山字號他們在外高呼,他們也趁著喊兩聲,生怕自己不知道他們來了。
李澤岳笑了,
你們今日給我面子,我也給你們面子。
他騎在馬上,向那些江湖人們拱了拱手。
見王爺如此客氣,圍觀的江湖人們喊地更起勁了。
甚至,連不是蜀地的江湖人,恰好在京城,來圍觀吃瓜的江湖勢力也開始喊了起來。
十三衙門總督本就是江湖老大,李澤岳此次出京,已徹底打出了名聲。
太覺教和誅鼎樓近乎被徹底鏟除,他們剩下的這些勢力又敢如何?
當小弟的,拜拜老大,不犯毛病,喊兩聲捧個場,讓老大記住自己,何樂而不為呢?
“落花派,恭賀王爺大婚,特來相賀!”
“血刀門,恭賀王爺大婚,特來相賀!”
“風行劍派,恭賀王爺大婚,特來相賀!”
迎親車隊繼續向王府行進著,幾乎每行一處,便有江湖人高呼報名。
作為儀仗的繡春衛們抬頭挺胸,氣宇軒昂。
跟隨迎親隊伍前進的十三衙門張旭張主司熱淚盈眶。
多少年了,
十三衙門多少年,沒有如此盛況了?
一場大婚,讓大半座江湖前來相賀,只有他才能做到。
李澤岳微笑著騎在馬上,四處拱手,志得意滿,意氣風發。
少年得志,莫過于此,
……
皇宮中,皇帝聽著李蓮恩的匯報,揚了揚眉毛。
“這小子,在向朕示威啊。
他這是不想放手十三衙門,
讓朕知道,只有他,
才能鎮住這些江湖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