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溫暖如春,薄薄的窗紙宛若透明一般將亮光都放了進來,卻鎖住了熱氣,不讓一絲流失。
完美的輪廓線勾勒出俊朗的臉型,唇紅鼻挺,下巴像是一塊完美的白玉;長發束冠,藍色細蓮花狀的頭冠將發髻束在了銀紗箍中,額頭上綁著一根細長的蔚帶抹額,中間是一塊海藍色的寶石。
修長勻稱的身材,看似瘦弱,但兩個肩膀卻微微隆起;白襯如雪,外面是兩層淡藍色的衿掛,飾以銀絲云紋。腰間一條黑犀帶,中間嵌著淡黃色的琥珀石,滿身書卷氣,卻不失錚錚威儀。
輕車都尉,龍圖閣侍制,長安帝姬文鴦的駙馬,兵部尚書馮延的長子——馮俊。
這小子的顏值,連凌晨都感受到了一絲威脅。
馮俊進殿后來到御榻前,對盤腿坐在榻上,伏在小桌案上批札的文訓不卑不亢的行禮道:“微臣參見陛下~”
文訓手中握著筆,在看到馮俊后難得露出一絲笑容:“駙馬來了啊~來人,快給駙馬賜座。”
這句話聽的凌晨微微一愣,因為按照文訓的身份和習慣來說,一般都會稱呼員工們為“愛卿”,親近點的會直呼表字,很少會有這么民間的稱呼。
這意味著,在文訓心里,眼前的馮俊不是政治聯姻而來的臣下,而是真正與女兒結親的女婿。
隆恩甚重,簡在帝心。
心里升起的這股酸酸的吃醋感是怎么回事呢?
“點檢。”
馮俊并沒有急著坐下,而是客氣的朝著凌晨再次行禮,不過不是官禮,是私禮。
哎呀……
他怎么知道我就吃這套呢?馮延教了個好兒子啊~
凌晨頓時看他就順眼了不少,笑著對馮俊抬了抬下巴。馮俊這才伸展胳膊調整好衣服,坐在了凌晨和文訓側面不遠處。
說實話,凌晨雖然跟馮延共事多年,但他的家人至今仍是個迷,凌晨迄今為止基本沒有見過他的家屬,只知道他有兩子一女,夫人也是寒門出身,其他一概空白。
他也沒讓兒子出來積攢政治聲望或者在其他大佬面前混臉熟,用他的話來說,在翅膀沒有長結實以前,擁有整片天空,是會摔死的。
直到近些年,人們才有機會見到馮俊,第一次亮相便是開封府筆試第一,添為國子監翰林。而且依照老馮的性格,大概率是不會給兒子走后門的,因為后面還有文訓的親自面試。為了一個名次損傷自己的威望和在文訓心中的形象,不劃算。
也就是說,眼前這小子不僅人長得帥,才學也是實打實的上等一流。
再加上娶了懂事乖巧的文鴦,小兩口也算珠聯璧合、門當戶對、才子佳人了,簡直可以說是既幸福又完美的婚姻。
想起以前自己跟著馮延亂世求存、擔驚受怕的日子,從小小的臨潁縣一步步走向汴京城,從三百兩修一座里陽橋到七千人迎戰趙世中,從勢單力薄去赴孫芝的鴻門宴,到中原聯軍浩浩蕩蕩的決戰偽燕與契丹、突厥、鬼方。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朕剛才還在和他說你父親那邊的事情呢,你倒是來的巧。”文訓笑著說了一句后,翻開文若批好的札子檢查起來。
凌晨對馮俊解釋道:“南邊那個姓溫的老頭有點東西,大人和大哥合力都不能把他摁回去,我決定過兩天親自出發去淮南,又要跟你爹并肩作戰了~”
馮俊聽后眼睛微微睜大:“點檢剛剛從幽州回來,這便要南下壽春嗎?會不會太勞累了些。”
文訓低著頭微微一笑,凌晨也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雙手一攤:“有什么辦法,不把他勸回家去抱孫子,咱們在汴京待的也不安生。”
馮俊睫毛微垂,隨即又抬頭看向凌晨:“或許……不用跑這一趟。”
嗯?
凌晨不解的看著馮俊問道:“此話怎講?”
馮俊拱手對著文訓說道:“臣年輕,胡亂奏對幾句,若是有欠缺周到的地方,陛下恕罪、點檢莫笑。”
還不等文訓說話,凌晨就不耐煩的揮手說道:“哎呀不要謙虛了,這屋子里又沒別人。陛下是你岳父,鴦兒乃是我妹,我也是你的妻兄,有話快講有屁快放~”
文訓呵呵笑著說道:“正是如此,我二人皆是軍旅之人,出身草莽。駙馬既然有計,可速速說來。”
“遵旨~”馮俊應了一聲后,不急不緩的開口說道:
“臣聽聞溫茂乃江南老將,在偽朝軍中素有威望,更是一手操練出了名震天下的徽州軍。此人深得偽主先父信任,總掌機要軍務,熟通兵法韜略,要在戰場上勝他,普天之下,恐怕只有陛下御駕親征才可以。”
凌晨摸著下巴示意道:“說下去。”
“但李雄如今已逝,新主雖然準許溫茂犯我疆界,恐怕未必有其父那般信任,也沒有足夠的威望去壓制他。臣聽說李嘉以往疏于交際、無心理政,如今驟然坐領江南,對朝局有了了解之后,不免心中生出猜忌。”
文訓抬起頭說道:“此事右仆射早已說過,并且在他剛剛掌權時就試過了,收效甚微。”
馮俊點了點頭后,又繼續開口:“臣聽聞溫茂乃李雄托孤四臣之一,生父新喪,又留有遺言,他自然不敢違逆。況且彼時江南也需要軍馬震懾,防備各地豪強不尊新主。收效甚微,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說罷,馮俊頓了頓,見文訓和凌晨都看著自己沒有打斷后,繼續娓娓道來——
“但如今朝堂漸漸穩固,李嘉怕是心中對兵權有了更多的側重干涉之意,此乃身家性命之根本,他再怎么惰怠,也不會放任不察。
依臣愚見,可遣人前往金陵,散布謠言,宣揚劉裕、侯景之事,污蔑溫茂養寇自重、故意拖延戰事,實為剪除軍中異己,借王事而行霸舉。李嘉縱使不信,也會催著溫茂早早決戰。
再者,臣近來聽聞戰事僵持不下,李嘉派金陵太守周沛之子周襄北上,欲來汴京向陛下請罪乞和。陛下可修一殿,殿內璧掛開國重臣畫像,再派遣人賄賂溫茂近侍,賺來他的畫像掛于隱秘處,引誘周襄看到。
此人年輕,必會誤信。待他回到江南,一定會奏報。李嘉即便不信,也會加深疑慮。若是能再離間其他朝中重臣,三人成虎,就是臨陣換將并非沒有可能。若無溫茂坐鎮,以臣父與瑯琊郡公之能,必克廬州而下。
若是他以‘將在外,不受君命’而推托,則更會加重李嘉心中的疑慮,君臣生出嫌隙。縱使最后讓唐軍據了廬州,恐怕也再難有作亂之力。”
嘶……
馮俊一通話說完后,文訓和凌晨聽的一愣一愣的。
這小子真壞啊……
不過我(朕)喜歡!!
文訓捋著胡須看向凌晨,眼神很明顯:你看有沒有搞頭?
凌晨看著文訓的眼睛點了點頭:還等什么?就這么干!
正經人誰跟猛虎徒手搏斗啊!當然是挖陷阱、丟繩網、綁鐵鏈呀!
文訓覺得這招真心不錯,于是便蒼蠅搓手的說道:“你們下去休息吧,來人,召禮部魏尚書速速進宮!”
凌晨與馮俊一起走出乾元殿后,并排步行在整齊的石磚廣場上。馮俊依舊是那副溫潤公子的模樣,凌晨卻被這么多年的風霜雨雪摧殘的人未老、心先衰,不禁有些羨慕身邊的年輕人。
當年在臨潁縣時,自己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啊……
“我這些年一直忙碌著國家之事,連你成親都未曾登門喝杯喜酒。想當年在汝南時,鴦兒敬我為兄,我與你父更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忘年之交,親如叔侄。如今想來,深以為憾。”
凌晨背著雙手,望著天空中的雁陣成行,腦袋里不禁生出疑惑來,今年的大雁這么早就要北歸了嗎?這都還沒龍抬頭呢~
馮俊低聲答道:“方才在御前愚弟不便多言,更不敢與兄長親近,如今出了乾元殿才敢開口。世人皆言兄長武藝絕倫,累有救駕之功。愚弟卻一直謹記著兄長輔佐家翁,在鄴城孤身保護我爹性命的恩情。”
“嗐~”凌晨謙虛的笑道:“當年你爹為了開封府的百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真可謂國士無雙,無愧為一方父母。那時我人微言輕,也幫不上什么忙,唯有這一身蠻勇,能為他略盡綿薄之力。”
馮俊卻并沒有因為凌晨的輕描淡寫而覺得簡單,反倒是臉色鄭重的說道:
“我爹回家后對我們說過當時的兇險,幾乎是處處險境、步步殺機!若非有兄長在側,怕是早已被孫芝斬了祭旗。縱使能留得性命,怕是也再難回家中。這份恩情,陳州馮氏沒齒不忘,兄長若有差遣,但憑吩咐,絕無二話!”
凌晨轉身看向馮俊,對方目光堅定,臉色認真,應該不是口頭說說而已。
他笑了笑,拍著馮俊的肩膀說道:“你別看我年輕跟你相差不大,但我跟你爹一樣都是開國之臣。古往今來的開國元老,天下一統后基本就可以馬放南山了,給后輩騰位置。
外人盛傳你爹之后,中原士族就該輪到我來牽頭。我卻不這么認為,說實話我沒有這個本事,也沒有這個心思。倒是你,我瞧著就很好,以后你可得好好努力,盡心輔佐陛下和太子,讓大鄭長治久安,讓百姓幸福康樂。”
說罷,凌晨便背起手,在馮俊充滿敬意的目光下,大步流星的出了宮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