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是中秋節，正是團圓的日子，這天凌晨很高興，因為潔兒姑娘的娘從銀州趕來看望自己汴漂的女兒了。
以往都是潔兒姑娘的爹來，老哥是負責押送李遺景上供給朝廷貢品的車隊一員，到了汴京交割完任務后，有三天的閑暇時間，一般都會來看望自己的寶貝女兒。
但她娘來汴京，還真是第一次。
每次都有親爹來看望固然是好事，但畢竟是女兒家嘛，有好多事還是跟母親訴說更方便、更貼切一些。
珊珊姑娘在紅塵客棧上班去了，今天的院子里只有潔兒姑娘和自己的爹娘，老哥把妻子送到女兒的住處后，就出門逛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們母女倆，還有隱著身在一旁抖腿期待的凌晨。
這戶院子的東家還是蠻良心的，舊的家具保養的很好，也都留下來給租客使用了，省了一筆不小的開銷。
黃木床榻，楊木桌椅和桃木梳妝臺，還有一面七八成新的銅鏡，這玩意兒在大鄭還是比較昂貴的，能留下來，屬實令人意外。
竹竿撐起紙窗，清風吹拂進來，散去屋內炎熱。跟外面的暖陽高照相比，屋子里陰涼舒爽，空氣中飄著一股淡淡的水粉味，床上的被褥疊的整整齊齊，院子外的晾衣架上，五顏六色的女子服飾正在隨風輕飄。
潔兒姑娘今天沒有施粉黛，純天然無添加的秀色可餐，長發飄飄、脖子修長、身形偏瘦、個頭高挑，整個人洋溢著一種青春活潑的氣息，唯一的缺點就是牙齒好像稍微有點不太整齊，小虎牙尖尖的。
不過不重要，在她爹娘眼里，寶貝女兒就是完美無瑕的掌上明珠，舉世無雙。
汴京的邊角料，媽媽的小驕傲。
凌晨就更不用說了，他又沒打算跟潔兒姑娘產生什么交集糾葛，純屬看真人電視劇，看的是劇情。
再說人家潔兒姑娘也不丑，屬于那種非常耐看的類型，越看越好看。而且她在紅塵客棧的裝扮和舞姿，給凌晨的感覺不是媚也不是艷，更不是妖或者騷，而是帥。
是的，他從一個女孩身上，感受到了“帥”。
潔兒娘是一位典型的大鄭農婦形象，頭戴靛藍色的布巾、將頭發都束在一起，穿著一身淡土黃的羅衫布裙，身體微微有些發福，手背黝黑粗糙，手心里的掌紋又深又硬，一看平時就沒少抓柴火。
“你二舅媽家的內侄今年十七，娘見過了，挺好的一個孩子，長的人高馬大，也挺能干，在兀喇城做衙役。聽說知縣大人很看好他，還要升他做班頭呢~
他也愿意入贅到咱們家，跟你爹和為娘一起生活。你今年也快十七了，老待在汴京也不是個事兒，你就聽娘的話，回去趕緊成親，早早生個孫子，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厚禮蟹！！
真是開口跪啊！潔兒娘一上來就放大招，別說潔兒姑娘一臉的不耐煩了，連一旁的凌晨都忍不住捂了一下額頭。
沒穿來大鄭前，他對這套話語可太熟悉了……
“娘，我現在正在忙事情呢，主家活多，又給了那么多銀子，正是努力拼搏的時候。回到咱們銀州，上哪里找月俸好幾兩銀子的活計去？”
潔兒姑娘抿著嘴無奈嘆氣，一邊給親娘倒花茶，一邊開啟了對抗。
潔兒娘一聽就急了：“你一個女兒家，掙再多的銀子，終歸還是要找個夫婿嫁了的。肯入贅的本來就少，人家還有正經活計，成了親以后你就好好待在家里操持，我跟你爹都會幫襯著你，也讓他在外面能好好打拼。日后走走關系，就是升任捕快、捕頭也不是沒有可能，你可不能任性胡來，白白耽誤了呀！”
我的媽呀……
凌晨突然就想跑路了，這八卦不聽也罷，他對潔兒姑娘也沒那么好奇了，這熟悉的催命符，穿越時空來索命了……
“我為什么非要成親呢？我自己掙夠養老錢，不靠男人也能活下去！”
潔兒姑娘明顯沒有一開始見到娘親時開心了，言語中已經有了賭氣的成份。
這當然是氣話，哪個少年不多情，哪有少女不懷春呢？哪有人不希望有個懂自己的脆弱、愛自己的糊涂、眼里心里全是自己的另一半呢？
只是這種靈魂契合的人是很難遇到的，更不要說始終如一不會變心了。大鄭雖然也有自由戀愛，但那是很少很少的個例，九成九的人都是在開盲盒。
有人歐皇，比如文鴦和馮俊；有人非酋，比如王菱和姬仁孝。
關鍵是，這玩意反悔的成本極高，不管是一紙休書也好、還是平靜和離也罷，再想找個人一起生活，你只能找到歪瓜裂棗，碰到獨自一人帶倆娃的都有可能。
因為沒有人會要。你跟前任過不下去，你倆指定有一個是有問題的，甚至可能倆人都有問題。
我憑啥拿自己的終身大事賭你是被傷害的那個？
除非你家里有礦，那另當別論。
但奔著這個目的來的，能有幾個好鳥？
這個道理男女通用。
潔兒姑娘家里沒礦，沒有容錯的可能。而且見識過汴京的繁花似錦后，再回到銀州那種小地方，是很艱難的。
想讓男方放棄在家鄉的一切關系、成就和基礎，為了她來到汴京從零起步，恐怕也是癡人說夢。
她就希望能在汴京遇到一個和自己互相喜歡、互相扶持、能夠一起度過一生的人，無論貧窮還是富貴，無論卑賤還是高貴，彼此都能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盡管內心明白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還年輕，不試試，又怎么能甘心呢？
萬一呢？
有了自主生活能力的年輕人，跟長輩是很難相處的來、并且聊到一起去的。
一般都是相隔千里互相思念，見面以后喜極而泣，三天之后互相厭煩，爭吵不斷。
遙想當年，好不容易請到年假回到家里的凌晨，第一天是家里的皇帝，第二天是父母的老友，第三天是老媽口中的癱瘓人士、懶鬼、夜狐子。
潔兒姑娘也一樣，此刻的她，已經被親娘的“般若波羅蜜”和“菩提薩婆珂”折磨的捂耳朵扯頭發了，毫無淑女形象可言。
凌晨感覺她隨時都有可能情緒爆發、原地黑化。
還好伯母時間緊迫，咒語只念了一個下午，就跟潔兒老爹一起去車隊下榻的免費驛站休息去了。
把門關上后的潔兒姑娘走到床榻那里，抬腿跪上去往床上一趴，抓起繡花枕頭先是一頓狂揮亂捶，然后將頭埋進被褥里，嗚哇亂叫，把床上弄的一團凌亂。
看到這一幕的凌晨頓時就有些哭笑不得，你別說，小姑娘還真是既可憐又可愛，哈哈哈哈~~
但是，美好溫馨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在這個世界上，不戰斗就無法生存下去。
抹著眼淚送別父母后，潔兒姑娘重新擦好水粉胭脂，畫上眉心蓮花，潤唇輕抿丹朱紙，身著紅衣狐娘服，回到了紅塵客棧，回到了屬于她自己的戰場。
時而妙曼、時而颯爽、時而妖異、時而唯美的傾城舞姿，烘托出忘卻塵世的不真實割裂感，伴隨著滿堂喝彩和高聲交談傳入三樓的雅間。
凌晨飲下秋天的第一杯鐘陵釀，閉上了眼睛，回想起當年在江淮軍的日子。
醉里馬蹄太吵。
正當他在喧囂中感受寧靜，尋找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飄渺韻意，伸手去抓卻怎么也抓不到時，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哈哈大笑。
被打斷的凌晨不爽的皺起了眉頭，向下看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不是所有人都看潔兒姑娘順眼，就在剛剛五個人一起跳舞時，一名藍色衣服的同伴故意伸腿絆了一下她，讓她摔在了地上。
那名女子還假惺惺的上前伸手去扶潔兒姑娘，卻被從一旁走上來的珊珊姑娘一把推開，指著對方鼻子張口就罵了起來。
紅塵客棧自然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影響看客們的體驗。立刻就有小廝和管事的上來，將潔兒和珊珊拉了下去，管弦聲再次響起，濤聲依舊。
凌晨好奇的拽著椅子拉到欄桿邊，雙手枕在欄桿上，望著下方的那名藍衣女子若有所思。
“甲字一號房貴人，想問翩然姑娘一句，贈送多少胭脂香，可以讓姑娘剪去三千煩惱絲？”
隨著凌晨房間里的侍女朝著樓下努力喊出這一句奇怪的問題后，全場寂靜無聲，客棧里幾百人同時面面相覷。
讓一名女子剪光頭發，這不是明晃晃的折辱嗎？
可甲字一號房的份量，不言而喻。有傳聞開業之時，坐在這個房間里的是秦王，應邀前來捧場的是禮部尚書和刑部尚書，甚至還有御史中丞！！
這幾人隨便拎出來一個，一句話就能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完蛋！
雖說不清楚現在里面坐著的是誰，但肯定不是翩然姑娘能惹的起的。對方提出這個要求，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來真的，但無論如何，都要小心應對。
一身藍衣的翩然姑娘小臉煞白了一陣后，指甲扣進手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朝著樓上的侍女看去——
“小女子不才，能得貴人親睞，實在是受寵若驚。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敢輕易毀傷……”
樓上侍女的聲音再次傳來：“什么東西都有價格，姑娘盡管放開了說，只要姑娘能剪，一切好說~~”
在座的客人們聞言后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都在猜測里面坐著的是誰，做事怎的如此蠻橫霸道，不留余地。
翩然姑娘一聽這話，雖然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樓上那人，但對方顯然是不想放過自己。既然如此，那還怕個什么？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你也別怪我讓你下不來臺！
“若是貴人執意想看，怕是得賞賜五十萬……不，一百萬錢，奴家才好跟爹娘有個交代。”
下一刻，那侍女依舊高聲朝著樓下喊道：“甲字一號房貴人，贈送翩然姑娘一百萬錢~~”
“啊………！！”
“什么……我聽到了什么？！”
“我的天吶！！！”
“里面坐著的是誰啊？有誰知道嗎？！”
立在舞臺上的翩然姑娘整個人都懵在了原地，侍女的報唱是不會有假的；更何況有這么多人在場，對方不可能賴賬；再說了，能坐進甲字一號雅間，是真有這個實力的！！
大鄭創立之后，根據政治和經濟需要，向百姓發放全新的“建隆通寶”銅制錢幣，用于日常流通，一千枚“建隆通寶”等于一兩銀子。
一百萬錢，就是一千兩銀子！！
汴京城多久沒有出現過這么瘋狂的事情了，上一次還是在鬼方騎兵出現在城外那會兒吧？
當時某位神秘客人毫無緣由的贈送給了祁梅兒一千兩銀子，直接將她抬上花魁的寶座，從此名動中原！后來更是得殿帥贈詞，連陛下都說了一個“好”字，一舉成為名動天下的女神！
“記得梅兒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引得多少文人墨客為之瘋狂，不惜豪擲千金，只為一睹真容啊！！
翩然姑娘抿緊嘴唇，內心緊張不已，她明白，這是危機，也是機遇。
要是讓樓上那位滿意了，說不得還有好處……
她瞇起眼睛，狠下決心，朝著一旁舞臺下的小廝喊道——
“拿剪刀來！”
她身邊兩名姑娘聞言臉色大驚！立刻上前拉住翩然的胳膊苦苦勸說，雖然一千兩銀子確實很多很多，但這種明顯是有意折辱她、傷人自尊的事，完全可以拒絕不做啊！
生而為人，還是要有底線，有尊嚴的啊！
翩然姑娘卻推開了兩個姐妹，如果要拒絕，她就應該一直堅持的。現在人家已經贈送完錢財了，回不了頭了。
這個時候反悔，誰都救不了自己。
“咔擦~~咔擦~~”
整個紅塵客棧自從開業以來，還是頭一次這么安靜，幾百人屏住呼吸，大氣不喘的看著臺上的翩然姑娘揪著自己的翩翩長發一把接著一把的剪斷，掉落在了地上。
直到剪成了禿毛雞。
“啪啪啪~~”
樓上傳來一道慵懶、隨意、年輕的聲音——“姑娘果然是一諾千金，行了，走了~”
翩然姑娘心中的石頭落了下來，擠出笑容艱難的說道：“能讓貴人舒心，是翩然的榮幸~~”
樓上再無回音。
翩然低下頭看著滿地發絲，又看了看臺下的看客們，內心并沒有被羞辱的感覺。自己說到做到，處理的極為巧妙，完美化解了這場公關危機，沒看到臺下已經有不少人在小聲的咒罵樓上那人是變態了嗎？
況且自己還有一千兩銀子拿，扣去官府稅收和東家的，自己能到手整整四百兩！頭發剪了還會再長出來，錢不賺就真沒了，又不是什么很過分的要求，這筆自己血賺！！
一念及此，心情大好的翩然努力壓制住忍不住上揚的嘴角，露出一副心力憔瘁的表情，向臺下的看客們致歉后，便抹著不存在的眼淚快步離場。
她要趕緊去后堂數錢去！
不久后，一道宛如厲鬼咆哮的凄厲尖叫從紅塵客棧的后堂傳出，整座樓的人都聽見了——
“什么叫他媽的乾亨重寶啊！！！”
PS：乾亨重寶是交趾吳光去年新發行的銅、鉛、鐵材質貨幣，由于經濟和政治原因，一千枚乾亨重寶可以換一枚建隆通寶。
也就是說，剛剛甲字一號雅間的客人，用一兩銀子，讓翩然姑娘剪光了自己的頭發。
扣去官府的稅和東家的，翩然姑娘到手四百文銅錢。
emm……
也不少了~