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雪原,群山連綿。
二月的霜戎依舊很冷,寒風呼嘯著,直往鎧甲縫隙里鉆。
兩千騎沉默地沖鋒著,他們的目標,是遠處已然做好防御準備的運糧部隊。
這支霜戎部隊人數并不多,將近三千人,多數為奴隸兵,運糧車隊拉得很長。
沒有任何意外的,兩千來自雪滿關的精銳騎兵如一把鋒刃,狠狠地穿鑿進了運糧隊伍中,將其一舉擊潰。
有霜戎士卒試圖逃跑,卻被兇猛的雪滿鐵騎們縱馬追上,一刀割去了他們的頭顱。
打掃戰場的工作毫無難度,將士們將霜戎士卒抹殺后,又取了三日的糧食,隨后,將霜戎人的尸骨與龐大的運糧車隊一舉焚毀。
火焰熊熊燃燒著,帶著刺鼻的臭味,霜戎人的尸體,牲畜的尸體,青稞,干草,黑煙裹挾著烈火,焚燒著天際。
兩千騎如風一般,迅速消失在此地。
他們要循著這支運糧隊來時的痕跡,去尋找那座為霜戎大軍提供糧食的部落。
他們已經來到雪原月余了,共截斷了三條運糧部隊,燒毀的糧草已然達到了一個極為龐大的數量。
現在,這支兩千之數的鐵騎隊伍,要再去往另一個部落,給他們帶去災厄與死亡。
……
拉摩是托爾部落的一個孩子。
他確確實實是個孩子,他才七歲。
瘦骨嶙峋不足以形容他的身材,骯臟的毛皮衣裳下,只剩下了一把骨頭。
托爾部落這個冬天過的并不好,不知為什么,冬天越來越冷了,今年的冬來的很早,草木早早枯萎,牲畜餓的極瘦,他們的大麥也種不下去了。
汗王突然大舉清掃雪原寧人商賈,導致他們的毛皮、奶制品,都賣不出去,少了一項極為重要的收入來源。
然后,戰爭來了。
托爾部落本就不大,出了一部分壯丁,跟隨首領隨大軍出征了。
前些日子,部落里又來了烏壓壓的一幫汗王勇士,說是要征糧,給大軍押送過去。
征糧?
拉摩雖然是個孩子,但他也明白,部落里糧食根本不多,哪里有糧可以讓他們征?
在拉摩稚嫩的眼中,那些看似英勇汗王戰士們,一聽部落沒有糧食的話,忽然變成了一群惡魔,燒殺搶掠,挨個帳篷翻找,將部落里過冬的糧食全都給搶走了。
搶走了啊。
那他們怎么辦呢?
惡魔們搶走了糧食,還將部落里僅剩的叔叔伯伯們都變成了奴隸,讓他們隨軍押送糧食,一直送到戰場。
母親說,爹爹會被汗王戰士們驅趕著作戰,先死的就是像爹爹這樣的奴隸兵。
部落里,只剩下了婦女,老人,還有像自己這樣的孩子。
沒有糧食,牲畜也被大軍驅趕走了,他們又該怎么活過這個冬呢?
這些日子,又有幾個爺爺被餓死了。
拉摩感覺,自己也快死了,他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手里僅剩的一口糧食,他真的不舍得吃。
他不知道死是什么感覺,他只知道,自己還小,只是為了填飽肚子,吃了一只土撥鼠,這算作惡嗎?
死了之后,還能不能往生極樂世界?
拉摩真的想見見佛,問問祂,
人這一生,為什么要那么痛苦呢?
就在昨天,母親把僅剩的糧食給了自己,把最保暖的毛皮給了自己,然后,她赤身裸體,走向了雪山。
她說,她去朝圣。
她說,她此生苦難,來生必得福報。
她是這么哄騙的自己。
拉摩根本不信母親的話,因為母親說過,只有自己在她身邊,她才是最幸福的。
可……如今呢?
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或許她還沒走到雪山腳下,就被餓極的狼群給吃了。
拉摩想掉些眼淚,可又發現,自己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轟——”
遠處,傳來了雷鳴般的馬蹄聲。
又是打仗的惡魔們?
拉摩有些想笑。
這次,他們還能搶走什么呢?
拉摩顫顫巍巍地從自家帳篷里走出,環顧而去,發現原本還算興盛的托爾部落,早已衰敗不已。
干瘦的老者,衣不蔽體的婦女,如自己一樣瘦骨嶙峋的孩童,他們臉上都帶著灰暗麻木的表情,望著不遠處高高揚起的煙塵。
那是一支騎兵,他們穿著銀白色的盔甲,氣宇軒昂,英勇無比。
他們的馬很高大,很健壯,就連馬的雙眼,都充滿傲氣,它們看著面前似人非人的東西,甩了個響鼻。
兩千之數的騎兵沉默地停在了托爾部落前。
拉摩與為首的將軍對視著。
那個將軍,真的很年輕啊,不過,好像不是雪原上的人?
雙方都沉默著,對視著。
托爾部落中,有老者拄杖上前。
他是族中輩分最高的長者了,就算是以往德高望重的他,此時臉色也是如此的灰暗。
“呸!寧狗!”
那老者一口痰吐在了身前的凍土上。
氣氛,一陣凝滯。
“呵呵。”
拉摩看見,為首的那位年輕將軍,竟然笑了出來?
他為什么會笑?
他不覺得,這是對他的侮辱嗎?
年輕將軍的目光掃過了部落中的人們,那道目光,很是平淡。
似乎是在看花花草草,看土石樹木,看一群……本就不存在生命的事物。
“走吧。”
拉摩聽著那年輕將軍開口道:
“他們,沒幾天了。”
年輕將軍身旁,有一披甲女子,輕輕頷首。
她的目光更冷,如同萬年不化的寒冰。
拉摩心想著,若是那女子寒冰之下,是熊熊的烈火就好了。
這個幼小的孩子并不清楚,讓他們的生命能再多幾日的可能性,已是蜀王爺與寒閻羅對他們最大的溫柔。
這兩千之數的銀甲騎,又如風一般,離開了這座早已被宣判了死亡的部落。
對他們動刀兵,沒有必要。
就如同一座早已被挖空的山,一棵被蛀壞的樹。
他們還存在著,可他們,真的還存在嗎?
這是拉摩很久以后才明白的道理,直到那時,他才看懂了年輕將軍當時的眼神。
那不是輕蔑,那是仁慈。
拉摩很幸運的活了下來,遇見了一位悲憫天人的年輕僧人,拜入他的門下,他活到了很多年之后。
成為高僧的他,曾無數次感激當年的那位將軍。
他禮佛,卻不信佛。
輪回往生,不如當世,
給自己一個……活著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