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四年十一月初一,五萬草原騎兵主力在耶律弧、乞力屋、胡獨虎的率領下出了居庸關,像是決堤的洪水一般,將幽州城團團包圍住,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收到消息的北部行營都部署李繼賢,留下三千人追獵突厥部派來探查虛實的探馬斥候,故作疑兵迷惑乞力屋,自己親率八萬人馬北出倒馬關,直奔燕山以北而去。
避實就虛,關門打狗。
他的想法非常簡單,草原騎兵南下進入了幽州地界,大冬天的野外基本沒什么作物,荒野求生都費勁。就算能從百姓家的地窖里挖出點零星的儲糧,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杯水車薪。
因為大部分州郡縣衙里的府庫糧草,不是收攏進了幽州城中,就是已經送往了冀州官倉和汴京。
唯一能給他們提供足夠糧草補給的幽州城有三萬人馬駐守,還有從周邊縣鄉收回來來的幾十萬百姓。完全能夠抽調出幾萬青壯協助守城,短時間內他們肯定攻不破。
只要截斷他們的歸路,驚慌之下軍心浮動,遷延日久糧草不濟,必然生出大亂。屆時再主動出擊,絕對事半功倍!
要是他們還敢退回燕山的崇山峻嶺之中,那就更完美了!失去了機動性的草原騎兵,絕對不可能是大鄭將士的對手,更何況還是八萬打六萬。
而且,這還是滿打滿算,在幽州凍上兩天,再餓一餓,爬城墻的時候再死傷上一點,能剩下個四萬人就不錯了。
此舉雖然兵行險招,風險巨大,可收益同樣巨大。一旦成功全殲敵方,往后十年內,北部邊疆將再無狼煙升起。
只是苦了幽州治下其他州縣的百姓,必然會被狗急跳墻的草原人瘋狂搶掠屠戮,甚至被視做兩腳羊,拿去充當軍糧也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們肯定不會束手就擒,總有人會奮起反抗,同樣也能消耗草原騎兵的數量。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不要跟我說會死傷多少百姓,我不要傷亡報告,我只要勝利!我要一戰擒三王,徹底靖滅禍亂中原近百年的胡塵!!
朝廷降罪,百姓聲討,我一肩擔之!
千秋功過,自有后人評說!
十一月初四,幽州保衛戰正式開始。
城內百姓家的壯年勞動力全部都聚集在四邊城墻,負責搬運石塊、滾木,熬煮金汁、火油,抬運傷員、尸體。城內大戶家的家丁、仆從、護院全部都被編入了先鋒營,上城協助御敵。
城頭之上,幽州鄉軍們個個手持弓箭,插滿羽箭的箭籃就放在墻垛旁邊,隨時可以取用;每隔幾步便有三根木頭交叉著架起一口鐵鍋,里面的炭火正在熊熊燃燒;靠向城內方向的城墻邊上堆積著石塊、木頭以及各種防御耗材,手持刀盾、槍槊的步卒全部都蹲下身子靜靜等待。
天寒地凍,將士們的臉色都被凍成紅紫、蠟黃色,每個人的臉上浮現出各不相同的表情,有的緊張、有的興奮、有的害怕、有的憤怒、有的恐懼。
凌晨親自登上城墻,在段平的陪同下,向著城外下方望去。
從護城河邊一直延伸到兩里開外的森林中,全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的胡馬。
“嗚——”
牛角號聲響徹天地,如同索命梵音。下一刻,無數草原騎兵卷起滾滾煙塵,宛如潮水一般涌到了護城河畔,十幾塊豎立起來的巨大組合木板被重重放下,舉著攻城梯的步卒們手握彎刀,踩著木板過了護城河,徑直沖到了城下!
城頭之上,城墻之下,飛箭如雨!
“啊!!”
“呃……”
“救我!我的腿……”
慘叫聲接連響起,長長的攻城梯“啪啪啪”連續不斷的搭在了墻垛外的城墻上,冒著泡的滾燙金汁散發出令人作嘔的味道順著梯子潑下,火油冒著黑煙和紅黃色的光焰漫天撒下!
城門樓子的二層上,每一個方向都架著三面牛皮大鼓,身形壯碩、肌肉隆起的漢子光著膀子,揮舞著鼓槌,“咚咚咚咚”的鼓聲傳進了每一個人的耳中,讓人不禁熱血沸騰、氣血上涌!
火光、箭雨、慘叫、鮮血、吶喊聲嘶啞!
段平的左手握緊長弓,右手幾乎轉出了殘影,不斷從后背箭袋拔箭搭射,幾乎每一支箭矢都能射中一個草原人。
凌晨坐在城樓里的椅子上,聽著耳畔傳來的怒吼和慘叫,感受著周圍的嘈雜和喧囂,緩緩閉上了眼睛。
腰刀,被他當做拐杖一般,單手拄在身側。
——
遼東府,沈州。
第五人格嘴唇干到皸裂,臉頰凍成深紅色,臉上的刀疤清晰可見,渾身上下的衣服都被樹枝刮破,被泥雪染臟,兩只手上的指甲根部還有凍瘡,與乞丐區別不大。
此刻,他正跪在傳來陣陣熱氣的地磚上,脖子后面交叉架著兩把利刃,冰冷的刀刃緊緊貼著他的皮膚,只要稍有異動,就會人頭落地。
一個面容蒼老的胖子,胡須灰白相間,因為衰老的緣故導致往日銳氣不再,穿著一身華貴常服,腹部的衣料被隆起的小肚子撐的滾圓,光著兩只腳,盤腿坐在暖炕之上。
大鄭遼東王,遼東知府、襄平知府,高麗牧——應開疆。
“應世伯,近來安好?
晚輩凌晨,提筆敬上:
我雖然人微德輕,資歷淺薄,不太有資格跟您說話,但仍然有一句話想奉呈給世伯。這并不是有其他心思,而是為了世伯百年之后的名聲考慮。
想當年,世伯受鎮藩籬,勞苦功高、是有功于國家,有功于社稷的。凌晨雖然在偏僻的鄉野中生活,但也能夠聽到盧龍軍的赫赫威名。不知不覺間,已經過去快十年了。
這期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許多人留在了昨天,許多人消散于世間。黎民多愴,遍地荒涼,乾坤變幻,斗轉星移,到今天才醒悟過來,當年多少雄圖霸業,最終都成了一夢黃粱。
過去的就不再提了,只是我最近游歷到此,突然生出了一個想法。我知道這個請求可能有些冒昧,但我還是想邀請世伯能夠屈尊勞駕,回到幽州來看一看,看看家鄉現在的變化,看看曾經為之征戰半生的土地。
您的老宅、祠堂雖說已經毀于戰火,但是后來陛下又叫人重新修繕,在舊址上原模原樣的復刻出新的,并且專門派兵保護。我想他的內心也是希望您能回來的吧?
您可以放心,盡管前來。老虎不在家,猴子稱大王,現在的幽州就數我最大,我也不怕陛下知道后降罪于我。如果真的有人來捉拿我,那我干脆就只身入遼東,拜入您的麾下。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寫下這封信,希望您能夠抽空閱覽一下,考慮考慮這個提議。
游子念故里,王旗入漢家。”
應開疆看完信后,捏著信的手放在了大腿上,冷笑一聲,看向了第五人格。
“你是凌晨的親信?”
第五人格忍著手上傳來的疼痛,艱難的抱拳答道:“不是,小人是直沽寨替人跑腿的伙計,受雇主所托,專程來送信的。”
應開疆盯著第五人格低垂下來的腦袋頂看了好一會后,興致缺缺,隨手抬起便往外揮了揮。
兩名護衛得了命令,立刻兇神惡煞的伸出手,一把揪住了第五人格肩膀上的衣服,將他倒扯著拖向了堂外。
第五人格急忙曲腿蹬地,擺著手掙扎高喊道:“實無罪!!”
應開疆壓根沒鳥他,而是再次將目光落在了信上。微不可察的輕嘆了一口氣后,又恢復了正常的神色,隨手將信丟在一旁。
這哪來的傻子?提這種荒謬的事兒?
自從老夫當年起兵反周以后,就與文訓形同陌路了,做好了與任何人反目成仇的準備,也做好了背井離鄉的心理準備。
不,不對,是身首異處的準備。
再加上以前年輕不懂事,著急忙慌之下打開了關門,引草原人南下,想要驅虎吞狼解燃眉之急。可誰又能想得到后來發生的事兒呢?雖然解了一時之困,卻盡失燕趙人心。
經過種種慘痛的教訓以后,他才慢慢琢磨出那么點味道,也漸漸明白了舊唐文皇帝口中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什么意思,只可惜已經太晚了。
現在這小子居然生出如此絕妙的想法來,讓我回幽州?也虧他想的出來!呂篤就是靠賣我才坐上幽州知府的寶座!你還嫌不夠是吧?
怎么著?非得讓他提著我的腦袋一路干進朝廷中樞,你才心滿意足?
想讓我回幽州,那也不是不行。
不過我要是真的決定去,可就不是一個人了,而是帶著上萬遼東鐵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