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
有一道身影在高山草地間穿梭著,速度極快。
說是一道身影,其實是一個人背著另一個人。
“左王,把貧僧放下吧。”
桑結法王面色蒼白,艱難抬手,拍了拍丁賈的肩膀。
丁賈略微回頭,皺著眉間,道:“你的傷勢太重,應盡快回吉雪城治傷。”
桑結法王搖了搖頭:
“內傷貧僧已然壓制住了,只是盜圣的刀意還在傷口處殘留,加之毒素在表面,無法止血,我現在需要找個地方,處理一下傷口。
以目前的速度,回到吉雪城還有兩天,時間……都耽誤在路上了。
左王,你現在應當要去找汗王,向他匯報一下情況。
蜀王來了,蜀地有了主心骨,且神山與他有舊,此事會不會對汗王的計劃造成影響,都應當向他及時匯報。
貧僧可以慢慢回吉雪城,可你,應當去做更重要的事。”
丁賈沒有說話,背著桑結法王繼續前進。
“丁賈!”
桑結法王臉上已經出現了怒容,直呼其名。
“如果我沒記錯,前面應當有座小部落,我把你放到那養傷,隨后便去尋汗王。”
丁賈扭過頭,對著桑結法王笑了笑。
不處于戰斗狀態的時候,丁賈的笑容真的很淳樸。
或許那才是他本來的面貌,
不論他取得了多大的成就,立下了多少豐功偉業,成為多么強大的人,歸根結底,他也只是一個牧民的兒子。
“好……”
桑結法王看著他的笑容,愣了一下,隨后點了點頭。
很快,他們就看到了前方的一座部落,遠遠望去,很是祥和。
有女子坐在山坡上,織著毛氈,唱著動聽的歌謠,身前圍坐著面色黢黑的孩子們。
有少年枕于草甸之上,手捧書籍,牦牛散于其身旁。
部落中傳來婦女們的談笑聲,那是她們圍在一起做工時的閑聊。
夕陽西下,牧民們趕著牛羊回家,吆喝聲是如此的宛轉悠揚。
桑結法王站在部落的邊緣,靜靜地望著這一幕,一時有些恍惚。
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有再踏出過霜國寺那高高的門檻,去看這廣袤雪原的人間了?
“左王,把我放在這,你先去吧。”
丁賈輕輕頷首。
桑結法王走向了那處部落,步履蹣跚。
他的僧袍在戰斗中已然破破爛爛,他的腹部,傷口依舊沒有愈合的跡象,潺潺流著鮮血。
可他的面容依舊慈祥,宛若佛的悲憫,只是一眼看上去,便知這是一位得道高僧。
雪原上有很多這樣的苦行僧,他們艱苦地走在路上,為遇見的每一個人祈福,他們背負的不只是他自身的苦難,或許在某人擦肩而過時,苦行僧就自愿將那陌生人身上的苦難加于他自身之上,甘愿替人背負。
這也是一種修行。
桑結法王如同回到了當初的模樣,一身襤褸的衣裳,步履艱難,慢慢向部落走去。
丁賈目光有些感慨地最后望了這部落一眼,隨后轉身向北行去。
他的家鄉,也是如此的寧靜美好。
轉過身后,他的眼神再度恢復了堅毅。
雪原的天,越來越冷了。
餓死凍死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正是為了守護這份寧靜與美好,正是為了這些淳樸而真實的雪原子民,他們必須要另尋出路。
中原人是人,我雪原人就非人?
憑什么你們占據著肥沃的耕地水田,擁有著豐饒的牧場,而我們就必須在窮山惡水間與自然搏斗,向蒼天祈食?
既然上蒼不公,那我們便用雙手,去爭來我們想要的一切。
雪原上本就如此,弱肉強食,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人性也好,獸性也罷,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
“您還好嗎?”
“您到底遭遇了什么,傷成了這個樣子?”
“佛會保佑您。”
蘇帕部落來了個身受重傷的苦行僧,善良的牧民們收留了他。
桑結躺在一座帳篷里,身旁有部落中懂些草藥知識的牧民,在磨著止血的藥膏。
桑結看著圍聚在身旁的牧民們,有男人有婦女,他們誦著經文,向佛祈求桑結能活下去。
他環顧四周,這座帳篷很簡陋,這是蘇帕部落首領的帳篷,看的出來,這座部落很是貧困。
可……他的身旁擺滿了牧民們自發拿出的吃食。
這座部落的牧民們自然不清楚桑結的身份,可他們知道,這是一名落難的苦行僧,所以他們極為慷慨且自認理所應當地施出了援手。
在人群的角落里,還站了一個少年一個小姑娘。
桑結吟了聲佛號,手中亮起了金光。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隨后……將金光按了上去。
看見這一幕,牧民們目瞪口呆,
隨后,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虔誠地跪伏在了地上。
桑結當然不是在自虐,
黑子的拳罡還好說,主要是祁萬化的匕首捅進腹部的那一刀。
不僅殘留刀氣還在傷口處繼續破壞著他的肌肉組織,還有他刀刃上的毒藥,讓他無法止血。
桑結想到這里,不禁有些后怕,
祁萬化在匕首上只涂抹了平日常用的毒藥,這種劑量的毒藥雖對他來說無傷大雅,可難以止血這方面太讓人難受了。
還好祁萬化沒有提前準備好針對高手的極猛烈毒藥,若不然,他可能真栽在那里了。
那種毒藥太過珍貴,極為罕見,能毒倒破曉巔峰的毒,已然達到天材地寶的范疇,祁萬化也不可能將如此毒藥隨時抹在匕首上,白白浪費掉。
畢竟,誰會想著走著走著突然遭到莫名其妙竄出來兩個超級強者襲殺呢?
桑結的金光,緩緩滲入傷口處,清除著其內殘留的刀氣,有黑霧自傷口處升騰而起,又被金光緩緩炙烤消融,那是祁萬化的毒。
他蒼老的臉上,冷汗直流,表情痛苦而猙獰。
如此折磨,無異于刮骨療毒。
良久,他長呼一口氣。
“止血。”
一旁跪伏著的牧民藥師如夢初醒,連忙抬起頭,站起身子,將方才準備好的止血藥膏端了起來。
在往桑結傷口上涂抹時,牧民的手都在顫抖。
桑結的傷口不需要縫合,沒有刀氣與毒藥的破壞,很快就能自我痊愈。
用干凈的布包扎好后,桑結把目光投向了跪在地上的牧民們。
“佛。”
牧民們虔誠地叩首。
瑪吉阿米混在其中,也跟著對桑結法王磕頭。
“我非佛。”
桑結擺了擺手,微笑著:
“我與你們一樣,都是佛前虔誠的信徒。”
牧民們抬起頭,面色茫然。
對他們這些一輩子沒有出過部落的普通人來說,手里亮出金光,便已然是神跡。
這時,一旁跪伏著的瑪吉阿米忽然拽了拽身旁少年的袖子。
協加袞欽愣了一下,隨后立即反應過來,再度叩首,高聲道:
“求上師將佛的教誨傳授于蘇帕部落,求上師將佛的光輝播撒于蘇帕部落的子民!”
桑結法王微笑著,看向了少年。
這一看,他愣了一下。
氣質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少年身上,卻是如此的祥和而溫暖。
少年話音剛落,牧民們俱都俯首拜下:
“求上師將佛的教誨傳授于蘇帕部落,求上師將佛的光輝播撒于蘇帕部落的子民!”
桑結法王再度深深看了眼少年,隨后道:
“我將在此修行一段時間。”
“這是蘇帕之福,感謝上師!”
蘇帕部落的首領一臉激動地說道。
于是,桑結法王就在這里住了下來,蘇帕部落旁,有一座美麗的湖泊,牧民們給他在那里搭了一座帳篷。
牧民們早已把他當作了佛的使者,每日遠遠地望著他,目光崇敬,卻都不敢上前貿然打擾。
只有在桑結每日禮佛誦經時,牧民們才會壯著膽子靠近些,聆聽佛音。
今天,協加袞欽如往日一樣,手里捧著一本詩集,到山坡上放牛。
瑪吉阿米悄悄靠了過來,笑嘻嘻地看著他。
相處了那么久,他們兩人早就熟悉了。
“怎么了?”
協加袞欽疑惑地看著她。
瑪吉阿米手里也拿著一本書,只不過……是向協加要來的佛經。
“今天我想讀詩,不想誦經了,咱們換著看。”
瑪吉阿米坐在了他身旁,不等他拒絕,就從協加手中搶過了那本詩集,把自己手中的佛經給他塞了過去。
協加嘆息著搖了搖頭,以為是小姑娘莫名的任性。
能包容女人小性子的,才是男人,協加是這么想的。
雪原的天很高,云很白,風很輕。
兩人坐在山坡的草甸上,靜靜翻著書,偶爾傳來牛羊百無聊賴的叫聲,氣氛很是靜謐。
坐在這座山坡上,正好可以看見那座湛藍的湖泊,以及那結廬而居的桑結上師。
“看,上師出來了。”
瑪吉阿米悄聲道。
協加把目光從佛經上移開,偷偷看了眼桑結,點了點頭。
“嗯。”
瑪吉阿米似乎覺得協加的表現有些無趣,哼了一聲,拿著詩集,趕著牛羊走了。
協加疑惑地看了眼姑娘的背影,不知她又怎的了。
“真好看啊……”
書兒自是美的,尤其是成為瑪吉阿米之后,在蒼茫雪山草地間,被太陽神的光芒照耀著,皮膚成為了小麥色,充斥著雪原兒女的熱情與活潑。
協加看著她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
“你喜歡她嗎?”
不知何時,桑結的身影出現在了協加袞欽的身旁。
協加一怔,隨后急忙想從地上起身。
桑結微笑著搖了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坐在了他的身邊。
協加袞欽看著桑結上師慈祥的面容,心底一陣平和,他猶豫著,輕聲回答道:
“應當……也不是喜歡吧,我只是覺得她很美,真的很美,就像是清晨見到的陽光,正午碰到的微風,傍晚遇見的白云,想要去觸碰,想要去保存,卻怎么都伸不出那只手,只是覺得……如此遠遠欣賞著,也是一種極大的幸福。”
桑結笑了,他的笑很溫暖:
“世上有些事情,不是非要擁有,才是滿足。
你想的很對,世間的美好太多了,世間的苦難亦是如此,我們要學著用不一樣的角度去看,去經歷,去理解,然后……心懷感恩地擁抱一切。”
“心懷感恩地擁抱一切……”
少年的發梢被風吹起,喃喃的話語飄散在天地間。
桑結看著協加心有感觸的模樣,點了點頭。
然后,他看到了協加袞欽手邊,放著的一本經文。
桑結的眼中,閃過一抹意外,一抹懷疑,一抹……不可置信。
“你……識字?”
協加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我爹是部落的首領,每次有商隊或是苦行僧人經過部落,我爹都會贈人些毛皮或食物,請求他們教我識字。
其中,苦修者居多,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桑結點了點頭,接著問道:
“你喜歡讀佛經,你能看懂佛經?”
協加袞欽沉吟片刻,隨后還是輕輕頷首:
“上師在前,我不敢說能不能看懂,只是琢磨著,慢慢理解,不知對或不對。”
桑結捧起經書,隨意翻開一頁,指著上面的文字道:
“這是何意?”
協加袞欽看去,隨后認真道:
“稀有無量之安樂,名為極樂彼世界,祈愿我等命終時,不隔他世即往生。”
“你可知何人所作?”
協加面容嚴肅地行了個佛禮,道:
“此乃伏藏大師所撰。”
“家里經文可多?”
“大部分皆是我手抄之本……”
“皆已熟讀?”
“小子不敢妄言,皆已背過,也估略理解……只是不知是否正確。”
“好、好!”
桑結法王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摸向了協加的肩頭,隨后抓向他的手腕。
協加不敢動,只覺得上師的手很是用力。
根骨上佳。
桑結法王抑制著心中的激動,正對著協加袞欽,盤膝而坐,眼神中充斥著金光。
在他的目光中,協加袞欽的身上,似乎有一團金色的火在燃燒,就像是一輪太陽。
這是雪原上,修佛之人資質的具象化表現。
當年,桑結法王少年時身上也有,只是并未有如此耀眼。
“我佛……慈悲。”
不知何時,桑結法王眼眸中充滿了淚水。
他已經老了,執掌教權如此多年,早已被俗世教務迷了雙眼。
一晃,數十年過去了,他已然浪費了那么多年。
可誰知,在他垂垂老矣的時候,在他重傷的這一日,佛又指引他來到了這座部落,尋覓到了如此少年。
雪原之上,霜國寺立了千年,僅僅尋找到五位轉世佛子,每一任佛子都將佛音傳播到了更遠之處,將佛的光芒灑向人間。
今日,第六位轉世佛子,
被他,桑結,找到了。
寺廟傳承史上,會將他桑結的名字永遠銘刻,是他培養出的第六任轉世佛子,是他……將霜國寺的發展推向頂峰!
協加袞欽又是驚訝又是疑惑,不知上師為何如此。
“協加袞欽。”
“在。”
桑結慢慢收斂了情緒,就這般認真地看著眼前的少年。
“我為霜國寺桑結,為當世執掌霜戎佛教之人。”
協加袞欽一愣,隨后反應過來,滿臉驚愕。
雪原之上,誰不知桑結法王之名?
蘇帕部落隨便撿來的苦行僧,便是真真正正的佛派來行走人間的使者?
“法王……”
協加袞欽喃喃著,想要跪在地上,聆聽法旨。
可桑結的動作更快,
他微微抬手,協加的身子就被禁錮住了,正坐在那里,不能動彈。
而桑結卻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盤膝而坐,道:
“協加袞欽,你身具佛性,內有佛根,
你可愿隨貧僧入我霜國寺,修行佛法,以救眾生?”
……
“怎么了?”
夕陽西下,
協加袞欽依舊坐在山坡上,只是失去了桑結法王的身影。
瑪吉阿米走到少年的身旁,慢慢坐下。
“怎么了?”
少年眼神有些迷茫,喃喃著,回答道:
“我,一個牧民的兒子,會是轉世佛子?”
“哈?”
瑪吉阿米張大了嘴巴。
“上師、桑結法王說,這是我的宿命。
躲不過、逃不掉、擺不脫。
我生來,便是要住進普陀珞珈宮,成為霜戎真正的統治者,為雪原子民誦讀佛法,傳播佛的光輝,帶領雪原,走向沒有凍餒災厄的未來。”
協加袞欽喃喃著,茫然著。
瑪吉阿米呆住了,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盡管她是書兒,是殿下與凝姬姐姐的得力干將,是春歸樓的創始人之一,一時半會也難以接受如此現實。
一個有點聰明的少年牧民,突然成了轉世佛子?
隨即,瑪吉阿米以極強的毅力推動了大腦的運轉。
她,看到了此事之后蘊藏的巨大好處,以至于讓她的身體都激動地微微顫抖起來。
“然后呢?”
瑪吉阿米問道。
協加袞欽沉默了一會,隨后抬起頭,看向部落的牧民們,看向遙遠的雪原,
他仿佛看到了窮困寒冷的牧民們,看到了受苦受難的苦行僧人,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為了部落的明天死于寒風中的身影。
他嘆息著道:
“如果我真的能拯救他們,我想要答應。”
“這是好事。”
瑪吉阿米長呼出一口氣:
“你會成為雪原的希望,以一人之力背負起整座雪原的苦難,你要承受這份壓力。”
“嗯。”
協加袞欽目光深遠,嘆息著點了點頭,道:
“桑結上師還給我取了個名字,挺不錯的名字。”
“是什么?”
瑪吉阿米感興趣地問道。
協加袞欽微笑著,輕聲吐出了四個字。
“倉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