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閑聊下來,凌晨也對路云知的身世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曾經的路家在幽州地界也是有些排面的,當然了,這是相對于普通百姓來說。你要是拿它去跟呂家那種一方巨擘相比,那完全不夠看。
不過不重要,凌晨交朋友純看緣分,不看背景。因為不管他們有什么背景,都不可能比殿帥更有背景。
不對,殿帥本身就是背景。
路家以前主要負責給另一個望族打下手,把人家通過官府渠道從草原弄來的牛羊轉手賣給本地百姓,薅點跑腿費。還辦有紡織羊毛的小作坊,雖然大頭都是人家的,但漏出來的那點湯也足夠路家幾十口子滋潤的生活了。
這種忙碌且充足的生活之所以會發生改變,還要從應開疆起兵……
他媽的?。_疆對河北人民的影響實在太大了!這里每一個人的生活變化和命運轉折,幾乎都跟他當年的造反行為息息相關!
氣的凌晨都想越過山海關,去遼東府上門找他好好嘮嘮這事兒了!
鄭燕大戰過后,路家一直攀附倚仗的那個望族轟然倒塌。樹到猢猻散,路家也失去了在官府中的便利支持和消息來源,賦稅和保護費要交,原有的產業鏈要重新構建,還要受到同行的排擠和打壓,經營成本直線上升。
隨著草原和大鄭的雙邊關系變得緊張,原材料生產地很難再提供穩定的貨源,路家冒著被馬匪(有可能是草原部落假扮的)劫殺搶掠的危險從關外把牛羊趕回來,再倒騰出去。
結果掏出算盤一撥,發現不僅沒有賺到錢,還倒賠出去幾十兩銀子。
路老太爺因此憂思過度,一病不起,臨終前將幾個兒子喊到身邊,把剩下的家產分了,然后舌頭一吐嘴一歪,直接撒手人寰。
我死之后,管他洪水滔天。
此舉有甩鍋的嫌疑,就像先周高宗皇帝那樣,不小心把游戲玩崩了,立馬就丟給兒子去操作。反正國家不是垮在我手里的,亡國之君的罵名我不背。
路云知的老爹還算是個爭氣的,聽他說,他爹在官府中謀了個一官半職,雖說權力不大,薪水也不豐厚,也沒油水可撈,但已經足夠保證他們這脈餓不死了。
可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吶!
路云知以前認識的朋友都是跟他身份地位差不多的公子哥,家道中落以后,實在玩不到一起去了。
人家在賭坊里敢玩一天,每注都押個二兩五兩,一天下來輸個百八十兩也不心疼,路云知能跟他們一起玩嗎?
形勢比人強,無奈之下,他戒掉了騎馬、戒掉了賭博、戒掉了一切不好的生活習慣,開始認清現實,安安靜靜的待在家里望父成龍。
是的,什么都不干,坐等父上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爬上去重振家族當年的輝煌。
更糟糕的是,大鄭女性沒有那么刻板,由于連年戰亂的影響,男子休妻再娶、女子和離再嫁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
只要不是婚內出軌,基本上沒有人會咸吃蘿卜淡操心去指責什么,無非就是平日里關系不好的人在背后嚼嚼舌根子而已。
路云知很不幸,他當年娶妻娶的是門當戶對,而妻子的娘家并沒有家道中落,反而還攀附上了新崛起的幽州望族。
他的妻子耳根子軟,禁不住娘家人軟磨硬泡、輪番上陣的威逼利誘和勸說,再加上這哥們確實沒有一點上進心,讓她看不到一點希望,于是便一氣之下回了娘家。
真正的離別不是哭的梨花帶雨舍不得,也不是彼此云淡風輕的鄭重道別,而是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里,有的人永遠留在了昨天。
路云知低聲下氣的跑去岳家恭請妻子回家,結果連娘子的面都沒有見到。他的小舅子…哦不,前小舅子在大門口朝他甩出一紙清單,要求他做到以后才肯放姐姐回去,跟著他繼續受苦。
清單上的內容包括但不限于在幽州城內中心地帶購置兩套三進院落,一套他們夫妻自己住,另一套給小舅子一家做改善房;再給岳家二百兩銀子,作為妻子這段時間在娘家的住宿費、伙食費以及對岳家聲譽造成損失的補償。
說真的,這幾個條件,清政府聽了都會直接開戰!
哦對了,還有時間限制,過期不候。
慢了的話,你強任你強,季桃已當娘。
說起來也是命運的玩笑,韓信在峽谷里偷了一輩子家,回鄉后才發現自己家被偷了。更糟心的是,自己喜歡的季桃沒得到就算了,還把喜歡自己的麗鳶也弄丟了,估計夜里沒少蒙著被子哭。
路云知也是,大多數時候都不會有奇跡發生,三個月后,他不出意外的沒能完成岳家的要求,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舊歡成為了別人的新婦。
沒工夫去糾結路云知和自己的前妻有沒有陸游唐婉的同款遺憾了,就算有,他們倆估計也寫不出《紅酥手》的“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和《世情薄》的“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最后無非就是三種結果:
要么前妻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和和美美的生活,留下路云知自己一個人難過。
要么他和自己的前妻都還在心里掛念著對方,兩個人相愛卻無法相擁,從此路人。
要么再加上前妻的現任,枕邊人跟自己同床異夢,心里還想著前夫,湊首《沈園外》。
現在,凌晨和路云知有著更重要的事情要解決。
如何把陪了凌晨一路的青驄馬贖回來。
凌晨是個善良的人,很念舊,對人如此,對小動物也是這樣。外出的這段日子里,他沒少夢見自己的疙瘩寶,不知道解二這狗東西又沒有照看好它,按時給它抓蟲子吃??蓜e特么哪天喝多了,掏出來拿去下酒……
這匹青驄馬是他離開魏集鎮后偶遇到的一位好心人無償捐獻的,長久相處下來,也是有些感情的。
毫不夸張的說,這匹馬如果拉到汴京,最少值兩千兩,這可是殿帥的坐騎!
“云知兄,我們是去碼頭搬木箱、扛袋子呢,還是給哪個大戶人家裝卸東西?”凌晨挽起袖子,干勁滿滿。他已經準備好放下身段、擺開架勢,好好憶苦思甜一波了。
當年在江淮軍的先鋒營,雖然他嘴上一直在抱怨罵娘,可手上的動作卻從來沒有停下過。伍長的鞭子確實起到了一定的輔助作用,但主要原因還是他本身就是個很負責任的人。
況且,當那種大汗淋漓的酣暢和痛快充斥全身時,不禁讓人覺得身為男性實在是太棒了!
拼盡全力累到癱倒在地,任由雨水沖刷臉龐、澆透衣服,大口大口的喘息著,聽到心臟傳來劇烈的跳動,只有無限接近極限的時候,才能感覺到自己活著。
干就完了!來吧!!
“為何要搬東西?我們是去做工,又不是干苦力。”路云知聽到凌晨的話后先是一愣,然后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啊?
這……這兩者有什么區別嗎?
凌晨疑惑不解的問道:“那我們去做什么工?”
路云知胸有成竹的拍了拍凌晨的胳膊,示意他不必多問,而后就大步向前走去。
凌晨滿腹疑竇的立在原地,望著路云知胖大的背影撓了撓后腦勺。
這家伙……
不會是要帶著我去搞什么灰產吧?
偷盜搶劫的事我是不會跟著別人去干的!
很快,凌晨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只是有些……嗯,怎么說呢,不是一般的出乎意料。
路大少不愧是在本地混跡多年的地頭蛇,誰家有人去世他都能第一時間知道。而他口中所謂的“做工”,就是去給人家哭孝。
簡單來說就是,有戶人家家里的老人去世了,但是膝下人丁單薄,子孫又要忙著接待親朋鄰里,又要籌劃白事酒宴,夜里還要堂前守靈,有的還會傷心勞神。
這就導致葬禮上嚎啕大哭的人比較少,可能也沒什么力氣大聲哭、一直哭。
所以就干脆花錢請人來哭,幫忙壯壯聲威。
凌晨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這逼崽子給忽悠上,此刻正跪在草堂里的棺材旁,帶著孝布給一個壓根就不認識的人哭孝。工作任務很簡單,有人來就嚎啕大哭,沒有人的話就可以稍微收一收了。
日薪50個錢。
銅錢。
如果哭的有感情、有淚水流出的話,還有額外的賞錢。
真好。
這事要是傳出去,凌晨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臉見人了,尤其是被汴京的親朋好友和敵對小人知道后,會是怎樣的一副場景。
韓登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自己,兩個眼角笑出淚花的模樣已經在腦子里清晰的出現了。
可……主人家剛剛去世了長輩,他這個時候撒手一跑,影響人家原本規劃好的葬禮進程不說,還會給家屬本就悲痛欲絕、心亂如麻的情緒雪上加霜。
唉!
算了,也不是什么特別為難的事,死者為大吧!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交友不慎。
再說來都來了……
一念及此,凌晨干脆什么都不想了,拋開雜念,豁出去了!
“哇——我滴爺呀!你怎么就這么走了呀!哎呀……以后我可怎么……”
“哎哎哎!解兄弟,錯了錯了!去世的是位慈顏??!”跪在一旁的路云知連忙伸手按住凌晨的胳膊低聲喝止他,提醒他注意一下亡者性別。
……
“哎呀??!我滴姥??!你怎么就這么走了哇!丟下我一個人,以后我可怎么活呀!哎呀——我滴姥?。?!”
凌晨揮舞著雙手不停的高高舉起,又重重的拍在自己的大腿上,歪著腦袋咧開嘴巴,使勁想著傷心的事情擠眼淚,終于也是給擠出來了。
前來祭奠的賓客和家屬聽到如此情真意切的嚎哭聲,見到如此傷心欲絕的孝賢孫,紛紛受其感染、為之動容。
嘆息聲此起彼伏,低頭拭淚者有之,眉頭緊鎖者亦有之。
路云知都忘記自己是來干嘛的了,低著頭將臉側轉過來,眉心緊鎖望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凌晨,被震驚的無以復加。
“那……那個,解兄弟,你也別太賣力了。呃……賞錢沒那么多,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