牂牁蠻第一勇士,烏蒙部的首領、十二洞主之一的羅巖山竟然要親自來到汴京參加城北觀武!當這則消息傳回大鄭后,禮部尚書魏序還真有點焦慮。
前段日子他還在感慨,現在的年輕人真是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曹嘉、胡文慶、閻改之,這些二三十歲的小伙子都是深入虎穴、攪動風云的人物,比自己年輕時可要強多了。
沒成想牂牁蠻也有高手,三十七歲的羅巖山竟然有如此膽魄,居然敢親赴大鄭帝國的心臟地帶,還揚言要挑戰凌晨!是該說他心大無知呢?還是說他勇猛無畏呢?
魏序可是親眼看到凌晨是如何從飛天螳螂手中救出自己家嫻兒的啊!
無論怎么講,都要聯系各方保護好這個大聰明的行程安全,此事成了禮部當下的頭等大事、重中之重。
禮部的命令下達到沿途各州府,措辭之嚴厲,讓西南行營都部署種平都有些犯愁。
給羅巖山和牂牁蠻的各位繼承人、貴子貴女們安排哪條路線呢?走永安——夷陵——南陽一線就得坐船,萬一船翻了咋整?這小子會游泳嗎?別再給嗆死了……
走劍閣——漢中——上庸一線吧……萬一山上棧道斷裂或者有高山落石不小心砸到這位爺,又該如何?畢竟他那么重,體型又大,壓垮棧道和被石頭砸中的幾率也蠻高的……
愁人!
羅巖山可不管這些,舒舒服服的坐上大鄭派來的豪華馬車就出發了。這一趟牂牁蠻的使者團里就數他資歷老、年紀大、實力強,其他人不是他的后輩就是孫輩。
羅洞主葛優癱在車內,手握夜光杯,品嘗著瀘州窖藏,欣賞著沿途的山花草木,說不出的愜意和悠然。
在瀘州還碰到了老熟人——大理段家的三王爺,段息烽。
“嗨呀~三王爺,上次麗江一別,許久不見了,你怎么還是這么娘們唧唧的?干嘛總把胡子刮了,留著多有男人味!”
段息烽懶得理會這個沒有邊界感的家伙,與他坐上同一輛馬車后,一言不發的奪走他身側的酒壇子。
雖然熱臉貼了冷屁股,可一向脾氣暴躁的羅巖山卻一點也沒有惱怒的跡象,反而笑呵呵的從車內箱子里取出一個同款夜光杯遞給段息烽。
這小子娘是娘了點,可打仗是真有兩下子。他們一起反抗過孟玄的侵略,也互相傷害過,這不,現在又坐在同一輛馬車里了。
老實說,段息烽一點都不娘,這位身份尊貴的皇子身上揉雜著一股將書卷氣和殺伐氣融合在一起的儒將風范,是大理段氏軍方的代表人物之一。
但沒用,在羅巖山眼中,男人如果沒有雄壯的肌肉和胡子拉碴的外表,統統都劃到娘炮那一類去。
當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國出現在眼前后,西南使團一連走了八天,才走到巴蜀平原的盡頭,在西南行營軍隊的保護下棄車登船,沿江東下。
兩岸峭壁如刀削般齊整,峰仞直插蒼穹;江水如練,驚濤拍岸,船行碧波間;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如同進入了一片奇幻世界。
牂牁蠻的其他年輕人都聚在甲板上,一起聊天暢談。
段息烽雙手負立在船頭,面色平靜,目光冷冽,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但很快,耳畔傳來一道“嘔~”聲,就將他的養氣功夫瞬間打破了。他嫌棄的伸出手,揪住羅巖山脖子上的衣領,將他提住防止摔倒。
先前還意氣風發的羅洞主,這會兒暈船暈的七葷八素。
他扶著欄桿,雙眼滿是淚瑩,血絲遍布,不住的朝著水里干嘔。當然也不全是干嘔,還有口水,昨夜吃的好東西先前早就都吐光了,胃水都吐沒了……
“你這個樣子就不要出來丟人現眼了,回船艙歇著去。”
感覺到天旋地轉的羅巖山聽到段息烽的話后,強撐著擺了擺手,死鴨子只剩下嘴硬了:“不……我就是今早起來酒吃多了,無礙,無礙……嘔!!”
“嘖……”
段息烽無語的閉上了眼睛,十分嫌棄的抿著嘴別過臉去。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還好糟糕的水路并沒有持續多久,使團很快就從永安到達了繁華富庶的入川咽喉、江陵府治下的夷陵縣。
一行人棄船登岸后,邵之祁派來的荊襄騎兵接到了他們,護送著使團一路向北而去。在馬車里緩了大半天的羅洞主這才恢復了一點氣力,但也虛脫的不行,腦殼暈乎乎的。
“我看這大鄭啊,不來也罷,這一路也太遭罪了……”
“是你身子弱。”
“什么?我弱?!姓段的,你再說一遍!敢不敢跟我出去比劃比……哎呦!!”
羅巖山剛剛激動的站起身來,就失去平衡一頭磕到馬車邊上,撞的腦袋一嗡,只好蹲下來坐回座位上,捂著腦袋直吸涼氣。
段息烽沒有理會他,而是伸出食指掀起車簾一角,憂心忡忡的向外面望去。
一望無際的南陽盆地被冬日的薄霧籠罩,沿途的村落、建筑隨處可見,堆積的木柴和稻草成堆成堆的累積在一起,田野間、小河畔,依舊有百姓勞作的身影。
不算離開大理的路程,光是從西川平原算起,已經接連不斷的走了十一天了,除了一日一夜的水路,其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平坦的地面上行走,卻才到南陽地界。
大鄭……太大了。
揉完頭的羅巖山坐回到座位上,揭起另一邊的車簾向外看去,面色也凝重了起來。
“老段,你說……如果我們跟大鄭開戰的話,勝算大嗎?”
這次,段息烽并沒有嫌棄的冷著他,而是微微嘆了一口氣,聲音落寞的回應道——
“我也不知道……”
出了南陽盆地,進入潁河流域后,西南使團徹底褪去了旅途的新鮮感和遠離熟悉生活的興奮,一股沉重壓抑的情緒,縈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平整的良田桑陌,錯落的村莊市集,繁華的城鎮街道,宛如夏侯惇看路易十六,一眼望不到頭。
仿佛永遠都走不完。
數日后——
段息烽和羅巖山,以及眾多牂牁蠻土司的代表們,立在汴京南城門下,望著巍峨雄宏的高大城關,全都一言不發。
事實勝于雄辯,親眼見到了大鄭的模樣后,他們心中已經明白,要戰勝這樣龐大的帝國,太難了。
要知道,汴京居于天下中心,也就是說,他們這二十一天的顛沛行程,只走完了一半的大鄭……
一股淡淡的絕望從心頭升起。
榮升禮部員外郎的胡文慶,親自帶著鴻臚寺的接待官員和京城禁軍們,熱情的笑著走上前去與西南使團成員寒暄。
“諸位一路辛苦了~在下姓胡,名文慶,現任禮部員外郎,奉陛下旨意、尚書大人之命,在此迎接諸位王爺、洞主和使者。”
段息烽和羅巖山對視一眼,一起向胡文慶抱拳作揖還禮,他們身后的年輕人們也齊齊跟著行禮。
見禮完畢后,段息烽盯著胡文慶開口問道:“莫非大人就是傳聞中那位兩赴靈州、謀定西疆的青衣弈手?”
胡文慶謙虛一笑:“那都是西部行營的將士用命,沙場爭功;更賴朔方李公深明道義,顧全大局。在下不過是略盡綿薄之力,賣弄賣弄唇舌而已,不值一提。”
段息烽聞言后長嘆了一口氣,望著高聳的城樓喃喃道:“像大人這般名震天下的俊杰,也只能是員外郎嗎……那侍郎,尚書又該是何等人物……”
胡文慶笑著答道:“呵呵~段王爺不必心急,十四日后城北觀武,文武百官俱會到場。屆時莫說六部尚書,就是殿帥和陛下,王爺也能見到。”
聽到“殿帥”這個字眼,羅巖山心中的灰敗一掃而空,又提起了一絲興趣:
“你口中的這個殿帥住在哪里?他這會在家嗎?你不必管我,將他們帶去歇息即可。本洞主此行就是專程來找他切磋武藝的,可速告我~”
聽到這句話的胡文慶愣了一下,饒是他八面玲瓏,見慣了大場面,此刻也有點接不上羅巖山的話。
“這……殿帥高深莫測,來去如風,平日里行蹤不定,在下位卑言輕,亦不能知……”
羅巖山不耐煩的大手一揮道:“那你就告訴我他住哪里,我自己去尋他去。”
啊?
還有人提這種要求??
胡文慶嘖了嘖嘴,略一思索后便回答道:“殿帥不喜被人打擾,洞主要不……還是暫且忍耐數日,待……”
“你這秀才怎么磨磨唧唧的?我先前就叫使者提前告知了他,如今更是不遠萬里跋山涉水而來,見他一面都這么難么?就是陛下也不能這般怠慢我等吧?”
唉……
行吧,既然你非要上趕著挨揍,那就別怪我沒提醒你了。
胡文慶朝著身后一招手,立刻就有一位鴻臚寺的官員走上前來。
“朱大人,既然羅洞主有此雅興,那就勞煩你一趟,為洞主帶路去趟郡公府,拜會一下殿帥吧~”
那位朱姓官員面部微抽了一下,既同情又佩服還無語的看了羅巖山一眼,無奈的對著胡文慶拱手稱是。
密碼的!!
那閻王爺才按生死簿把京城權貴挨個點了一遍名,老子躲都躲不及,倒了血霉碰上你這么個愣頭青專要去尋他!還讓我來帶路!
但愿他不要遷怒于我吧,唉……
于是乎,一撥人分成兩隊,胡文慶帶著使團大部分成員前往鴻臚寺準備的驛站歇息,不情不愿的朱大人被迫帶著羅巖山前往臨潁郡公府。
解二在大門口聽著忐忑不安的朱大人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后,疑惑的看了一眼雙手叉腰的羅巖山,揮手說道:“殿帥去秦王府名下的后竹林了,你們去那里尋他吧。”
可憐的朱大人連忙陪笑著稱是,然后立刻扯著羅巖山這個活爹的胳膊,將他帶離了郡公府。郡公府的那扇大門在朱大人眼里,和冒著白霧、綠光照射的鬼門關沒什么區別。
柴扉竹籬笆,茅頂荒草坡,一片茂密枯黃的竹林被簡陋的籬笆隨意的圍了起來,每隔十步便有提刀侍衛立守,面色冷峻、目光銳利的掃視著周圍的一切動靜。
舞暗林,亂風晃落竹葉飄。
秦王府的侍衛們耐心的聽朱大人匯報完后,叫他們暫且等等,立刻轉身進入竹林里去通報。
不一會,來了一個手握長弓,背背箭筒的健壯漢子,看年齡,與羅巖山相差無幾。
羅巖山上下打量了段平一眼,毫不客氣的開口問道:“你就是凌晨?”
段平搖了搖頭后,示意朱大人暫且去一旁的茅屋休息,他自己親自帶著羅巖山向竹林里走去。
“末將是殿帥身邊的一名小卒,殿帥說了,若是洞主能勝的過末將,他會親自出來迎接洞主。若是洞主不能勝末將,還請回鴻臚寺榻下歇息。”
羅巖山聽的腳步一頓,頓時怒從心頭起,這特么不是看不起人么!
剛巧腳邊有根晾衣服的竹竿架子,他伸手一把抽了下來,揮舞著破風聲就毫不猶豫的朝著段平劈去!!
段平聽得“嗚嗚”的破風聲,立刻向前一撲,單手撐地一個側滑,既躲開了羅巖山劈下來的竹棍子,又將身體單膝撐地面向了他。
“洞主莫要急,前面亭前有許多兵器,洞主可挑一件稱手的,末將也要換成無頭箭枝方能切磋。否則羽箭鋒利,若是傷了您千金之軀……”
“少廢話!!”
羅巖山是真生氣了,這也太看不起人了!!
自己不來,派個小兵過來跟我打,更逆天的是這小兵竟然也如此狂妄!竟然要用無頭箭矢!還怕傷了我!
等我把你打的鼻青臉腫時,再看誰傷了誰!!
“嗚嗚嗚~”
盛氣凌人的竹影欺身而來,逼的段平不斷躲閃后退,一連幾次他都差點習慣性的順手爆了羅巖山的頭,但好在最后都忍住了。
勉強用弓身招架著勢大力沉的竹棍,段平費力的引導著羅巖山向竹林中心的石亭退去,二人一路追逐著奔至石亭前的林間空地上。段平果斷扯下后背上的箭筒,瞅準機會攥起一把箭頭上包了白色布團的訓練箭滾到一邊。
“啪!!”
羅巖山一棍子砸向擺放著各種弓箭和兵器的架子,連帶著手中的竹棍都劈成了滿是毛刺的不規則斷面。
他冷著臉丟掉手中的半截竹棍,瞇眼看了一眼將箭搭在弓弦上的段平,低頭彎腰從散了一地的兵器中提起一把闊背砍刀,在手中掂了掂后,橫在右側用左胳膊架著,目露兇光沖向段平。
“嗖——”
一箭快如飛電,只能看到一道殘影從空中劃過,羅巖山快速揮刀“梆”的一聲擋掉了箭矢,毫不留手的劈向段平!
段平繼續在地上翻滾著躲開了這一刀,重新搭箭再次射出。
牛皮不是吹出來的,羅巖山是真有點東西,二人只有不到三米的距離,他竟然果斷將闊刀刀身豎握在自己身前,白色箭頭再次被擋落。
這下,雙方對彼此的實力都有了清晰的了解。
段平看著距離如此之近,竟然還能被擋落在地的箭矢陷入了沉思。
羅巖山感受著虎口傳來的震麻,心中再也不敢輕視眼前的“小兵”了。
寒風吹過竹林,地面凍土僵硬,下一刻,羅巖山一腳踩出,泥土飛濺,用力揮刀橫劈向了段平的腦袋!段平蹲在地上毫不躲避,張弓搭箭,目光冷酷。
想贏的人,臉上是不會有笑容的。
弦如滿月,一箭穿空,正中羅巖山手臂上的銀護腕,力道之大、勢勁之猛,直接將他手中的刀震脫,掉落在了地上。他自己也因為吃痛瞬間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擦到段平身前。
羅巖山吸了一口冷氣,咬著牙急忙抬頭一看,表情立刻愣住了——
一團白布箭頭正抵在自己的眉心處。
兩箭不中,因為你是南蠻洞主。
一箭卸刃,因為我是大鄭神射。
一胖一壯兩道身影并排坐在石亭的臺階上,羅巖山看著護腕上凹進去的洞,久久無言。這要是換了鐵箭頭,自己的手腕怕是已經被洞穿了。
“末將出手重了些,洞主沒受傷吧?”
“……,無礙。”
段平看了看羅巖山的手腕,見確實沒有大礙后,這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氣。
羅巖山嘆了一口氣,扭頭看著段平,佩服的說道:“兄弟,你箭法真好,我知道你其實是留了手的。中原地大物博,能人輩出,今日我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段平謙虛一笑:“我這三腳貓的功夫,其實上不得臺面。若是殿帥出手,我可能撐不過三息。”
羅巖山看著表情不似作偽,甚至還隱隱有些敬畏之色的段平,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懷疑,實在無法想象,會有那么強的人。
他不信邪的拍著段平肩膀問道:“兄弟,你老實告訴我,那個殿帥真有那么厲害嗎?還是你在說場面話給他貼金?”
段平笑了笑,一臉認真的望著羅巖山的眼睛,堅定的點頭答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打不過……就是打不過。”
羅巖山張口結舌的望著段平的眼睛,嘴巴微動,卻終究沒有說出什么話來。
不遠處的一團竹枝后,凌晨和韓登并排而立,正在狗狗祟祟的偷窺這倆。
“哎,那傻大個看著有兩下子,又是不遠萬里專程來尋你的,你確定不出去跟他切磋切磋?”
“切磋個毛!老子這一身羅裘在煙雨樓買的,一百三十兩銀子呢!你讓我跟他們一樣翻地打滾啊?你咋不去呢?”
“切~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